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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正文 ...

  •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酒香。一匹黑色骏马在官道上慢慢地踱着步,没有安鞍的马背上驮着一个白衣人。脸贴在马鬃上,四散的发遮住了脸,而手中却还抓着一只酒壶--尽管其中只余酒香。
      马儿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无人驾驭的情况。既不停下,也不寻找归途,只是漫无目的地驮着主人压马路。
      风儿吹过树梢,唦唦作响。
      “砰”一声巨响,一个人影从树上跌落,不偏不倚掉在马儿跟前。
      怎么了,地震吗?被摔醒的夏乐天揉了揉眼睛。一抬头,只看见一双大如铜铃的莹润的眼眸--什……什么东西?怎么这么大……
      不等他回过神,一阵暖暖的气息已袭上他的颈窝。随手拍开靠近他的不明物体,仔细一看。
      原来只是一匹马,一匹把脑袋搁在他颈子上磨蹭的马。
      可是,他不是睡在树上的马?夏乐天不明所以地摸了摸脑袋,看了看和他一样莫名其妙的马儿。唉,他没事去惊吓一匹马做什么,无怨无仇的……
      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正要走,却发现马背上扒着的人。走进两步,只闻到一阵酒香。原来是个醉鬼,就这样睡在马上,也不怕意外。
      “喂,醒一醒!”他好心地推了推马上的白衣人,“该醒了。”
      “唔……”白衣人轻哼了一声,微微动了动,却没有醒。只是覆盖在脸上的发却散开一隅,露出微褐的肤色和浓浓的眉。鼻息沉沉,并无要醒过来的意思。
      一抹笑意爬上夏乐天的嘴角。下一刻,他已抓着马儿的鬃毛,领着它,向他所想的方向走去。

      屋里的气氛实在有点怪异。
      “你随便带个身份不明的人回来,到底想干吗?”叶苍景死命地瞪着经常给他惹麻烦的夏乐天,心中有不祥预感。
      “反正你这里家大业大,还怕被个酒鬼吃光了?”夏乐天仰天打个哈欠,顺便还附赠一枚货真价实的笑容。
      若是和他不熟的人,一定会被他这个笑容浇灭大半火气。可惜,叶苍景正是和他很熟的人之一,对他的伎俩非常之了解,所以,即使夏乐天做出再无害的表情,他也不会上当,而且,每次他做出这种表情,叶苍景都要提高警惕,尤其是这次,师出无名,发生这种莫名其妙的事,他一定要小心,不知这个古灵精怪的损友这次又要给他惹什么麻烦。
      “唉呀,别介意,不过只是个酒鬼而已。”夏乐天笑得很乐地拍了拍老友的肩,很开心地看着他严阵以待的表情,“你只需要提供一个地方让这个家伙醒醒酒而已。别紧张。”
      “是吗?”叶苍景看看他。
      他要相信才怪!
      想想看,乐天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善心了?连路边的酒鬼都愿伸出援助之手?算了吧,天还没下红雨呢!欲盖弥彰一定有问题!就是乐天不说,他才紧张。
      “……听说你家已找了‘菊池’。雇他们找你。”顿了顿 ,叶苍景决定先处理比较重要的问题。
      “我老子的精力一向很好。”夏乐天翻了个白眼。可是,他不是向来不和江湖人士来往的吗?看来这次又是官家身先士卒了。
      坐稳了,啜口茶,叶苍景才缓缓开口:“你要是还想在江湖上玩下去,最好不要小觑‘菊池’。虽然他们人数不多,但据说从来没有人躲得过他们的眼睛。”
      这样啊?夏乐天挠了挠鼻子。那看来确实有点难度。他这个被他欺压了很多年的老友,论江湖资历,是远远高过他的。也就是靠了叶苍景,他才得以逃家逃那么久。如果连他都觉得头疼,那看来确实会很难对付。
      “别说得那么夸张。”房门口忽然响起一个懒懒的声音,“不过就是个小小的‘菊池’而已,忙得像条疯狗,叶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你不知道江湖传言不可尽信吗?”
      “你什么时候来的?”夏乐天眯眯眼睛。认出是今早自己从路边捡回来的酒鬼--一袭已经沾上尘土,但还说不上脏的白衣,晒得微褐的皮肤,浓而不粗的眉,微高的嗓音令他意识到他捡回来的酒鬼是“母”的。可是,作为一个女子,她似乎太不修边幅。既未修眉,亦未点唇,仰天素面缺乏女子应有的娇俏妩媚。
      但是,令夏乐天感到诧异的,并非这一点,而是为何她能悄无声息的跑到这里。从他和叶苍景的内功修为,没理由任凭不明人士离他们这么近的地方而不发现的。
      “该来的时候。但是,”她环顾了一下四周,“谁能告诉我:这里是哪里?好像,我应该在我的马上才对吧?”
