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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峥嵘 ...

  •   入了十月,湛京迎来阗国使团。
      阗国在西,同出华夏,为大锦属国之一,年年供奉不断。这代阗国国主乃一代雄主,锐意变革励精图治,十余年下来国力强悍,对大锦朝的姿态亦是一年高过一年。朝野间有识之士都对此忧心忡忡,只是前些年专心西北战事,后些年这修养民生的呼声愈来愈高。数年下来民力如何不得而知,阗国跋扈之态倒是毕露无疑。今年国书中更道民生饥馑,直接将供奉减至半数。
      朝廷日前接到中都战报,道是郡内叛乱平定,灾情亦解,世子已在返京途中,上上下下正在大喜过望,不防直接就被阗国此举一巴掌呼在脸上。皇帝当即就把国书摔在了梁枢密的面前。粱翰脱冠告罪,又挨了重重叱责。
      满朝文武听闻国书中阗国主欲要重新商量贡品数量,只觉堂堂大锦居然被一小国欺负到跟前来,俱觉面上无光,却亦无可奈何,阗国路途遥远,国力渐强,总不成真要出兵征讨;无奈何也只得同这使节商讨罢了。
      是以这日继武殿中,枢密使粱翰同礼部尚书殷浮筠一干文臣武将正襟危坐,代天子以迎使节。

      阗国使节姓段名崎,眉目清雅,颌下一丛短须,细长的凤目微微吊起,精光外泄。他身着淡褐短衫,黑色裤脚塞入牛皮长靴内,打扮极为利落,身后尾行数十名随从,人人步履轻捷,举止敏捷。
      粱翰与殷浮筠之前虽已会过段崎,却未曾见过他这些随从,不由默默交递眼神,均已瞧出段崎虽是文人,可其从者却毫无疑问皆身手一流。
      段崎落座之后,与粱翰等大臣逐一招呼。除粱殷两位重臣,他与座中诸人大多未曾见过,但言笑不拘,回应畅利,竟似将各人喜好都摸得一清二楚。每人心下微凛,均知此人甚为难缠。彼此一番寒暄之后,殷浮筠便缓缓道出皇帝之意。他言辞婉转神色温和,言下之意却再明显不过:国书既定岂能擅改?大锦巍巍上邦,万国来朝,如何反复无常?若非看在与汝同出华夏一脉,今日定难善了。此事再也休提!
      阗使静静聆听,笑容丝毫不变,待殷尚书告之言一段落,方起身一揖,朗声道:“世无不易之法,国无不变之策。既是如此我国与大锦重修国书又有何不可?”话语中竟是连上邦二字也不提了。他一语未必,便有那性急的大声驳斥起来。可这段崎颇有辩才,引经据典逐一回击过去,礼部诸官竟无人是其对手。
      粱翰见他态度强硬,知这重修国书之事恐是不能避免,这本也在预料之中,不由与殷浮筠对视一眼,缓缓捻须道:“虽我大锦上邦仁义为本,体恤阗主不易,但素来厚往薄来,阗主已得厚赐,又如何来朝贡减半之说?”他一语既出,本来激愤的群情登时平静下来。

