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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星星花 ...

  •   “听好了,那我们就演星星花的第一出戏,你还记得吗?就是卢王假装侍从和王后巧遇的那一段。”

      周梨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扔过来一张狐狸面具,自己戴了一张白兔面具,见季长桥仿佛还是有些走神,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

      “你知道当当为什么花名叫木头吗?”

      季长桥摇头。

      “那是因为他总是一副木头的样子,什么话都不说,女孩子都喜欢这样不说话冷冰冰的男孩子对不对?你把面具戴上,也不说话,谁也不知道你到底是谁了。”

      周梨拉着他的胳膊向前,往木栏杆下热枕呼喊的人堆里望了眼,怅然道:

      “你说要是他们知道,当当不说话,其实是因为叮叮不喜欢他和别的女孩子讲话,会不会再也不喊‘木头’这两个字?”

      季长桥默然,顺着她的目光向木槛间的缝隙望去,在雕纹刻花的榆木中看到不少踮着脚尖呼哨的男孩女孩,脸上泛起的绯红,正如周梨脸上面具描的彩绘。

      从那些眼睛中露出的喜悦实在难掩,季长桥有一瞬间的失神,忽然想起几年前自己戴着花帽巡街时,也许那些在路边等他的人也是这样的神色,但他当时只顾着赶去三哥的府邸拿玉珠,对旁人的崇仰视若无睹,时移境迁,台下的人现在喊的是别人的名字,不知怎么的倒让他有些怀念了。

      月琴响了。

      檀板急速而率重地打。

      周梨蹦上红台的时候所有人都是一怔,戏曲小目早就放了出去,大家等的是终曲卢王携手王后百年好和的故事,而不是一只莫名其妙的兔子。

      乐师们很快察觉到了异常,巍然磅礴的律曲缓缓引退,琵琶和八角琴起了慢曲,台侧有一个年轻的女孩朝帷后皱着眉头拍掌,几个穿着褐衣短打的侍从随着曲乐也蹦上了台。

      季长桥不得不惊叹乐师和戏班行动变化之快,恐怕是宫伎伶人们拍马都追不上的。

      犹记得去年春末时,老皇帝来了兴头要听一曲“长帘遮春”,其中一幕乃是醉酒的伶人要把系在木梁上的长帷放下来,结果那卷长帷竟打了个死结,任伶人怎么拉都拉不开。

      季长桥当时站在老皇帝的身边编蚱蜢,就听见三哥冷着声音说请来的乐班演了好一出闹戏,该要问罪班头才好,要不诛个九族,或者流放到漠北砌长墙。

      这话音才落,也不知道是不是让台上的伶人听着了,醉酒也不演了,扑腾一声就伏跪在长台上高喊“饶命”。

      老皇帝深觉扫兴,挥了挥手就从长乐院出去了,一句话也没说。

      后面的事当然是交给三哥处理的,点录,拿册,清点名头,好在这些宫伎伶人们没什么家产,不然还要落下一个“抄家”的下场。

      三哥一个人拍了板,要将他们统统杖刑五十板,再将头目拿去秋刑司受一百鞭刑,这么两件刑责挨下来,能活下来的才叫菩萨。

      替天家办事本来就是有一日没一日的活着,怪他们运气不好,又碰上三哥这么一个从沙场里出来的将军,从来也没将人命看得多重要过。

      要放在以前,季长桥也懒得插手这种糟事,顶天了就是搭着眼皮看看底下跪着的几个人有谁瞧着顺眼,顺手要了回去替他浇花。

      那日季长桥却将蚱蜢丢到了三哥手里,破天荒地求他放这些宫伎伶人们净身出宫,将此事作罢。

      当日的季长桥已经远远不是三年前那个桀骜不驯集万众目光于一身的小王爷了,但三哥把着手里的蚱蜢玩了很久,最后还是起身摸了摸他的脑袋,略有叹息略有哀怅地拍着他的肩膀,说只要他开口,没有什么事情是三哥不答应的。

      曲声转急,季长桥后背被人推了一把,踉跄上了台,随之跟上来的还有三四十个身着花红月衣的舞伎。

      四角方圆的高台一下子被填满了,兔子和狐狸的面具隐没在人群中,只能看到隐隐约约的两抹白色一晃而过。

      这里演的是两人初识的第一幕,女孩在灯火阑珊间被人群簇拥着走,男孩挑着一盏兔儿灯,撞上了她的身影。

      人影憧憧中,忽然起了追逐,舞伎高喊一声:“抓小贼!”