      唉,麻烦来了吧?叶苍景看了乐天一眼。这个女人不至于告他们“诱拐妇女”吧?天地良心,他可什么都没干。
      “不过,这都不重要啦。”不等他们作答,她已推翻了自己的疑问,“重要的是,你们刚才说‘菊池’又接了新的生意?”
      “对啊。看来有麻烦了。”夏乐天淡淡一笑。
      她不请自入地进屋,端起叶苍景面前的茶,仰头喝下。抹了抹嘴,才开口道:“看来的确有麻烦。那几个家伙,别的本事没有,就是会烦天烦地。”
      “听说蓝林和鱼古音,这两个负责人很难应付。”叶苍景也感到头痛。
      “简直就是鬼见愁。活脱脱的‘人见人调头,鬼见鬼翘头’。被他们顶上,任谁都会怨自己没有多长两条腿的。”她叹口气,语气甚是哀怨。
      “不过,真正让我担心的,是江湖上传闻的‘菊池’的老大,也就是蓝林和鱼古音的顶头上司,江临风。想想看,手下都那么难缠,何况是她,一定更加可怕。”
      “是吗?”她愣了愣。
      “而且听说这个江临风从不出面处理‘菊池’的事务。”
      “以为比较懒。”
      “哼,我看幕后黑手才可怕。”
      “难道这个人是三头六臂?”夏乐天有些怀疑。
      “怎么可能?”
      “三头六臂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的险恶用心。”叶苍景一口咬定。
      “江湖传言不可尽信。”她在一旁,拼命想改变他们的想法。这两个家伙出道才多久?怎么什么传言都信?一头栽下去就起不来了。
      可惜没人听她的。
      “不管怎么说,首要之务是要想个办法躲避他们的查找。”
      “需不需要我换地方躲一躲?”夏乐天提议,“我家有间别院,他们不会想到我会躲在那里。”
      “等一下。”她总算引起他们的注意,“不要那么紧张。没有找到我之前,他们没兴趣来挖你。”
      “你到底是谁?”总算有人想起要问。
      “我?不过就是江临风而已。”她笑笑地回答。
      “夏乐天,”叶苍景一把揪过呆住的夏乐天,脸色阴沉地底吼,“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捡这个女人回来真正的目的?我要知道!”

      夕阳西下,绚烂天色印得一湖潋滟。春风拂柳,远远望去,便似重重碧烟。
      美得近乎妖冶。
      湖边,有人倚树席地而坐。一任长发随风乱舞。
      酒香传得很远。
      似乎是在欣赏美景,其实思绪早已飞出九重天。
      轻啜一口酒,想到刚才夏乐天和叶苍景的怪异表情和窘态,抿酒的唇角不由微微上扬。
      三头六臂,险恶用心?她有那么可怕吗?天晓得,她不过是个漂泊惯了的酒鬼而已。有必要把她想得那么深不可测吗?
      这些江湖人……
      不过,也这是有些麻烦呢。接了新的生意,是否意味着那两个很多事的家伙又要遍天下找她呢?
      目光飘至在一旁啃草的爱马“竹叶青”,心中不由自主地将它那两条修长健美的腿和鱼古音的腿做了比较--她有直觉,这次输了“包剪锤”的那个倒霉蛋多半是鱼古音--马儿虽然跑得快,但鱼古音却是非常耐虐的。所以还真是让人伤脑筋。
      想想还真是麻烦。当初创建“菊池”只是为了一时兴起。交给蓝林和鱼古音,是因为她根本就无心经营,索性丢给他们也好养活一票人。谁知他们从此认定她,死乞白咧地跟着她不说,每次接了生意,都一定挖她出来“主持大局”。
      开什么玩笑!
      她只爱美酒,不爱江山。哪有兴趣陪他们兜兜转?!
      可惜他们一厢情愿地认定她是“刀子嘴,豆腐心”。不论她说什么,都硬是认为她的出发点是为他们好。死死活活要把忠心放在她脚下。而且每次活动,都把她找出来,当关公样一次不落。
      天,她招谁惹谁了?怎么那么倒霉!
