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海海都》朵谷

12、多少事，当年

　　马车缓缓前行着，目的地是一个叫做碧云阁的地方，一个清冷得连鸟儿都不愿歇脚的地方，云风记得第一次问人碧云阁是什么地方时，那人就这么回答了他。那时他还小，不太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后来长大了，后来姐姐住的地方也叫碧云阁，然后去了那个地方，原来那里真的清冷得连鸟儿路过都不愿歇脚，再后来，他便再也不去那个地方了。
　　车轮缓缓前行，五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当年甩袖一走，怎么就有五年没去那个地方了呢？如果不是看了那支《战歌》，如果不是都主那句有意无意的话，也许他今天也无法劝服自己去那个地方。
　　当年姐姐嫁进王宫，都主封她为英妃，从那一刻起，等于是向所有人宣告：三百年了，受尽三百年的屈辱，三百年后的那一刻云家终于翻了身！
　　只是嫁进王宫不到十天，姐姐搬进了整个王都最清冷的一处宫廷别院——碧云阁！那时他才十七岁，还太年轻，不明白姐姐为什么喜欢这么一个鸟儿路过都不愿落脚的地方，问姐姐，姐姐微笑着说：“姐姐性喜清净，这个地方正好。”
　　他望着姐姐的眼睛，毫不留情揭穿她：“你撒谎，是都主不喜欢你才把你放在这座名为宫廷别院实为冷宫的地方。”
　　姐姐依旧微笑，扶着他的肩膀解释：“不是都主不喜欢姐姐，是都主知道姐姐喜欢清净，特意赏了姐姐这座宫廷别院。”
　　他怒，小小年纪，眼中燃烧的怒火让人看了害怕，只问这个口是心非的女人：“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还要嫁给他？”
　　姐姐看着他眼里的怒火，不再微笑了：“我喜欢他。”
　　“骗人！”他甩开姐姐搭在双肩上的手，任凭姐姐如何叫唤，头也不回的走，从此，再没踏进那个冷宫一步。
　　也许他不该甩开姐姐的手，不该赌气，不该头也不回的走，更不该把这口气一赌就赌了五年。五年啊，居然让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唯一真心疼爱自己的姐姐在那个冷宫独自一呆就是五年！
　　可那时的他真的太年轻了，年轻得十七岁却还像九岁的孩子一样不懂事。
　　九岁那年，父亲出了一趟远门，回来的时候是个黄昏。母亲知道父亲会在那个时候回来，早高高兴兴准备好了一桌丰盛的晚餐，说父亲出门辛苦，要为父亲接风洗尘，他看着桌上的美味佳肴，忍不住想偷吃，被母亲打了手。
　　父亲进了家门，脸色有些沉重，母亲高兴着招呼父亲赶紧坐下吃饭，可父亲却从身后拉出了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
　　云风记得，母亲的笑容僵在了脸上，黄昏的夕阳照进家门，照在了饭桌上，满桌的饭菜幽幽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在夕阳下莫名显得有些怪异。
　　母亲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好可爱的女孩儿，是哪家的女儿？”
　　父亲望着母亲，说：“她十二岁，叫云英。”
　　母亲还在笑：“哦，也姓云啊，云英，好名字。”说完有些手足无措的拖了张凳子到桌边，道：“既然来到家里就一起吃个饭吧，你赶了一天路也累了，快，先坐下吃饭。”不知为何竟慌张得打碎了桌上的碗。
　　那碗砰然一声落地，吓得小云风一惊，吓得母亲愣愣看着碎碗呆立在那里。
　　父亲看了地上的碎碗，又看着母亲：“她是我的女儿，我和南晴的女儿，南晴走了，我必须把她接回来。”
　　母亲怔怔的看着父亲，似乎听不懂父亲在说什么，好一会儿后才回过神：“你说过你和她没发生任何关系？”
　　“对不起。”父亲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只给了母亲这三个字。
　　“骗子！”这两个字母亲说得咬牙切齿。
　　父亲没有顾母亲那双平时温和的眼神此刻正在发生怎样的变化，只把女孩儿拉到跟前，道：“她没有母亲，以后好好待她，就当、、、、、、”
　　“啪！”母亲一巴掌打在了女孩儿脸上，骂：“贱人，和你娘一样的贱人！”
　　女孩儿本就害怕，这一巴掌把她吓得低声啜泣起来。
　　父亲大怒：“她还是一个孩子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她？”
　　“她和她娘一样贱！”
　　“她只是一个孩子，难道连一个孩子你都容不下吗？”
　　“她和她娘一样，将来一定是个专门勾引别人丈夫的婊子！”