      各方重影急速变幻,高台上的后景一扯,满帷的花灯大布换成湛蓝一片,明月高悬在空。

      台下有了嘘声。

      先是几个人的,后来灌成了满耳的凉气,连戴着簪花卖薯饼的姑娘也将一手塞进嘴中,吹了一个漏气的哨子。

      “你刚刚没戴面具么?”周梨跑过来,朝季长桥的身后垫脚张望着,问道。

      “一直没摘下来过。”季长桥叹息一声。

      “那就奇了怪了,曲子也没错,怎么会让咱们下台?”

      季长桥静默片刻,终于还是问道:

      “你的小人书是从哪儿买的?”

      “买?我用一只彩绘陶罐和李婶家的孩子换来的好不好,那本书还被李大头啃了半截,后半段的故事我都没看完。”周梨瞪眼。

      “你不识字么?”季长桥深深地看她一眼。

      “要你管!”周梨耳朵飞过一片绯红,使劲踢了他一脚。

      这就是了,星星花上的册子文章笔墨虽然不多,总归还是有那么一点的。

      要是启幕后唱的是卢王和王后相识的第一段,当然引不来此时的倒喝彩,周梨兴致勃勃地捧了两张面具给自己和季长桥戴上,却不知道,戴面具的这一段演的乃是星星花开场的一幕楔子。

      楔子绘着男孩和女孩牵手在灯火阑珊处飞奔,晚风高高捧起他们的裙角和头发,女孩嘴角勾着笑,男孩抿着嘴,四处是星星点点的小光。

      是很漂亮的一场戏,可惜不是主角的,脚注以小字作了说明,周梨当然看不懂。

      “戴兔子面具的是公主身边的侍女,而我这样的,是卢王身边的侍从。”季长桥无奈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再漂亮的一场戏,也没有人想看两个捧角出演,这时再要临场改什么当然是来不及的。

      鸡蛋壳碎开在红绒长毯的边沿,烂菜叶子在空中划了道长弧。

      象姑馆里有几个老人从里间冒了出来,高声嚷着不准在曲乐开幕后卖白菜。

      对面楼上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脸色肉眼可见地变黑。

      好在戏台层层叠叠地用小木条支高,又是落在二楼,才免去了溅上壳碎之后的蛋清蛋黄。

      三十七个舞伎挪着小步到两侧,轻轻哼出“春日宴”的前曲。

      后景上的大布被人扯动着翻滚,深浅不一的湛蓝色也就像海潮一样来去。

      有人很快地替季长桥披上一件墨色的破风大氅,周梨吐了吐舌头,退到边上朝他眨眼睛。

      演到这个时候,就算是满场的倒喝彩,也下不了台了。

      季长桥无计可施,只能一挥长袍,顿了顿开口:

      “春日宴,年年柳色,今日见。”