      叹口气,闭上眼,狠狠灌下一大口酒。辛辣的香气霎时填满胸腔。
      微醉的神志,迷迷惚惚间似回到很久之前。海风阵阵,号角声声,天地间的杀气隐藏在拍打礁石的激浪之中。
      “嘎啦”,酒壶碎裂的声音。碎片划破掌心,鲜血顺着掌纹,与酒混合了,滴落在地上。
      嘴角微微颤动。
      为什么这么久仍是无法忘怀过往?难道,忘记一件事也会那么难吗?
      脸上的表情渐渐缓和。睁开眼,松开手掌,任碎片滑落,轻轻拭净手掌上的血迹。
      “帮主。”身后传来低沉的男音,“属下寻找您已有多时了。”
      然而她并不意外,只是轻轻道:“古音,你似乎总是,出现得很不是时候啊。”
      她真是料得一点也不错,沉稳却失于呆板的鱼古音毕竟不是蓝林的对手。想必,她已掌握他玩“包剪锤”时的出手顺序了吧。看来,以后他有得一路霉下去了。
      “‘菊池’需要你主持大局。”
      “可我并不需要‘菊池’。”江临风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别老是把我扯入你们的生活,也别老是闯入我的生活。看见你并不会令我快乐。”
      鱼古音默默无语地望着她的背影。比一般女子宽一些的肩,令她看来不至如寻常女子般孱弱。但棉布衣裳却令她显得失意,染上了酒的香气。
      这个他追随了七年的女子,何时变得如此消沉?
      “你变了。”鱼古音淡淡道。原本他只是以为她需要时间来适应伤痛,总有一天会痊愈。可是,这一刻,他忽然惊觉,她已改变,“你的锐气,你的豪气呢?”
      “因为我已看清这世界。对不起,我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勇敢。”她站起身,拍落身上的草屑,牵过“竹叶青”,翻身上马,“别再来找我,看见你,会令我想起不愿想起的往事。”说罢,便驰骋而去。
      他呆呆地,心中隐隐作痛。
      面对现实,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受尽颠沛的她,在红尘的惊涛骇浪中,磨平了棱角,伤得千疮百孔。然而,忘得掉吗,过去的种种?
      创伤之所以难以忘记,因为它是烙在心上的。怎样的努力都是徒劳。只有在不经意间,让岁月来冲淡它。
      只是,等待有时也很痛苦。
      身后忽然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丝丝缕缕的香气提醒他来者的身份。
      “你来得晚了一步。”
      “有关系吗?”蓝林笑眯眯地走近,“反正就算我及时赶到也一样留不住她的。”
      她认识鱼古音和江临风已有三年了,不算短,也不算长。至少,不至于让她看不出他们之间的微妙关系。但,也不至于长到足以让她看懂江临风。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江临风和鱼古音有很深的交情,但江临风并不乐于见到鱼古音。
      所以,她也很明确地知道,江临风绝不会乖乖地跟他回来。
      他当然知道蓝林在想些什么,所以他什么也不说。
      “她有一个不堪回首的过往。”蓝林忽下定论。
      “……你很聪明。”鱼古音木然答道,忽然回头,凝视着她,半晌,他才道:“但是,和七年前的江临风相比,你不会比一头猪聪明多少。”
      那样的豪气,那样的傲气,令他追随至今,无怨无悔。他甚至相信,只要她愿意,张开双臂,便可以拥有整个天下。
      然而,现在与她相伴晨昏的,只是酒壶。
      “既然我已找到了她,多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了。”鱼古音转身离去,不留半点余地给蓝林。
      “喂,我为什么要帮你?就在刚才,你还说我笨得像头猪!”她跳脚,“猪又怎么会帮你?!”
      他停下脚步,转身淡淡一笑,随即道:“但你毕竟不是猪。”然后终于离去。
      是,他是木讷一点,拙一点,但并不代表他笨。对于她耍的小小“花招”,还是被他看破了。看来以后要找个新的法子来代替“包剪锤”。
      但,不论怎样,江临风都不会跟他走。要想她回“菊池”,当然只有蓝林出马。

      “刚才那女人是谁?好大的排场。”
      “当今少傅的结发妻子。”叶苍景抬头看了一眼这个从不从正门进来的朋友一眼,“拜托你下次堂堂正正的从正门进来。既不要翻窗而入,也不要突然出现。”
      夏乐天无所谓地掏了掏耳朵,顺便把叶苍景“塞”进去的话一并掏掉。然后一屁股坐下,拿过桌上刚泡的香茗,快快乐乐地品起了茶,任凭叶苍景在一旁大眼瞪小眼。
      说实话,他是搞不大明白啦,凭他这个老友的“三流医术”,怎会有那么多人上门求医呢?况且,还有这么多规矩,什么决不出诊啦,什么先付诊金后诊断啦,零零碎碎一大堆。而且,叶苍景的诊金还绝对是全城最高的。花这么多钱来看他这张冷得吓死人的面孔,那些人确实有病:脑子有毛病!