      需知诸公愤怒皆因这区区小邦竟敢冒犯天朝威严,委实大逆不道;至于贡品不贡品倒无足挂齿,君子不言利,何必如商贾一般锱铢必较?若是其能哀哀求软凄凄陈情,回赠之物便是再厚个三五倍也不打紧,粱枢密这一问便着了相,不是君子所为。
      粱翰余光环视左右,心中暗自叹息,诸位倒是堂堂君子,可任你们满口子曰诗云也无法换来马匹。大锦虽地大物博,然自古天下骏马皆出西北,东北,温南和阗国。西北不提也罢,自那魏平雨掌军以来不是这发了瘟疫就是那里遭了天灾,年年反倒要朝廷倒贴,马毛也见不到半根,也不知这人是不是个灾星托生的;东北虽是天然草场,却一连十几年酷寒,再加上吏治不靖,每年缴上来的马匹都病怏怏的,不出数月就能死掉大半;温南尚可,只是陛下唯一的兄长常镇于此,便是枢密院也不好太过强征良驹;这一来二去的,反是西阗外邦倒成了支柱。若是朝奉减半,那一下子少掉千余骏马,这兵部如何肯依?岂不要喊冤喊到枢密院头上去?说来说去,到头来还不得舍我这张老脸出去?
      段崎却不理他这番苦心,正色道:“梁枢密此言差矣。天朝四夷宾服天下归心,今上仁主譬如尧舜,体恤我等贫弱之邦亦在情理之中。”
      粱翰自不会被他这顶高帽扣晕,余光轻掠,自有枢密院官员起身相辩。双方唇枪舌剑,一时争执难下,段崎忽提议道:“如此可是一天一夜都辩不完,不若我等以武论说如何?”这话大出意料,众人都被惊得一时失语。
      殷浮筠怫然不悦,“兹事体大,岂容儿戏?”
      段崎肃容道:“却不敢玩笑。大锦马上得天下,开国八公威名赫赫,我等边陲小邦亦心怀敬仰,早有请教之心;何况如今华夷一统,大锦辖下邦近百,又岂能一体论之?当以战裁夺个上下尊卑才对。”
      这话颇有些咄咄逼人,只是却也非强词夺理。殷浮筠长睫微垂,眸中讥诮之色一闪而过,再抬眼又是一派温和,“哦?看似贵使已有以战裁决之法?”
      段崎毫不犹豫,伸手指向身旁数十人随从,道;“此乃我国中精锐,修习先贤战阵积年,四十六人成一阵,无论对阵者多少,但不超百数,不倚精骑,自信尽可取胜。”说着抱拳拱手,“这些阗国健卒久闻金鳞营威名,早有请教之心,还望不吝赐教。”

      殿外一干官员多为文官,大多数见识过金鳞营浩浩声势,只道这小邦不自量力自取其辱;若干武将和通晓兵事的文臣却是眉头皱起,面面相觑。金鳞营外表光鲜,内里脓包,上次在京中刺杀中侥幸取胜,却也是赖他人之威;如今那人不在京中,空有群羊,却无头狼,这又如何是好?
      粱翰亦深知此理,捻须沉吟,欲待不应,只是此举未免又大失脸面,正在踌躇,殷浮筠已开口应道:“贵使既然诚信求教,又岂有不应之理?”粱翰一怔,却听他又道:“不过仅此一阵未免不得精髓,阗使既然远道而来,定要尽兴而归,且定三局两胜如何?”这下大出段崎意料,心道:莫非想想打车轮战?笑道:“殷大人好提议,只是时间上未免仓促。”殷浮筠淡淡道:“今日一场,那下一场比试便定在三日后,最后那场到时再议如何?”段崎对本国精锐极有信心,闻言心中大定,道:“既然如此,却是盛情难却,多谢尚书大人成全。”
      粱翰笑呵呵的拈动胡须,看一眼礼部尚书,暗暗道:看情形今日比试必输无疑,那三日后难道就会赢?这人到底在做什么打算?唔,三日后……他心念忽动,含笑瞟眼殷浮筠,心中疑窦丛生。