      他说话时的声音常常是冷肃沉凝的,像在深海里掷进去的一块石头,一直一直往下沉。

      此时开口的浅唱却又是高扬的,唱出年少者的华章和流韵,一如碧空如洗的春天,飘满如花如锦的手帕。

      “就是小孩嘛,装什么大人。”周梨在台侧踢着脚嘀咕了一句。

      楼对面的老妇人向台侧背后的年轻女孩使了个眼色,女孩点点头,拉下帷幕旁边一根细绳,“轰隆隆”一阵巨响,方台两侧的木杆栏竟一个接一个地倾倒下去。

      木屑卷起尘灰扑到周梨的脸上,害她手忙脚乱地挥了挥鼻子,客人们显然也吓了一跳,仓皇间拥挤着往后退。

      所有的窗格都开了,晚风冷冷地灌进来。

      声响缓缓停息后,才见原来的方台已然成了一座长圆的鼓状,鼓面四周用红绒毯裹住,上头绘着极为精细的挥刀小人,演了一出“刀马旦”,木屑都被框在提前放好的长围中,隔开台上小唱和客人们的间距,也将鸡蛋壳和烂菜叶子一并扫空了。

      馆里早在大半年前就想着改一改登台的整饰,本是请陈当当来起个噱头,如今倒巧替季长桥推了一把火。

      “笑,秦楼高悬月,女儿眉黛浅浅。”

      “长音叠,舞旋箫声连,才见裙角翩翩。”

      歌谣随着舞伎们的伴乐在房梁间回荡,声声清朗,悠悠从窗格间荡出去,融在月色里。

      这么一大出阵仗居然半点儿没搅和季长桥的戏演,客人们惊惶一阵,忽地落进他清越的声音里,皆是一怔,尚未落平的灰屑里看他凝视窗外灯火,像是猛地将他的身长托高几寸,客人们没有退出楼外,反而往前挤了挤。

      这曲“春日宴”在画册中其实是一个女孩子唱的歌,季长桥最开始听的时候压根不知道这些词写的是什么意思,只知道那个拍着他后背哄睡的女人每次唱这首歌,声音都像小鹿跃溪般欣悦,季长桥问她为什么高兴,她说等你有一天长大了就会明白了。

      后来他长大了,终于明白这首歌谣其实是一个男孩写给女孩的歌,想必女孩每次唱这首歌的时候想的都是两人相偎的夜色。

      他将这首歌谣写进星星花里,化名“公输云”,歌谣旁画的是两个依稀相叠的身影在高阁外倚栏观月,这一幕常常被看书的男孩女孩们盛赞,说早在楔子的开头,公输云就画出了帝王和王后携手的终局。

      实际上那对影子画的是侍女和侍从,他的生母死在了宫墙柳外,侍从了无音讯。

      “灯夜共约,追影,低声念。”

      “盼,年年今夜。”

      声音停落在这里,楼下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更多了,刹那间只听见晚风吹打窗扇的嗡响,人们脚尖抵着脚背,仰头望向站在硕大红鼓上的大男孩,都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

      片刻的静寂后,是蜂鸣般的呼哨声和喝彩,卖薯饼的女孩将自己的束发用的青带解下来往季长桥身上丢去,长发丝丝缕缕的散开,被晚风拂起。

      更多的手帕香巾和花饰扔在半空中,被晚风吹得打了个旋儿,再缓缓飘落在高台上。

      “木头!”

      “木头!”

      “木头!”

      嘶哑的号咷里整齐地喊出陈当当的花名,歌声落稳之后,客人们再没有理由怀疑狐狸面具底下的男孩到底是谁,除了“木头”,谁还值得这样的欢呼?

      周梨一手端着一杯小酒,撞到季长桥肩膀上,嘴角都快咧到了耳朵边:

      “渴了么?老板娘送的酒。”

      季长桥有些不快地接过酒杯,脸上并没有什么喜色。

      数不清的红豆忽然从底下抛了上来,哗啦啦地,像落着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周梨咂咂舌,将杯中小酒一饮而尽,等季长桥也喝完了,才告诉他:

      “这时候你要是将面具摘下来,指不定风头还要胜过当当,花名想好了吗?是不是叫石头?”

      四处是盖过耳朵底的震鸣,季长桥有些不太能听清,转过身去要问周梨说了些什么,才挪着脚动了一步,却看见身侧的女孩就那么直愣愣地在长台上倒了下去。

      他伸手想托住周梨,自己竟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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