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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二十六章 降雪·转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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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三的清晨,瑟拉米克和欧茨走出宿舍,发现天空是破旧瓷器一般的脏白色,一股难以描述的气息盘旋在空中,清洁、崭新,又有些湿润。也许要下雨了,瑟拉米克想。
经过了昨晚的事,她和欧茨现在处于一种礼貌的关系。瑟拉米克知道欧茨在等着她去释放去哀悼,但她做不到,艾佩尔对她来说并不是过去式,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在指引着她,那条大狗。不过瑟拉米克清楚自己绝不会告诉欧茨关于那条大狗的事,没人会相信自己,她确定这一点。然而昨晚,在宿舍门马上要自动锁定时欧茨披着夹克站在门口的画面又一次次浮现在她的头脑中,瑟拉米克知道自己绝不该再试图责怪欧茨了,艾佩尔的事不是欧茨的错,她只是在试图把怨气发泄在身边最关心自己的人身上。
于是对于空气中那股奇妙的味道,对于异常寒冷的天气,瑟拉米克都以沉默相待,欧茨抬头看了看天,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但也只是继续低头往前。两人背着书包,揣着课本走向操场,开始新的一天。
她们现在又一次来到了考前一周,这次班里的气氛比前面静了不少。没有歇斯底里的笑声,也没有激烈的讨论,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三十几支笔在纸上滑动的沙沙声,大部分人都无声地动着口型,无意识地默念着出现在眼前的任何内容。她们已经来到了上午最后一节自习课,自从小课停掉后,这节课就变得异乎寻常地寂静,大家似乎都神经高度紧张,连拿笔的动作都放得很轻,每个人都时不时不安地环顾四周,迅速扫一眼瑟拉米克的方向又匆匆落下视线。这些视线犹如实质,化作一根根细绳,在无数次起落转折后绷得紧紧的——弦在绷断边缘。
这就是事发时的景象,一片死寂的教室,神经质的抬起落下的目光,然后——“噢!”一声小小的惊呼。瑟拉米克没有回头,直到欧茨拍了拍她的手肘。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望去,瑟拉米克抬头看向高处狭长的窗户。白色,不是天空那种静止的白,而是晃动的,飘忽的,闪烁着的白色——雪,接连不断地落下。
有那么一刻,瑟拉米克只是呆呆地看着,大脑还停留在平板上没有写完的政治习题里,几秒钟后,现实挟着风和凉意呼啸而至——这是她第一次看见雪。教室里开始有小小的骚动,有小星星试图挤到窗边看得更仔细一些,嗡嗡的话语声四下响起,伴随着小孩子般的咯咯笑声。班里近一半的小星星没有见过雪。
“安静!”门口传来一声厉喝,全班迅速回头,动作出奇的一致。值班老师正站在班门口,这是个高个子的男老师,头发打卷,高颧骨,他不教这个班,但瑟拉米克听说过他,班里大多数小星星认为他是星星最英俊的老师。所以也就不奇怪他的出现非但没有让班里冷静下来,反而把兴奋的气氛推向高处,人群中又迸发出几声咯咯笑声。
“不许笑!用点脑子做题,马上考试了还整天懒散不成样子!从现在开始,再被我发现不认真写作业背书的,每人扣十个绩点!”