      金鳞营营督何定春今日率领天子亲军驻守殿外,专为昭示上朝凛凛天威,不妨忽被传入内,得知金鳞营要与阗国使团一较高下,面不改色口中应是,眼瞅着阗国使团人人身强力壮筋肉虬结,和自家麾下一群只顾面上光的少爷兵大相径庭,心下着实没有把握。好在他虽然能力平平,倒不是个傻子,自从上次京中刺杀之事后,便着实加力操练。自从姜思齐调入枢密院以后,更借拜访之名登门数次求教,得他几次点拨,如今金鳞营尚称不上精兵,倒比当初强出不少,当下便与阗国领兵之人约好出战八十八人,兵刃上遍扎厚布并涂以红漆,全身要害染红者退阵,先全军覆没者为输,两下双双出了定武殿,片刻后殿外厮杀声大作。
      殿中群臣不知外边情势如何,一个个脸上言笑自若,心中焦急,只恨不能把脖子抻出殿门。粱翰倒是料到此阵必是有败无胜,慢悠悠的与段崎商议国事,谁知刚刚开个头,只见一人从殿外昂首挺胸大步而入,正是那阗国领头武士,不由大吃一惊:难道这么快就败了?
      那人满面傲色,到了段崎案前深深一揖,高声道:“末将大获全胜,前来复命!”段崎一笑,还未开口,另一人已是垂头而入,这人盔松甲懈,遍体染红,连鼻梁上也印出一道红印,不是何定春却是谁人?
      何定春也未曾想到自家三下五除二败得这般迅速,一路只觉殿中目光如有实质,自己就快被要剁成一万八千段,堪堪蹭到殿中,深深见礼,满面羞惭,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段崎长笑一声推案而起,向粱殷两人见礼,旋即率领阗国使团转身离开,竟无一字评述,全视大锦文武于无物。
      眼见着阗国众人身影消失无踪,殿内鸦雀无声,人人心中只剩一个念头:若杨季昭在此,岂容得鼠辈猖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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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深秋的一个傍晚,湛京城东官道之上弛来一支长长队伍。
      队伍前方官匾高悬,当中一个大大的钦字。队伍中人多是官兵打扮,并非寻常丁号的浅青衣,而是尽着缁服,若有明眼人便知这支却非平常军队,而是天子御前最精锐的御林军。不过城外这支队伍乍看颇为松散,且风尘仆仆,衣衫亦甚破旧,全不似装备精良甲天下的天子亲卫。
      当中有人青马蓝袍,马鞭一点前方隐约可见的城楼,转头对旁边一人道:“今夜当可回府歇息。”这人闻言点头称是,“想来不出个把时辰便可到城中。”他黑面高膛,眉宇间凛凛威严,正是枢密院主事姜思齐。
      那蓝袍青年自然是世子池凤翎,他离京几近半载,历尽生平未尝的血火烽烟,此刻重见宫阙,不免有恍若隔世之感,轻轻嘘了口气向后瞧去,见御林军中有个剑眉星目的少年正在眺望渐渐趋近的都城,目光颇多好奇,不由一笑,“想来独孤恨不得插翅飞进京城。”
      姜思齐顺他目光回头,正与少年目光相对,微微叹口气,道:“多谢世子成全。”

      原来这少年名叫独孤瑜,其祖正是当日中都郡浩泉县率众造反的县丞。独孤县丞被上峰逼到家破人亡,是以举旗造反,因其在县内素有威望,县令又是倒行逆施已久,是以反旗一举,从者云集,便是临近数县也纷纷呼应。
      独孤县丞本意不过盼望朝廷招安,并免除当年赋税与饥民一条活路,不想姜思齐奇兵突至,旦夕间千余兵卒已至城下。独孤见其用兵如神,自知无幸,下定决心与阖县共存亡,然而姜思齐是夜孤身入得县中亲自劝降,孤独县丞引颈自刎,临终托孤。姜思齐兵不血刃收复浩泉县,也不知他使出如何手段,这造反头子居然从独孤县丞变成那恶贯满盈已死无全尸的县令,阖县上下皆为翘首盼王师的顺民。数日间临近诸县亦纷纷倒戈,统统从那大逆不道的反贼变成了心怀朝廷的义士。
      这等事瞒得过千里之外的朝廷,却瞒不过同在中都的世子池凤翎。姜思齐主动去信请罪,告之自己不告而决之罪,池凤翎仅回寥寥数字-万事由君决之。

