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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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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四岁时遇见陈生。
彼时我刚搬家,在小区楼巷晃悠。
我父母在大箱子衣架子间穿梭,搬家的繁琐事项,使他们在忙碌中忘了家里还有个不到鞋架高的孩童。
我从楼道一路往下,绕着小区玩闹,最终停在了垃圾桶旁边,忘了归家的方向。
我只记得是个雕着狮头衔环的防盗门,却不知道这个青头狮子该在哪栋楼,哪个楼道。
我用手背遮着脸哭。
陈生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陈生穿着白色衬衫,黑色背带裤,腰间皮扣。外貌在少年和年轻男人之间。
他向我走来,从巷口的光亮处走来。
很奇怪,我看到他,心中就有暖流,宁静安心。
陈生把我抱起,轻声哼歌,一直把我抱到某栋楼下。
我从陈生怀里跳下,张望四周,不确定这栋是不是我家。
拎着菜篮子的孙阿姨从拐角经过,诧异:“你不是赵家的孩子吗?你爸妈都去找你啦。”
阿姨牵着我的手就上楼,我回头,楼道前早已没有陈生身影。
2
第二次遇到陈生,依旧是个意外。
我母亲是个很忙的职业女性,她说她这辈子最大的信念就是,不要活成外婆那样只知道围着锅炉打转,还重男轻女的旧式家庭妇女。
这一点表现在,她对她的事业尤其上心,甚至胜于家中事务,包括养孩子上。
那是酷暑的一天,蝉鸣叫得厉害,我爸出差,我妈接个电话急匆匆赶往公司。
我搭条毯子睡午觉。
半梦半醒间有人在摇晃我,我睁眼,蝉鸣声似乎停止了,陈生的眉眼出现在我面前。
我以为是我妈找到了带我回家的人,请回来感谢,大脑却迷迷糊糊好像被堵住,昏昏沉沉无法思考。
陈生还是那个样子,穿着长袖的白衬衫,黑色皮扣的背带裤,我不知道他热不热。
他确实没有一滴汗,光洁如玉,面色露出丝担忧。
他递给我湿毛巾,捂在口鼻。又牵着我的手,带我出了家门。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打开被我妈反锁了两道的门的,就像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无条件的就想相信陈生。
等我再从小卖部买过棒棒糖,被陈生领着走回单元楼时,楼前已经聚集了一众邻居,还有一辆消防车。
“二楼,就是二楼煤气泄漏的。”
“哎呀!二楼是不是还有个孩子啊!”
我挤过人群,舔着棒棒糖。
孙阿姨一眼看到我,立马抱住我:“啊呀这孩子有福气啊!幸好跑下楼玩啦!”
我透过她的肩头张望,陈生再次消失在人群中。
后来调查,是我妈出门时没有关煤气,幸好没有造成损失。
让调查人员想不明白的,是煤气泄露后,总闸又是怎么关上的,又是谁打开了窗户通风?
他们觉得我这样一个五岁的孩子,做到这些也未免太阴差阳错了,他们觉得我在午睡中醒来,跑下楼已经是福大命大。
这件事情成了谜,我说是个好看的大哥哥带我出去的,可是并没有人看见陈生,小卖部的老板也说,当时来买东西的只有我一个人。
孙阿姨到觉得我可能是个有福气的,问我妈:“你家是不是有什么先祖在保佑啊?”