笑声迅速消失了,小星星们僵在原地,几秒钟后陆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低下头继续学习。窗外的雪在这一瞬间失去了它的神秘魅力,变成了视野中白色的试卷背景。瑟拉米克瞥了一眼,男老师还站在班门口,环视着教室。他浓密的眉毛拧在一起,一双眼睛因皱眉瞪眼而变得形状有些奇怪,一点唾沫星子挂在他厚厚的嘴唇上,那嘴唇现在因命令被执行而扭曲成一个胜利的笑。他看起来像一头偷吃了粮食而志得意满的猪,瑟拉米克发现自己想着,而且丝毫没有之前会有的,对老师不敬的愧疚。
雪只下了那么一会儿,等她们中午列队前往食堂时,只有地上的一点泥泞、古铜色树叶上的湿润光泽和天空中安全网时不时滴落的融化雪水代表着雪曾经存在过。队伍间的沮丧显而易见,但没有一个人开口说点什么,瑟拉米克猜测大家仍都和自己一样,脑海中还被那个男老师突然的爆发占据,雪似乎是那场爆发的元凶。不知道那条大狗现在在哪里,瑟拉米克想着,但毫不担心对方冷不冷,她莫名觉得它白色的皮毛能抵御一切寒意。它或许很喜欢下雪,瑟拉米克想象着大狗在雪地里蹦跳着,吐着舌头去接落下的雪花,一身白色和雪景融为一体,感到一上午的紧张情绪终于有所缓和。虽然有昨晚差点被关在宿舍门外的经历,瑟拉米克还是决定今天继续寻找那条大狗,它似乎有什么东西想告诉自己,如果不是,那么仅是它的存在也会让瑟拉米克感到慰藉。但或许可以不那么晚,瑟拉米克又想起欧茨披着夹克站在门口等她的模样,决定把时间调整一下,毕竟大狗只要天黑就可以出现。
于是在晚饭的大课间,冬日六点多天空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瑟拉米克放下笔,合上书,提上水杯作为借口走出了教室。起先她只是在走廊里漫无目的地闲逛,但很快就觉得,在教学区仍被学生填满的时候大狗根本不可能出现。带上兜帽,瑟拉米克决定出教学楼——就像旧书里写的——“碰碰运气”。
一出门,瑟拉米克就不再犹豫担心自己公然违反了低年级不能在教学楼外独自活动的规定。雪,而且不是上午那些飘舞打转的漂亮小雪花,真正的鹅毛大雪,成片成片地从空中落下,在路灯的映照下被染成一片剔透的橘色,落下斑驳的紫色阴影,填满了寂静的夜空。路上已经开始积雪,小星星们三三两两地在空地上驻足,兴奋的低语震动着空气。
雪很快濡湿了瑟拉米克散出兜帽的一绺头发,她回过神,迈开腿往人少的暗处走去。空气冰冷刺骨,但瑟拉米克仍忍不住从口袋里拽出两手,试探着接住洋洋洒洒的雪花,感受着湿意在手掌心上聚成一个微型水潭,她把鼻子凑到手掌边,嗅闻着雪的气味,但只闻到自己手上洗手液的味道,不由有些失望,但下一刻手掌不小心倾斜,雪水流进衣袖,猝不及防地被冰到,瑟拉米克原地蹦了一下,用力甩了甩胳膊,但并不懊恼。只是,她看着忽明忽暗的,白色的,紫色的,橘色的大雪,突然希望欧茨和自己在一起。
然而下一秒,在漫天鹅毛中,瑟拉米克瞥到一团过于庞大的白色。她已经从A区走到了C区背面,这里没装路灯,几乎没有人。瑟拉米克加快脚步,那条大狗走得很快,但就在瑟拉米克以为自己要跟丢它时,它又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她,明亮的蓝眼睛在大雪中仿佛带着冰凌,它白色的皮毛上似乎落满了雪花,奇怪的是,那些雪花不仅没有被立即融化,反而像另一层羽毛大衣似的轻轻搭在它的身上,让狗原本就高耸的身形更加庞大。
“你又要带我去哪啊?”瑟拉米克低声问道。大狗只是扭过头,继续往前走,瑟拉米克气喘吁吁地跟上,兜帽已经被风吹落,现在雪水开始顺着头发淌下,她的双耳和脸颊都传来阵阵刺痛,被浸湿的毛衣领子不舒服地蹭着她的脖颈。
大狗再一次站定,瑟拉米克加快脚步,但只最后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蓝色光芒,大狗消失了,她一个人湿漉漉地站在原地,四周一片漆黑。但等等,脚步声和人声传来——瑟拉米克不是一个人。
一只手猛地把她拽下来,瑟拉米克直猝不及防接坐在了地上,迎面碰上欧茨的眼睛。她刚想开口问,欧茨就把一根手指抵在嘴唇上,示意她噤声。她们现在蜷缩在一小丛万年青树篱后,瑟拉米克感受到地上的泥泞正一点点带着阴冷渗透她的裤子,她小心翼翼地把姿势由坐改为蹲。
“……这就是你的态度,每天把自己灌得烂醉?你知不知道一旦你这批违禁品被发现——”
瑟拉米克和欧茨对视一眼,她们认出了这个声音属于高年级男生,莱内。两人都无声地把脑袋往树篱间的缝隙凑了凑,黑暗中有两个人影,高处从教学楼狭长窗户透出的光亮不足以完全照亮他们,但从轮廓上判断,一个人正追着另一个。
“我没让你承担责任,”一个略微低沉的男声开口,看样子是被追赶的那个,现在他站在原地,垂在身侧的手中,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一只酒瓶。瑟拉米克不认识这个人。
“我们是室友!你以为他们会怎么样,认为我完全无辜什么也不知道吗?而且,”莱内停顿了一下,“斯佩思,你现在每天去上课都带着酒味,眼底下的黑眼圈和浮肿的脸,我只是担心——”
他的话语被一声嘲弄的笑声打断。“别跟我说‘担心’,莱内,”那个叫斯佩思的男生说,“从什么时候你开始担心自己分内之外的事了?”