      可惜啊,世风日下,黑白两道都对这个没什么良知的“江湖郎中”青睐有佳。真是让人郁卒。
      “你似乎有事情要向我解释的。”叶苍景眯了眯眼,冷冷道。这个臭小子,两天前把江临风塞到他这里。而事后,竟然连句解释都没有,趁他不注意,拍拍屁股就溜掉了!
      “那件事啊……”夏乐天摸了摸鼻子,笑得很乐得说,“很简单,因为当时我看她很顺眼嘛。”
      “你再、说、一遍!”顾不得脑门上的青筋根根爆起,随时有破裂的可能性,叶苍景将手指关节捏得“咯咯”乱响,“你再说一遍!”
      “可是,有什么不对吗?反正我爹会付钱……”话音未落,他的脑袋上已被叶苍景砸起了个大包。
      “白痴。”他双手环胸,冷冷道,“那个是人,而且还是女人。弄不好会告我们‘贩卖妇女’的。”
      “我又不知道……”夏乐天一脸的委屈。从小到大,只要他要的东西,他爹都会给他买的啊。
      叶苍景也垮下肩,深感挫败。他这个损友,明明是个精明得像狐狸的家伙,可十五岁之前一直都“养在深闺人未识”。好不容易在他的“熏陶”下渐渐变得“正常”些,又经常做出蠢事,给他惹麻烦!
      唉,真是个大少爷。
      ……不过,那个江临风,确实令人很感兴趣。
      “叶苍景,我有预感,我们还会见到她的。”
      “当然,因为她的‘菊池’现在正满世界找你呢。”他对老友的前景没有太好的幻想。事实上,江临风无论多特别,始终都是“菊池”的人。如今“菊池”受夏家所托找夏乐天回去,那江临风当然不可能自砸饭碗。况且她已知道他和夏乐天有来往,只要沿着他这条“线索”,不怕找不到夏乐天的。
      看来夏乐天这次是很难逃掉被逮回家的命运了。
      “我不是说这个。那个江临风,你不觉得很特别吗?我从没见过那样的女人,好像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即使长得并不美,但眉目之间隐约有一种吸引人的魅力,像是某种最初的特质被摧毁后留下的影子……”
      叶苍景什么也没说。他知道夏乐天说的是正确的。他见过许多病人,但谁也没有江临风那样单纯的神色,但她的脸上寻不着半分痕迹。
      那时一种死一般的绝望。
      “我想她一定经历过一段非凡的日子。”夏乐天一脸的渴求。
      “按理,她可以做你的姑姑。”叶苍景淡淡道。行医之道,“望、闻、问、切”。初见江临风,他一眼便看出她少说已有二十六岁。加上酗酒无度,风吹雨淋,皮肤微黑,已经没有了青春的光泽。大部分的女人在她这个年龄,早已嫁夫生子。即使身为江湖中人,这个年纪还俨然一身的女子,恐怕不是尼姑就是丑得嫁不出去了。
      和她相比,不论哪一方面,乐天都太稚齿了。希望他只是对江临风的过往感兴趣,而非“春色满园关不住,恰逢临风出墙来”。
      “放心,我只是对她感兴趣。”夏乐天拍了拍他的肩,“至少目前尚无非分之想。”只不过以后可很难讲。他悄悄在心里加了一句。他早说过了,江临风的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魅力,确实令他有一点点心动,否则他也不会把醉酒的她带到叶家。
      所以,他不能确保他不会对她用情。当然,这一切都还言之过早。现在就开始担心未免太杞人忧天了。
      不过,他是应该在这里等她来找他呢,还是主动去找她?