我妈没有回答,却变了变脸色。
3
我说过,我妈是个好强的人。
在煤气泄漏事件后,我妈不想让人小看,让人觉得她连个小孩也照顾不好。便对我真的精心照料起来,甚至上班也会带着我,让我自己在公司茶水间玩。
自从我妈对我严加看顾后,我便很少再见陈生,我猜想,是不是只要有旁人出现,陈生就会消失。
我却很想见见陈生。
我一个人在茶水间看着图画书,茶水间很窄,合着门,不能让我妈的上司发现这里藏了一个小孩。
一旦上司出现,我妈或者她的姐妹们,就会立马冲过去,打个招呼拖延住。我就要趁着这个时间赶紧带着小人书藏到柜子里面,藏到洗手间隔间。
我妈的职业性,其实也是家底太贫寒逼出来的。
我不能让上司发现,这会让妈妈受到处罚。
有一次,我还是照样躲进了柜子里,在柜子的昏暗光线中凝神辨认着上司的步伐,估摸着他应该走远,茶水间空了。
却突然有人轻轻地敲起门。
我吓到不敢说话,敲门声停了一会,我大气不敢出。
门被人轻轻打开,我看到了陈生带着笑意的眉眼。
此后陈生便常来陪我。
4
我从小便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我猜测着,陈生从不在有旁人时出现,那么他应该也不希望被人知道,所以我不再提起他。
我上起小学。
我的老师很负责。
她总是问我:赵小辰,你爸爸呢?
在外地。
你妈妈呢?
在上班。
星期天也不回来吗?
不回来。
老师的眉头便皱起,很难过的样子。
我想了想,答:我有个哥哥,他照顾我。
老师点点头,眉间并没有完全舒展开。
我补充:比我大很多,很好的大哥哥。
哦,那好。
老师便放下一点心来:
有困难要跟老师说。
我回家。
妈妈还没有回来。
我悄悄打开电视机,看白蛇传,白娘娘真的好漂亮。
“她要回来了。”陈生望眼窗外。
他抱臂,白衬衫背带裤,凝望外面的目光很专注。
我立马关了电视,还拔掉了插头。
——我妈总以为拔了插头我就没办法看电视了。
我坐回书桌拿出《基础训练》,开始算乘除法。
没过多久,楼梯传来抖动钥匙声。
铁门开了。
我妈进来,看到我在书桌前,很满意。
她摸摸我的头,而后思考晚饭。
她很不喜欢做饭。
她疲惫地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叠好衣服。
然后去了厨房,下了一锅面疙瘩汤。
我盛了一碗。
面心里面没熟,汤齁咸又没有香气。
特别难吃。
我哭了起来。
我不想吃。
我妈瞬间烦躁起来,她搁下碗:“就知道吃,怎么学习不跟人比?”
她愤愤的:“我小时候,有吃的就不错了。”
我便不敢说话,更小声哭。
她发完火,自己也生气。
“别哭。”陈生说。
“别哭,晚上我带你找藏起来的饼干。”
我止住了哭。
母亲有些意外。
“我去写作业了。”我低头小声。
我回到书房,看到母亲还在厨房坐着,不动也不说话。
“别怪你母亲,她心里难受。”
陈生摸摸我的头。
“你是鬼吗?”
我曾经问过陈生。
他笑了,摸摸我的头:“你害怕鬼吗?”
我想了想:“是你就不怕。”
我又想起动画片里的故事。
“那你有什么执念呢?”
其实我不知道执念是什么意思。
我就是这么一问。
他却把手放在我额头很久,思考半晌答:
“想保护你妈妈一辈子,也想保护你一辈子。”
5
时间过得非常快。
我上了中学。
是一所寄宿学校。
“妈,我不会洗衣服。”我慌张揪着我妈袖子。
“多洗洗就会了。”我妈不耐烦拽开我的手,开始看学杂费单子。
不要紧,我告诉自己,不要怕。
有陈生,他会教我的。不要怕。
我的室友很好,他们很多来自农村,可能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们的家务做的很好,也很照顾我。
“城里的小孩。”
他们这样评价我。
其实不是,我妈妈也是来自农村,只是她很拼命,所以在城市里买了房子。
现在她要努力工作还房债。
“你妈妈从小就想去大城市,但是你外婆没有给机会。”
陈生突然开口。
我在阳台洗着衣服,陈生指导我打肥皂揉搓。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好听,不急不缓。
“家里两个小孩,但是你外婆没有把读书的机会给你妈妈。”
“家里太穷了,只能供起一个孩子,你外婆给了——小心!”