沉默。“是因为弗洛尔吗?”莱内说,但话音中没有疑问。瑟拉米克听见欧茨小小地吸了口气。她能从斯佩思明显僵住的身形判断出,对方没有料到这个问题。
“我走了,”斯佩思说,转身迈步。
“所以你又要逃!”莱内提高了声音,瑟拉米克听出了一丝果决,这些话他似乎已经憋了很久了,“你不能总是遇到问题就懦弱地逃走,斯佩思!”
斯佩思的脚步顿住了,瑟拉米克看着他慢慢转过身,酒瓶抖动的光点透露出他颤抖的手,下一秒,他大踏步冲向莱内,一只手扬起,在瑟拉米克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莱内就被推得一下跌坐在地上。
斯佩思的手仍在颤抖,他拿着酒瓶的手抬起,直指莱内,仿佛在用枪筒对着他:“你,说我‘懦弱’?”
“你是遇到问题就逃开的那个,”莱内说,他的声音里渗入了一丝恐慌,但仍没有退缩,“一句话也不说,总是独自行动,最近又投入酒精——”
然而斯佩思再次打断他:“对,我逃避,我懦弱,我独自行动,那你呢,莱内?你和你那些小小的调查,那些崇高的使命,想必这让你觉得无比高尚!”
沉默。“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莱内说,但他声音中的恐慌更加明显,一丝颤音背叛了他的内心。
斯佩思站在原地没动,他举起酒瓶,瑟拉米克几乎以为他要拿酒瓶砸向莱内,但他只是灌了一口酒,默默地看了莱内一会儿,然后,出乎意料地,他伸出了一只手。
莱内似乎对此很是警惕,黑暗中他的脑袋对着那只手,一动不动,直到斯佩思发出了不耐烦的“啧”的一声,用力拽住莱内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后者趔趄了一下才重新站稳,半晌才僵硬道:“谢谢。”
斯佩思重新举起酒瓶的手停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把手放下,另一只手撸了把头发:“你谢我干什么?本来就是我推了你一把,”声音很是暴躁,但没了之前沉默的危险,随即又低声嘟囔道,“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选你做间谍。”
沉默,瑟拉米克和欧茨对视一眼。“……是因为那次你拿化学课本,看了我的报告吗?”莱内终于开口道,声音紧绷。
让瑟拉米克吃惊的是,斯佩思爆发出一阵大笑,开始笑声似乎从喉咙内隆隆震响,但随着风把声音吹散,笑声逐渐淡薄,到最后几乎有些苦涩:“不,莱内。你还没意识到是不是?报告充其量只是证明了我的猜测。你在这个地方,就像一根受伤的拇指一样突兀。”
大片大片的紫色阴影无声落下,莱内和斯佩思两人的防风外套上已经镶上了一圈白边,高处长方形的光源仍不为所动地亮着,在他们的脚边投下黑色。
“如果你要举报就尽管去,”过了得有一分钟莱内才开口,听起来十分坚毅,然而他的音调过于上扬,显得很不自然,“我不会拦着你。让他们来抓我吧。”
笑声消失了,当斯佩思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很严肃:“不,我不会这样。”他又举起酒瓶,似乎想了想,然后把酒瓶朝莱内递过去。后者顿了顿,随后接过去,近乎粗鲁地灌了一大口,立刻呛咳起来。斯佩思拍着他的后背,过了好一会儿莱内才缓过来,又试探着喝了一口,这次明显谨慎得多,他没再咳嗽。
“你知道那个低年级女孩,就是前几天——”莱内没说下去,但斯佩思似乎明白了,他点点头,莱内继续道,“我认识她,她叫艾佩尔。”瑟拉米克一只手条件反射地捂住嘴。
“我很抱歉,”斯佩思说,停了一会儿又安静问道,“她是你朋友吗?”