      这独孤瑜便是独孤县丞阖家仅存的一线血脉,时年不过十五岁,初次到得国都,正自心潮澎湃不已,忽与姜思齐四目交接,猛将头一撇避开他视线,隔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悄悄向他望去,见他已转回身低声同池凤翎谈谈说说,不由颇为失落。他对姜思齐心绪委实复杂无匹,又崇敬又痛恨,自己也难以理清,再环顾左右,见人人都是眼望城楼面露笑容。
      众御林军倒是精锐不假,只是真个上得战阵却是头遭。这段日子随着姜思齐奔波千里,一会夜袭一会救人,一会又潜行入郡城将郡守来个瓮中捉鳖,当真把中都郡折腾个底朝天,其中过程艰险无比,称得上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可也当真扬眉吐气,在姜思大人指挥之下,无论堂堂正阵,或是偏门奇袭,都是战无不胜如有神助。半年下来生生练出一支精兵。
      眼下见到都城在望,诸军心中皆是极为欢喜,却不免想到回京之后大家就各就各位,姜思齐要回枢密院,他们还是做他们的御林军,这欢喜之中,又掺杂了许多怅惘难舍。如今军中上下对姜主事当真是崇拜爱戴到了极点,这一番搏命下来,朝廷大大嘉奖,眼看着加官进爵不在话下,这也罢了;而身为武人有这样英明神武之人做主官,所过之处尽奏凯歌,人人都有千里马得遇伯乐之感,人生之乐无过于此;更有人想便是不加官也罢了,回去想办法通路子调进枢密院,在姜主事,啊,不,那肯定不是姜主事啦,总之在他身边凑一凑也是好的,自然越近越好,要是能直接在他手下当官那是说啥也不换哪。
      这尚是老实的,有那脑子更灵动的,眼见着姜思齐与池凤翎颇为亲近,私心恨不得池世子马上就荣登大宝,姜主事升成姜枢密,自家在枢密使座下南征北战,青史留名。

      池凤翎虽不知诸军所想,对独孤瑜心思倒是摸了个七七八八,见姜思齐神态自若,不由道:“姜兄竟无丝毫担心么?”
      姜思齐虽然征战在外,与池凤翎相聚无多,但得他全心信任奥援,亦不能不有所触动,不若之前那般客套,只把头一摇,“不。”说到此处忽然一笑。
      池凤翎不知他想起了宣瑚生,沉思半晌,忽又道:“若是心结化解不开如何?”
      姜思齐摇摇头,“万事岂有尽善尽美,无须强求。”
      池凤翎目光微沉,“若要强求又怎样?”
      姜思齐闻言望他一眼,又将头转了过去,眺望漫天彩霞,哂然道:“求之无益,又何必自苦?不过空误己身。”他转眸相向,面孔隐没在逆向的光辉里,神情难辨,“强求强求,世间最最可恶不过用强二字。世子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于赫随在两人之后,见两人谈笑风生,不由心痒难搔,想凑上前听一耳朵又觉不妥,辔头紧了松松了紧,欧阳在他身边看得正着,见状不由冷哼一声。于赫瞪他,“你这哑巴又要作甚?”欧阳冷笑一声,“我嘴里没东西,你脑袋没东西,你还不如我哪。” 只把于赫气得险险从马上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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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已到大锦与阗国比试次轮比试之日,这回乃是设在金鳞营中演武场中。段崎从容到来,见虽地点已换,可座中排序一如三日之前,只是粱翰席位之后多了一面生之人。此人貌不惊人,他也不放在心上,笑吟吟道:“不知今日又如何比法?”
      粱翰还未开口,从外边奔入一名当值武官,见到座中文武大礼参拜,道:“枢密使见罪。属下有禀,新任五陵守将宣瑚生,三府总兵游帧正候于营外,道是今晨方至京中,恰闻诸位大人会阗使在此,有意请见。不知枢密大人可愿相招?”
      粱翰目中掠过一点异色,捻须微笑:“请两位将军进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0章 峥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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