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44、独吊形影望帝归 ...
-
单烽如遭雷击,浑身血液都在此刻逆行。
噩梦成真了。因为忘情,所以再无挂念,所以灯如满月。
没有任何侥幸的余地,那些被遗忘的细节,突然血淋淋地浮现。
十日月食,他曾残忍地对待谢霓,谢霓一次又一次从屏风后看他,眼神困惑而又柔和,让他从心底战栗,仿佛错过了什么。
他不知道,那是最后的垂照。
这些日子,二人形影不离。谢霓又是什么时候吃下了赊春?
他想起谢霓卧在他胸前,疲极而睡,湿透的黑发披散着,一手搭在他的丹田上。
情到浓时,极度的怜爱,和恨不得将人吞吃入腹的欲望,让单烽凶性大发,丹田几近爆裂,却被谢霓颤抖的手掌轻轻抵住了。
也是在那时候,单烽短暂地失去了意识,仿佛在溺水时,狂饮了一口清甜的空气,再次醒来时,丹田里的浊气彻底排空了,舒爽无比。帐中浓烈的硝石气,却吞没了谢霓。
他自然知道,谢霓做了什么——利用双修,取走了他的一丝太阳真火。出于私心,他默许了。
如果他没能回来,这一丝真火,会替他守护谢霓。而留在白云河谷的封印,也会在谢霓掌控之中。
但他没有想到,谢霓还拿走了另一样东西。
被封存在日母泪中的——赊春!
到了这时候,他怎么可能想不明白,日母和谢霓之间存在着某种交易?恐怕在把自己推进浴日池的一瞬间,谢霓就已下定了决心!
他对谢霓,又爱又恨又怕,最怕的就是这一点。便如此时此刻,他明知道谢霓还会再利用他,却无法反抗。
历经了三百世,受过最残酷的报应,他怎么敢再拂乱谢霓的棋局?这也在谋算之中吗?
要想瞒过薄秋雨,光一滴日母泪怎么够?谢霓要的是万无一失,将赊春的药性同时耗尽,瞒天过海!
单烽忽而凄惨地大笑起来,那声音让谢鸾都为之悚然:“单烽,你再相信兄长一回!”
“原来,我耗尽的,是他最后的情!”单烽哑声道,“来不及了,好算计啊,我有情,才会忍心那么对他,他无情,才会舍得这么对我。”
此时,漫天的生魂,便如暴雪一般,纷纷归往白云河谷,冰尸们仰头而望,等待着这场迟来二十年的交汇。
三春已去,更怨春凋。
冰尸凝固的瞳孔里,映照出自己的魂魄,仿佛形影相逢。
楚鸾回化身长风,在风灵脉中流转,在这一刻,他如谢霓所说的一般,突然明白了谢霓全部的心血倾注在何处,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一曲怨春凋,因风而起,变得浩荡缠绵,引得所有魂魄同时向西望去,昔年长留已不在,徒留哀思无穷。
没有人比谢霓更清楚,故国已不会再回来。
“跟我来吧,”楚鸾回柔和道,“他想让你们,重得自由。”
他双手引诀,七彩琉璃鱼缸凭空而现,笼罩整片白云河谷,仿佛往生极乐时的接引。在怨春凋哀婉的曲调中,万千生魂,都生生扭转了方向,与冰尸擦肩而过,向琉璃鱼缸飞去!
这些生魂从悲泉里逃了出来,本该回归肉身,却被楚鸾回横插一手,强行劫走,一尾又一尾的透明小鱼,化入水中。
“哥哥,我会养好他们的魂魄,直到——”
突然,楚鸾回咦了一声,魂魄的阵列突然停滞了。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撕扯着这些生魂,让他神念一颤,如遭重击。
楚鸾回沿着吸力的源头望去,瞳孔更是一缩。
冰尸群中的谢霓,不知何时悬浮到了半空中,背倚悲泉,面容越发悲悯。
他双手持印,身后一轮水月背光,归帝所的银蓝色光芒轰然爆发!就是这股力量,和楚鸾回争夺着生魂,驱使它们向冰尸折返。
一时间,七彩琉璃鱼缸都震荡起来,水波翻腾,裂纹丛生。
怎么可能?