莱内点点头,又摇摇头:“她帮过我,”他低下头,重复道,“她帮过我。”
斯佩思没说话,大雪无声融化在夜色中。
“我不是唯一一个,间谍,”莱内说,他的声音很低,瑟拉米克需要仔细辨别才能在风中捕捉到,“在我们升入高年级那年,他们又派来一个女生。我都不知道,直到那个小姑娘主动联系我,那时候她已经军训完了。”
“军训?”斯佩思问,“那她是——?”
“慢班,”莱内说,沉默了一会儿,他补充道,“她没能撑到三年级。”他的声音已经明显不稳起来,他低下了头。斯佩思静静地站在莱内身边,他没有再说他很抱歉。
“她留下了很多报告,”缓了一会儿,莱内继续说,这次带着点鼻音,“我不能冒险让星星,你知道。所以在那年庆典刚刚结束,我就离队跑去女生宿舍,我都以为我肯定会失败,星星会发现那些报告然后一切都完了……事实上,我确实会失败,”莱内顿了顿,“如果不是艾佩尔已经先我一步找到了桃乐丝的报告并在我赶到的第一时间塞给我让我迅速离开的话,我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她帮了我,我什么也没做。但现在我站在这里,她却……她们都……”
沉默,风声带来了远处的笑声和嬉闹声,雪似乎点亮了平日里黯淡的夜晚,小星星们应该都已经从教学楼里出来,趁着晚饭时间享受雪地时光。
“死去的人总是无所畏惧地往前,活着的人总是理由牵强地原地打转,”斯佩思说,他转头,似乎第一次注意到高处洒下的室内灯光,他抬头凝视着那条白色的矩形,良久才重新转向莱内,“我不知道多少次希望站在这里的是弗洛尔,离开的是我,”他似乎有些哽咽了,“我把这个希望当作最重要的守则每天每夜的念诵,但现在我还在这里。他们都说自杀是软弱无能的表现,应该被惩罚,我想了很久,很久很久……”他沉默了,似乎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半晌才接着说,声音抖得厉害,“我觉得他们错了。我知道弗洛尔,他是我认识的最勇敢,最真诚的人。他到最后很绝望,也很悲伤,但他从不‘软弱无能’。”
瑟拉米克看到欧茨的眼泪无声落下,树篱间透进来的点点光亮让她的泪水好像发光的冰河。
“你爱他,”莱内说,他的语调平顺自然,仿佛在陈述一个被书写过无数遍的已知事实。斯佩思没有说话,他接过莱内递来的酒瓶,仰头灌了一口,因为手发颤,一些液体顺着脸颊滑下,像是眼泪。
“是因为弗洛尔你才酗酒吗?”莱内重复了最开始的问题,但这次声音不再紧绷,显出几分温和。
斯佩思发出一声介于笑和哭之间的气声:“不,相反,如果他仍在这里,我绝不会这样,”他摇摇头,“我都能想象出他的表情和语调,哦他要知道会气坏……”有那么一瞬间,借着昏暗的光线,瑟拉米克仿佛在斯佩思的唇边捕捉到一丝微小的笑意,但下一秒它就不见了踪影,仿佛只是瑟拉米克的幻觉,“不,”斯佩思重复道,声音带上了边刃,他随意地举起手,“是这个地方。总有一天它要自我毁灭,”他放下手,挺直了肩背,像一尊雕塑,“我等不及要看到那天。”
雪越下越大,地上已经被白色密实地封起,莱内抬头望着天空,斯佩思也一样,雪花不断地落在两人头上脸上,再迅速融化,瑟拉米克莫名觉得他们仿佛等待着一场漫长的掩埋。
“如果,”莱内开口,他看着斯佩思,“如果……你毕业愿意一起来吗?”他没问完但斯佩思似乎明白莱内的意思。他仍仰着脸对着天空,沉默半晌才说:“为了什么?我已经不想再往前了。”
“有时候我也这么想,”沉默了一会儿莱内出人意料地说,斯佩思转头看向他,“那边,和这里,我不知道……”
一阵风吹来,雪花在空中纷乱地跳跃舞蹈,划出无人知晓的轨迹。