他还是喊迟了,我的棒槌砸到了手。
陈生十分心疼,捧着我的手轻轻吹。
我对母亲起了一丝怨气。
我蹲在水池边就哭。
“为什么我要来寄宿学校?为什么她不喜欢我?”
陈生皱着眉,非常难过。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就像小时候那样,他的语调温柔:“赵小辰,你妈妈喜欢你。很喜欢你。她只是心有余力不足,她太难了。”
6
老师发下来表格,填写家庭成员,要开期中家长会。
“我妈妈不会来。”我认真跟老师说。
“你爸爸呢?”
“在外地。”
又是这样熟悉的对话。
老师也很无奈,揉着额头为难:“再跟你妈妈说说吧,或者老师打电话问问。”
“赵小辰赵小辰,”我室友在悄悄喊我,“你去找爷爷奶奶呀。”
他们都是找爷爷奶奶,这样考差了也不会被骂。
我摇摇头。
“爷爷奶奶年纪好大了。”
我很少见爷爷奶奶,妈妈与他们关系不好,我家是标准的三口之家。
室友都是祖孙一堂的家庭,不太能理解我,只好挠挠头:“那你怎么办?不过,你成绩这么好。你妈妈不会打你的。”
这可不一定。
我考九十九分也不敢告诉妈妈,因为我不是第一。
令我意外,我妈家长会还是来了。
老师着重表扬了我。
表扬我时每一个字都很清晰,有意无意看向妈妈。
收尾时,又强调:“中学关键时期,希望每位家长都抽出时间陪陪孩子。”
老师的眼神还是扫过妈妈。
我妈坐在第二排,有些开心,又有些不知所措。
家长会结束,老师想找我妈单独谈话。
可她风尘仆仆,开完就又骑着自行车回公司了。
身边的室友还被爷爷奶奶围着,嘘寒问暖,抱着水果零食。
老师有些无奈,摸摸我的头:“赵小辰,好好学习,有困难就和老师说。”
我点点头。
陈生站在我身旁:“别难过。她其实很高兴。”
他一直在看我妈骑车的背影,低不可闻叹了口气。
7
我成绩不差,考上重点高中。
我妈还是不想陪读。
毕竟她的工作到了上升期。
我还是住宿。
我收到了情书。
“别扔。”陈生说。
“至少别在学校扔,会伤别人的心。”
我望着他:“可我不喜欢对方呀。”
陈生笑了,还是那样温柔。
他跟我说:“你要学会珍惜人与人的情谊,不接受,也不要糟蹋。”
我得承认陈生把我教的很好。
如果是一个普通家庭,可能第一时间说的都是:“扔了!别耽误学习!”
可陪伴我的是陈生,比任何家长都温柔。
8
高三的时候有个国家级的作文比赛,如果拿到奖,高考可以加分。
我妈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这个消息,喊我参加。
我写了一篇文章投了过去。
标题是《你是我的童话》。
我写了我和陈生的一些相处过程,一种亲情般的陪伴。
如亲如友,自然而温柔。
我本意只是想应付一下学校和我妈,毕竟这样的全国赛,我也不敢太抱希望。
可能那一年我运气太好,就真给我拿了奖。
学校大屏幕展示我的名字,刊登了我的作品。
我妈拿着校刊,开始看我的作文。
这让我很意外。
因为我妈几乎不会看我的作文,哪怕我拿着我发表过的文章凑到她面前,她也会不耐烦拿过去,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这次她的眸子里出现了不一样的情绪,她看着我:
“你从哪里找到了陈生这个名字?”
“什么?”