除非……
楚鸾回头刚一动,单烽已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谢缑衣!”
半空中的人影,垂目望向他们,目中似有怅然,却让人心中寒彻。
这不是谢霓的眼神。
只一眼,就让单烽中大恨,恨不得撕开它,把这世人口中的菩萨驱逐出去,不许停留在神龛中!不管谢缑衣有何等的苦衷,享有多少美名,他怎么能夺走谢霓的肉身?
“我不知道,你和他做了什么交易。”单烽缓缓道,喉咙中血气翻涌,“你要占着他的身体,来违背他的意愿吗?”
谢缑衣半晌才开口,不知多少年没说过话了,口齿不清,脸上却带着微笑:“它们……应天道,只能……回归肉身。我……不愿回来。”
“那就别回来!”单烽道。
谢缑衣叹息道:“当年……我以白虹射日,和他……同担恶果,我却……早走了一步。白虹……很好,许我……许众生自在。”
他似有释然之色:“我也允诺他,如愿以偿!”
一簇太阳真火,从他指尖燃烧起来。
轰!
如单烽扫荡九天一般,这一团恐怖的红云,让整片白云河谷化为乌有。
单烽终于明白,谢霓和谢缑衣之间,最后的交易是什么了。赊春燃尽之后,谢霓的残酷,远超他的想象。
他被谢霓割舍了。
他留给谢霓的太阳真火,终于成为了对方自戕的利器。
谢霓以粉身碎骨为代价,让谢缑衣得到解脱。可他呢?!
太阳真火在冰原上轰然怒放,以谢霓为中心,千万具冰尸同时化为飞灰,没了这最后的阻碍,那些半透明的生魂,在死去的一瞬间,终于走完了返乡的最后一程,没入鱼缸中。
单烽知道,鱼缸里一定有一座长留王城,静静地迎接着它的故人。
千里万里,迢迢遥遥,二十年后,终回故乡,将这充满遗憾与残缺的一世走完。
天地之间,只剩下扭曲的青烟,谢霓的身影模糊了。
单烽木然道:“你走啊!我敢拦你吗?谢霓,事到如今,你在看谁?”
他的识海中一片血红,三百世的痛不欲生,却没能让如今的痛苦减少分毫。
那道银蓝色的身影近在眼前,衣袂飞舞,一阵冰凉的玉簪香,轻轻触在他面上,单烽莫名有一种直觉,这是谢霓。
他如今只有神识,无法触碰眼前人,只是道:“你让我等你,我能相信你吗?”
谢霓没有说话,只是径直向他走来,毫不留恋地穿过了他。
呼——那是无数飞灰的幻影,不知为什么凝而不散,在他神识上,留下一泓阴凉的水光。
飘风云霓……不可留。
--
单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天上的。
一日……两日……百日……千日……
时间早已没了意义。他浑浑噩噩地,一心想把自己也烧为灰烬,真火烧得漫天都是,却被一个念头阻拦,不敢逼近人间。
那是谢霓化为飞灰的地方。他曾经……那么怕烫。
也就是这一瞬间,单烽的心抽搐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了人间,万千生灵,如雾如烟,匆匆来去,不知在为什么奔忙。
明明在不久之前,他还是其中的一员,心中有恨,更有爱,此刻却只能麻木地高悬天上,好像世间已不再是他的世间。
世人望天时,可曾想到,太阳也在血淋淋地搏动?
单烽盘膝坐在日影中,终日痴痴地望着人间,嘴唇翕动。
起初,正日如愿回到了扶桑树上,发疯般喊叫不止,把扶桑枝干都睡折了。可很快,正日就发现,天上一片死寂,仿佛血云仍在。
他时不时地探望单烽:“贪日,你在数什么?”
单烽隔了数日,才回答:“我在数日子。他走了有多久了?为什么我数不清?”
