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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余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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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落雪了,故园那层素白又更甚了些。霁因姑姑不知何时替朕打了把油纸伞,只余这一方宁静。
"蔓蔓……"霁因姑姑没有称朕陛下,而是"蔓蔓"。
她如今想的,并非君与臣,而是长辈与晚辈。
落雪簌簌,雪粒子跌进了池塘里,鱼群被惊扰,四散开来,沉入水底。
"斯人已逝,往事已了……"
朕又何尝不知?
须臾,看着落雪渐大,朕道:"先去扶梅宫,朕想看看晴窗。”
长明灯的暖光似将整座殿宇拢上一层金纱,朕为晴窗上了柱香。
朕看着青烟袅袅,香烛垂泪,还有那把静卧的青锋刀。朕突然想到一句话,宝刀未老,故人不再。
成乾二十一年,朕率大军攻入皇城。朕的皇叔败局已定,朕以为,能还晴窗自由,谁知朕的皇叔却坐在龙椅之上,身着皇袍,正往胸口插入一柄匕首。
他颠狂地笑着,指着朕说:"你来晚了,赵宁蔓,柔嫔已经死了……哈哈哈!她是为了你死的!你就等着坐在这皇位上,永世不得安宁吧!"
朕看着眼前鎏金的牌位,上头映着忽明忽暗的火光,朕突然想到了成乾十八年的除夕夜。
那般漆黑的夜,只余少女眼中星光,她说她在烟花下许的愿是仗剑天涯。
那晚风很大,吹起她赤色的发带,翻动起她艳红的衣袂。
后来朕问过她,为什么会是仗剑天涯呢?
她说:"世上百姓太苦,会受战争之苦,会受权势之苦,会受匪寇之苦,会受温饱之苦。其实我也不是想仗剑天涯,我只是想,若是有朝一日,我能出得了上京城,我必定会背着我的青锋刀惩恶扬善,能救多少人便救多少人!"
只不过到头来,她自己也难以自救。
登基后朕时常想,自己踏上这条不归路到底是为了什么?从天真的豆蔻少女变成独坐高堂的九五至尊是为了什么?
或许,是莫岚之死状告无门,二妞亡故无人问津,那个想行侠仗义的将军之女被锁进了深宫,那个唱尽大魏名曲的罪臣之后自请和亲。
或许,是峦石的《娥志摘》中所写"昔辱青娥,今取青娥",是岫远那句"国之动荡非仕所能为"。
或许,是朕的皇叔有一统天下的野心却无勤政爱民的仁心。
或许,是这世间还有太多太多人心中深埋着难以言说的苦楚。是因为对黎民来说,律法如枷锁,人命如草芥。
"陛下,皇夫殿下携皇女殿下已在御书房外等候多时,说是为您熬了姜汤,正等您回去呢!"霁因姑姑轻声叩了叩镂花的殿门。
朕点了点头。
雪小了许多,可风依然大,雪粒子砸到脸上还有些发疼。远远的,朕便看到两道打闹的身影,还有个内侍有些慌乱地替他们撑着伞。
"皇女殿下您别闹了,这大雪下的最易受寒,陛下若是看到您这般,该罚您了!"
"小德子你可忒操心了,咱们这雪仗打得可是浑身暖和。再说了,小熹哪有这么娇弱,怎会打个雪仗就染了风寒。"
这道声音纵是穿过风雪传入朕的耳朵,依旧清晰明朗,是那种带有独特的少年恣意的声音。
"对,对!父亲说得对!小德子你就别操心了,要不你和小顺子也一起来玩吧,多跑跑身子就暖和了!"