　　“啪！”这巴掌是父亲打的，打在了母亲脸上。从云风记事起，从没见过父亲对母亲发怒，更没见过父亲打母亲。
　　母亲捂着被打的脸颊，难以置信的望着父亲：“你居然为她打我？”
　　父亲望着自己的手，怔怔的弄不清楚这只手刚刚为什么会打在这个女人脸上。
　　“哗！”母亲掀翻了那桌她精心准备的晚餐，哭着捂面而去。
　　云风早已被吓得愣在一旁，双唇颤抖，看着撒了满地的碎碗饭菜不知所措，小小的他只知道父亲打了母亲，为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女孩儿。
　　那时他才七岁，可是看女孩儿的眼神却有了一种本不该在他那样的年纪应有的情感——恨意。
　　后来，后来这个家犹如那些碎了一地的碗，碎了就再也不能黏合，因为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孩儿。
　　母亲不喜欢这个女孩，从头至尾的不喜欢，或许是因为父亲因她而打了母亲，或许是因为她总是一副怯生生害怕的样子，让父亲总以为母亲背地里欺负了她，或许是因为她越长越和某个女人出奇的相像，更或许是因为她的出现时时刻刻提醒了母亲：作为一个女人，作为一个妻子，她是多么失败！
　　总之，母亲不喜欢她，整整三年不愿理她。吃饭的时候不叫她，她怯生生站在一旁看着，父亲让她坐下来一起吃，她便跑了出去，直到等母亲吃完了，她才跑回来，胡乱吃了几口剩菜剩饭，然后怯生生跟着父亲去干活，或者读书认字。
　　她很好学，云风记得，好多个夜晚，他睡醒了一觉，却发现柴房的油灯还在亮着，偷偷跑去看，总看见她在那儿躲着看书。当时的云家不富裕，更不是大户，可书却是最多的，没有哪家能和他家比，父亲说过，云家的子孙一定要读书，只是他是被父亲逼着读，而这个女孩却是自己要读。
　　有时父亲出了远门，女孩不能跟去，只能独自留在家里，看着母亲忙前忙后，会跑去帮忙，母亲只冷眼看她一眼，推开了她。她含着眼泪看着母亲，又看着在一旁玩耍的云风，然后独自一人回屋翻开书本继续看书，看得连饭都忘了去吃。
　　夜有些深的时候，云风会端着饭菜到她身边，那是母亲让他端来的，他不愿给这个女孩送饭，自从她来到这个家后，父亲没有以前那么喜欢他了，不会追着哄着要他读书，不会整天拉着他到处玩耍，对母亲的笑容也越来越少，最后甚至没有了笑容。这都是这个女孩的错，她不该来这个家，不该出现在这里，不该破坏他原有的幸福。
　　他把饭菜放在地上，说：“娘给你的。”
　　女孩看着地上的饭菜，不声不语的端起来吃，吃完了又放回地上。云风完成任务，端起饭菜就走，不愿多看女孩一眼。
　　身后，女孩怯生生说了句：“谢谢！”
　　云风转身，怒气冲冲说：“娘没有欺负你，不要总是一副被人欺负的模样，让爹只疼你，讨厌娘，讨厌我！”
　　女孩抬头看着云风，似乎很震惊他居然会说这样的话，可她看到的只有云风眼里的怒气，于是又低下头，轻轻应了句：“嗯！”
　　爹回来的那天，女孩很开心，笑着去迎接爹，跑在云风前面，云风看着女孩欢快的背影，嘟起了嘴。
　　后来，女孩的改变很大，她不再怯生生一副受尽欺负的小媳妇样，她变得爱笑了，看到邻居笑，看到爹笑，看到云风笑，看到娘也笑，虽然娘从未回应过她的笑。这样笑了一年，当她再次笑着帮娘干活时，娘没有推开她。
　　再后来，娘吃饭时叫上了她，她高兴的跑去拿了碗筷坐下来和大家一起吃饭。父亲笑了，看着母亲的脸。云风也笑了，看着父亲的脸，转头，女孩正吃得香。
　　那天晚上，女孩依旧在柴房看书，云风拿了一本书到女孩身边坐下，看看书，又看看女孩，女孩没看他，认真的看书。终于，云风没了耐心，恼怒的站了起来，女孩有些莫名其妙的望着他。
　　云风怒气冲冲的看着女孩好一会儿后，忽然从嘴里叫出了两个字：“姐姐。”然后逃似的跑开。女孩望着云风跑开的身影，笑了，微微的笑容挂在她那渐渐如花似玉的脸上，月光洒满了她的半边脸，肌肤在月光下晶莹剔透。那样的容颜，不用多久，一定能像当年她娘一样，艳压群芳。
　　笑容多了，气氛渐渐好了，家似乎又将成为家，一个三个人变成四个人的新家。云风想，原来家不是那个碎了一地的碗，原来只要有人肯努力，有人肯让步，家即使碎了也可以重新粘合。
　　看着母亲的笑容渐渐回到脸上，云风接受了女孩，慢慢竟喜欢成天跟着女孩，跟着叫‘姐姐’，甚至一度以为一切都会顺着一条叫做幸福的路走下去。
　　如果不是发生那场大火的话，也许一切真能如小云风以为的那样。只是，那场大火还是烧了起来，在大家都熟睡的夜晚。
　　马车停了。
　　“云大人，碧云阁到了。”马夫转身对车内的人轻声禀报，拉回了云风被记忆拉着走了太远的思绪。
　　掀开车帘，两根石柱中央的横牌上刻了三个字：碧云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