“数日子?可人间的历法和时辰,都因我们而变啊。”
正日惊异地看到,单烽的眼睑重重地跳了一下,眼睛里顷刻充满了血丝,狰狞之余,更是难以言喻的悲伤。
“已经很久了吗?我看到白云河谷有了人烟,影游城出现了,城里开满了无忧花。不对,我分不清,这是昨天,是从前……”
正日唏嘘道:“别去想时间,守住心神!这么多年,我也没有别的消遣,在普照万物时,看它们的影子。”
他只是随口一说,料想单烽又要隔上数日才作答,谁知单烽的眼里,爆发出一串空前的光芒,一刹那间活了过来。
“影子……”
单烽变得极为勤勉,以恐怖的速度领悟着作为太阳的种种法则。他找来兄弟姐妹和日母的遗物,种在扶桑树上,等着不知多少劫后的重逢。
他普照万物,从宫阁楼台直至田间,无处不光辉灿烂,却又不至于曝晒。
人们的衣衫被褥,山间阴冷处的野花野草,都受他照拂,仿佛铁了心,要延长春日,让它停驻于世间。
就连正日都有些微妙地汗颜。
单烽做着这些事,面上带着一丝微笑,长长久久地出神。
“你看到什么了?”正日问。
“风移影动,形影不离。”单烽做梦一般恍惚,“它寝宫外,有一只燕子,探头探脑的,影子映在窗上,像我们当初在白塔湖看见的,它也往生了吗?楚鸾回对着一只鱼缸发呆,无忧花的影子,快把他淹没了。树影、花影、帘影……真好啊,天地万物,都有它们的影子。”
正日看着他微笑的脸,心却紧缩了一下。果然,一刹那间,单烽的脸就狰狞扭曲了,仿佛被掠走了一切,只剩下令人悚然的嫉妒和悲伤:“可我的影子呢?!”
“为什么我没有影子?”
“谁把他夺走了?!”
他身周黑焰翻涌,丝毫不像太阳,而是妖魔横行,正日盯了他片刻,忽而道:“你为什么不去找他?”
只一句话,就生生逼停了单烽身周爆沸的黑焰,他脸上只剩下一片空白。
“你已经能够化形了。”正日道,“去找你的影子吧。”
--
影游城中,无忧花如海,金穗如璎珞,放眼望去,满城流金。
长风流转不息,无数灿金色的花瓣就成了河,在街巷中泪眼纷纷地涌动,带来隔世的香气。
人们在其中徘徊,已忘了雪害那些年的暴雪,只知道满城的无忧花,会终日飘飞下去。
楚鸾回推开窗,无声地透过花雨,望向不远处。
城楼边,有石柱屹立,顶天立地,披着一身天裂般的曦光。巨犼盘踞其上,鳞片已生了青苔,古旧、黯淡。
孩子们已习惯在边上嬉戏,手里挽着风筝,放长了线,好让风筝去碰一碰犼兽可怕的獠牙。
“是石像吧?它这么吓人,却一动不动。”
“石像怎么会一夜之间出现?我阿妈说,它是来找人的!”
“这是什么妖兽?我从没见过。”
“我也没见过。我们给它取个名字吧!”
“它有名字。”楚鸾回缓缓道,“它叫——望帝归。”
“望帝归?难道这里还有帝王?泓衣太子到了天上,做了帝王,对不对!”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围着楚鸾回打转。
不知何时,犼兽睁开了眼睛,金红色的眼睛里,竟有泪光闪动,沿着它脸上狰狞的鳞片,颤抖着滑落。
啪嗒!
楚鸾回说到一半,突然睁大了眼睛,霍地起身。
那泪水如天雨一般,沉重、悲凉、眷恋,却有隐隐的虹光一闪。
楚鸾回已忘了要说给孩子们的故事,浑身发抖,喃喃道:“日雨……可见虹……哥哥,你回来了,是么?”
四下无言,只有无忧花潮水般的翻涌声。仅仅一个虹字,就让巨犼的目光笔直地望来,其中的绝望和期望,几可撕碎人心。
那滴泪漂浮在半空,迟迟不散,楚鸾回也露出一个含泪的笑来,手指一曲,变出一个小小的鱼缸。
他明白谢霓最后的留恋与嘱托了。
赊春无情。
愿化彩缸游鱼,于三百世求救无门中,再修一正果。
单烽会等,他也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