"皇女殿下,咱家惶恐啊!咱家现在身子已是极暖和的了!"小顺子嘴上虽求着饶恕,面上却是带着笑的。
突然间,一个雪球砸在了朕的衣角上,化成了雪末。
见到朕,小德子和小顺子"扑通"一下便跪了下来:"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朝渡与小熹朝朕行过礼,也收起了脸上的嬉闹之色。
小熹的发髻有些乱了,一张脸也红扑扑的,朕挥了挥手,命姑姑与内侍们带着小熹退下。
风雪渐息,天渐放晴。
不远处的人静立在茫茫白雪之上,依旧是高束的马尾,以及眼眸中经年不变的日月星辰。
朕不禁想到嘉宁元年,礼部催着朕立皇夫。
朕第一个想到的人其实是岫远。但他拒绝了。
他那时跪于御书房内,背脊笔直:"陛下,如今您帝位未稳,该行制衡之术。若立朝中任何一个臣工之子,终将致朝局失衡,朝臣非议!更何况……”
他的眼眸闪了闪,朝朕叩首,"陛下,君臣有别。"
那是盛夏,殿中燃着浓郁的龙涎香,一声蝉鸣划破寂寂长夜。
须臾,朕开口道:"罢了……你回吧。"
由此,皇夫之位迟迟未定,而在这年中秋,朝渡入了宫。
他的眼睛红红的,连眸中的星光都变得细碎。那个向来肆意的少年少有的露了分局促。
他问朕:"陛下,我可以做您的……皇夫吗?"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那天,独独我们二人站在城墙之上,无数孔明灯冉冉升起,化作圆月周身点点繁星。
江朝渡,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他有从龙之功,却不在朝为官,又无领兵之权。
但唯一的不足,便是……朕不爱他。
朕可当他为兄长,亦可当他为知己,却独独难以将他当为爱人。
"为什么?"朕问道。
他愣了一愣,失笑答道:"没有为什么,陛下,您不是正为皇夫之事苦恼吗?我便是最好的选择吧。更何况,我对您的心思,您当真不知?"
"但朕心悦之人……不是你。"
朕看到他微不可察地颤了一颤,而后缓缓开口:"我知道啊!但是一如您想嫁给楚大人般,我也想娶您。所以我想啊,我得来试一试,万一……万一您同意了呢!"
中秋之夜,连幽长的甬道都挂上了暖色的灯笼,平添独独不属于深宫的暖意。
不知过了多久,就好似世界纷扰尽数停止,星辰明月纷纷陨落,朕莫名开口道:"罢了,朕允你,朕会命礼部择一良日。"
再后来,满宫明红,朝渡吃醉了酒,倚在朕的肩头,低声呢喃:"蔓蔓,你能不能别再念着他了。"
少年周身的气息萦绕于鼻间,如同山林中独特的草木清香,飞瀑落下时的清爽,混了酒香,更似那漫天洒落的槐香,带了抹不同寻常的香郁。
"蔓蔓……你可不可以……试着……喜欢我。”
那一刻,静得能听见红烛燃烧的"滋滋"声。少年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朕颈间,酥酥痒痒,朕不禁一颤。
不经意间,心头划过一抹异样。
朕在情窦初开的年纪爱上了天上明月,却被他洒落的寒凉冻成冰霜,当以为心中只能留下那抹明月的残影时,却在不经意间被那骄阳攻破心房。
倏然间,晴空万丈。
那一刻,满目红绸落下,少年脸颊上浮起抹淡淡红霞,却仿若比那红绸还艳,比那红烛还亮。
那一刻,一个轻如绒羽般的吻扫过朕的唇畔,酒香更甚。
那一刻,朕好似坠入了万丈深渊,一点一点,被那不可名状的东西包裹、吞噬……可忽然间,破晓的曙光冲了出来,朕拼命地抓住他,一点一点向上爬,却忘了自己为何会奋不顾身地跳下去。
那一刻……只剩眼前人。
而如今,眼前人身披素银霜雪,眸亮如星辰。
"蔓蔓,我替你熬了姜汤,你喝了可以暖暖身子。"
"焕儿呢!"朕并未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反倒是问了赵焕的去向。
“焕儿近日习武格外上心,自己跑去找李将军讨教了。"
李将军,便是晴窗的父亲。
朕点了点头,道:"怎么不进去?”
"曹公公说你去了故园,我便想着在外头等等你,反正你总归是要回来的。"
天色青灰,渐暗了下来,朕不自觉地一步步朝他走去,周遭极静,能听见衣摆扫过雪尘的声音。
朕愣了一愣,牵起了朝渡的手。
"走吧!"
这座宫城巍峨庄严,不容亵渎,却难得地多了分温情。
忽然间,朕好像在这长长的汉白玉石阶之下,看到了抹天青。
那般的风姿卓绝,那般的温柔清隽。
是他吗?
不会的,宫门早就落了锁,况且……况且,他不会来的。
忽然间,手反被一团温热握住,朕转头时,看见朝渡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
他真的来了。
但……这又能如何呢?
他有他的志向,朕有朕的余生,我们之间早该殊途末路,不复相见了。
不过是物是人非而已,何必纠结过去呢?
"没事的,回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