“你知道今天,在那边,是平安夜,明天就是圣诞节了,”莱内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很低,他没再仰起脸,而是望向远方,“过完节,旧的一年结束,新的一年开始。死亡和新生,在两天一夜同时发生。当然小孩子不会想那么多,我当时只在乎糖果礼物和圣诞树,我父母有一台留声机,可以放音乐。平安夜大多数人家都会唱颂歌,只有我们家,”莱内停顿了一下,似乎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家会跳舞。”
雪仍在下,但似乎因为被风打散,现在逐渐由鹅毛变成了打旋的羽绒,一些开始在半空中就融化不见。
“听起来很棒,”斯佩思说,他的声音很温和,灯光映着他的眼睛,“回到你的家,听你的留声机,然后继续跳舞。你还有很多值得生活的东西,那边和这里不一样。”
广播里预备铃打响,瑟拉米克这才发现大课间已经快要结束了。一旁欧茨也开始悄悄蹲着往后退去。在离开前,风把斯佩思的最后一句话轻轻送到两个女孩的耳边:“圣诞快乐,莱内。”
当天晚上,在瑟拉米克又一次上完小课,跟着十几个人的小队从一片黑暗的教学区走过时,她没有再四下张望。大狗不会再出现了,瑟拉米克莫名清楚这一点。不管那只白色大狗究竟来自哪里,它都已经把要传达的信息全部传递,今天就是再见了。而且——瑟拉米克不会对任何人,哪怕是欧茨承认——如果那条大狗真的是艾佩尔,她知道对方会向前。就像斯佩思今天说的“死去的人总是无所畏惧地往前,活着的人总是理由牵强地原地打转”,艾佩尔是她认识的最勇敢的人,年长女孩不会因为任何原因徘徊不前。毕竟,瑟拉米克想起自己的欧茨的一次次冷战,想起半途而废的寻找松柏任务,自始至终徘徊不前的、懦弱的、不敢面对的人都是自己。也许这就是为什么艾佩尔走了,自己还被困在星星上,因为艾佩尔是更好的人。更好的人不属于这片荒芜。艾佩尔走了,撕裂似的疼痛顺着瑟拉米克的胸口一直牵扯到她的胃部,眼前的视野模糊不清,地上的雪白经过一支支放学队伍的踩踏,现在一些地方已变成泥泞的黑灰色。队伍解散了,瑟拉米克三两步走到宿舍楼洞,一手撑着墙,慢慢蹲了下来。自来到星星一直困扰她的梦境有了解答,那抹橘红,瑟拉米克在心里一直暗暗认为它属于夏天,夏日的黄昏,夏日的傍晚,冬天太过枯燥而寒冷,生命在此刻过于脆弱。艾佩尔也属于夏天,瑟拉米克恍惚地想,高烧时的回忆压迫着眼睑,传来片片模糊的红,就是在那年夏天,自己才意识到,心里那只小怪兽是什么意思。瑟拉米克突然明白了当欧茨和斯佩思谈起弗洛尔,当莱内谈起——那个女生叫什么?——桃乐丝时,他们所有人悲恸无奈又不得不擦干眼泪的模样到底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希望走的人是我,意味着比我更好的人总是更先离开,意味着从现在开始,我借用的是他们的勇气。
瑟拉米克缓了一会儿才跌跌撞撞爬楼梯,刷手环进宿舍。欧茨正坐在书桌前,听见门响她抬起头,但脸上的紧绷瞬间就变成了惊讶。
“对不起,”瑟拉米克喃喃道,她想说欧茨一直比自己明白,她没有错,自己不该把怨气发在她的身上,想说她知道欧茨关心自己,想说自己也很在乎欧茨,但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无力地重复,“对不起,对不起。”
欧茨下笔走上前,她安静地看了瑟拉米克一会儿,然后伸手抱住了她。后者这才意识到自己脸上全是泪水,被室外温度染得冰凉。门在身后关上,瑟拉米克把脸抵上欧茨的肩膀,哭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