我很诧异。
她又偏过头,自言自语:“可能是我自己说过,又忘了。”
9
我终究是得意太早。
这一年我的运气并不是前言那样好。
我高考时生病。
其实说起来有些可笑。
我之前住宿吃饭很清汤寡水,高考时我爸妈突然请假,给我补油水。
让我胃有些不适应。
有些影响,但影响不是很大。
陈生一直在我身边:“赵小辰,拼到这一步了,加油啊。”
他没有跟我说什么大道理,没有说什么高大上的词,没有说什么看似不重要却徒增心理压力的鸡汤。
他只是安静看我装备纸笔证件,然后告诉我,平心静气,不必害怕。
10
我的成绩出乎意料的好。
我妈当时就订下酒店,要办升学宴。
她发挥了职场女强人的天赋,很短的时间就搞定了升学宴的席位,喜糖,酒水。
俱是上品。
我妈那天喝醉了。
是的。
她喝醉了。
她在椅子上哭,她说:
“我对不起我的孩子,我付出的太少了。”
我的内心徒然震撼,惊讶,并且难过。
陈生望着她,目光复杂甚至悲伤。
11
我上了大学。
有次我照镜子,我发觉我的模样和陈生有些相似。
我对陈生说:“我觉得我轮廓有点像你。”
陈生笑笑:“这有什么奇怪的。”
12
陈生是在我大二那年消失的。
那年我19岁。
那天陈生突然问我,五一是否回家。
我本来是不想回家的,但是我有种奇怪的预感,我觉得陈生必须回家。
于是我抢了车票,我说回家。
我到家时我妈在打扫卫生。
我上了大学后,她的心态似乎变了。
没有那样暴躁,心平气和的。
我放下书包,我对我的母亲开始理解。
我接过她的拖把,开始做家务。
“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情。”母亲看着我,“是谁把你教的这么好?”
“什么?”我哑然失笑,“可不就是您吗?”
“不应该是我。”母亲望着天花板,声音有些颤抖。
“我并不是很合格的母亲,我知道。
“我小的时候,你外婆不喜欢我,不让我读书,我有点恨她。
“我就想着,我一定要过得特别好,我不能屈服。
“我跟你爸都拼命得很,就这样赚钱,没有管过你。
“我跟你爷爷奶奶有矛盾他们不肯带你。你小时候啊,一个人在家,那么小,一个人在家,我至今想来都......”
她不说话了,就在那里哭。
我一时间很无措。
我转头去看陈生,惊讶发现,陈生也落下了眼泪。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别人,尤其是这个女人。
我想岔开话题,让她不那么伤心。
我看到桌子上有旧照片,可能是她刚刚翻出来的。
她一直很独立,没有依靠过家里的亲戚,所以家中也很少有旧照片。
我翻开了旧照片。
“陈生?”
我惊讶叫起来。
照片上的人,有着俊朗的,和我轮廓相似的脸,年龄在少年与男人之间,穿着白衬衫,黑色背带裤。
“这是我的哥哥。”
我妈擦擦擦眼泪。
“我和你外婆势如水火,你知道的。你外婆不给我上学,把机会给了哥哥。”
我瞠目结舌。
难怪,难怪我第一眼看见陈生就有亲切感。
难怪我总觉得我长得像陈生,外甥肖舅啊。
我结结巴巴问她:“所以你也恨我舅舅?”
陈生蹙着眉,他的面容一点没变,还是那么年轻。
她陷入了一种回忆:“你舅舅薄命得很,十九岁死了。”
她的目光那样远而哀伤:“他还是个大学生呢。在外省上学,是在上学路上,发了山洪。
“后来没多久,你外婆也受不了打击,去世了。”
我大气不敢出。
陈生也安静听着,目光一刻不离开母亲。
母亲就在那里坐着,出了很久的神。
“我舅舅,”我咽着口水,尝试交流,“那你,那你恨我舅舅吗?”
她回了头。
她眼角有皱纹,照着黄昏很柔和。
“其实我不怪我哥哥,他对我很好。”
“我过得很好,我不怪他们了。”
我听见身边传来一声叹气。
似乎长长舒了一口气。
似是放下了一颗经年担忧的心。
我再回头,陈生不见了。
再也不见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