      马蹄得得。已饮得半醉的江临风眼中一片迷濛,任由爱马“竹叶青”带着她闲闲地踱着步。
      夜风习习,颇有凉意。月色倒是很好,轻轻盈盈地撒了一地,树影斑驳。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她醉得朦胧地高声吟咏。
      人影在月光下隐隐约约,影子被拖得修长。“竹叶青”踱到人前,缓缓止住脚步,轻轻嘶鸣喷哼着。
      她抬起头,凝视着眼前的人,半天才反应过来,“是你啊。”
      “可不就是我。”蓝林笑语嫣然。
      “鱼古音没和你一起吗?”江临风四处看了看,不见他的影子。仰头灌下几口酒,才道:“和鱼古音这种不解风情,又不懂怜香惜玉的男人在一起,恐怕很无聊吧?”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你识得他的时间远比我来得久。”
      “……他这个人虽然木讷,却很可靠。远比那些只会夸夸其谈的纨绔子弟要好得多。”她深深看蓝林一眼,别有深意地淡淡笑了笑,“如果认定了就别放手。”
      蓝林的脸不由红了,“我不是来和你谈男人的。和我回‘菊池’。”
      她似是没听到蓝林的话,自顾自地狠狠灌酒。
      “我要你跟我回去。”
      她放下酒壶乜蓝林一眼,“虽然是我创建了‘菊池’,但这并不代表我就是‘菊池’的人。‘菊池’也不是我的,他的兴亡自然也与我这个外人无干。”
      “‘菊池’需要你。”
      江临风眯了眯眼睛,笑得颇有几分醉意。她记得前几天鱼古音来找她时,也说过同样的话,而她的回答也不变。
      “可我不需要‘菊池’。”她淡淡道,“其实谁又需要谁呢,这个世界……说到独当一面,你和鱼古音都是个中翘楚。硬把我卷入你们的世界,又有什么用呢。我就是我,不会改变。你们还是不要作茧自缚了。”
      蓝林默默地看着她在月光下微侧的脸孔,音色清辉下毫不设防。眼眸迷离地半阖,唇角那抹似有若无的笑伴着淡淡酒香飘散在空中,秀发在夜风中飞扬,如一张张扬的网。
      自她认识江临风起,便只看到这个既看不出失意也看不出得意的她。就连“菊池”也是随手拈来后,便如弃辟履,仍给他们。她看不出江临风用过什么手段,但似乎所有人都甘心为她赴汤蹈火。
      这是否也是一种宿命?
      “江临风,往事如风。”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你还是回去办正事吧。”她微微一笑,眉宇间露出隐约的无奈,“我没空再和你闲聊下去。现在已经很晚了,你也该回去了,免得让鱼古音担心。”她轻轻策动“竹叶青”。马儿迈开步子,恢复原先那种闲闲的踱步状态,不会顾及到身后默然的蓝林。
      夜更深,风愈烈。一袭白衣在夜色中显得绰约。明月照松林,夜风裹着松针飞扬。
      然而,任着这冷清的夜再热闹,她的心也不会再有片刻意动,沉入浓浓夜色。

      “你不觉得太浪费了吗?”叶苍景双手环胸,冷冷地看着在一旁拼命对着火堆扇扇子煮酒的夏乐天。
      唉,标准的“煽风点火”型。连仰天长叹的力气都省下的叶苍景实在已经懒得去想为什么会去结交这种没心没肺的损友。真是交友需谨慎,一失足成千古恨。
      想想真要命,大清早就被乐天挖出被窝,去天香楼连拐带诈地从老板那儿挖了三坛体己酒,都是不予外售的上品。现在又要陪他呆在这狗不拉屎,鸟不生蛋,乌龟不靠岸的小树林里煮酒,也不知道那个嗜酒如命的江临风到底会不会出现。要知道,酒是拿来喝的,不是拿来煮的。
      酒香在林子里渐渐弥漫。
      “只要能引出她就值得。”扇扇子扇得正乐的夏乐天不以为意,只是很介意一件事:为什么这个在一旁袖手旁观的叶苍景压根就没有要来帮忙的意思?真是不够朋友!
      “脱裤子放屁……”叶苍景翻了翻白眼,喃喃道。
      乐天真是“人头猪脑”的完整版演绎。要找江临风哪里需要这么大费周章?恐怕现在以她为首的“菊池”全体同仁已经“昭告天下”在“通缉”他了。只要他在最熙攘的东大街站上一柱香,就一定会有人来“认领”他的。
      哪里需要这样大费周章?
      “你怎么那么多废话。找她那样特别的人,当然要用特别的方法。难道你不想见她吗?”夏乐天边说边将头凑到锅边,深深闻着这酒香,只觉芳香扑鼻,已是醺然,果然是好酒,也不枉他花那么多心思。
      “李老板要是看见你这样煮他的体己酒,一定会当场抓狂的。”
      想想看,天香楼珍藏的美酒,就这样躺在一口破锅子里“咕噜咕噜”地翻滚着,真是作孽。李老板的心血啊……
      “放心吧,他看不到的。”头顶上忽然响起江临风特有的低沉又略带沙哑的声音,“因为我会把它们统统装进肚子里。”
      人影甫动,从树顶上翻落的她依旧一袭白衣,唇角噙一抹淡淡笑意。
      “你总算来了。”夏乐天停下手中的破旧扇子,松了一口气。看着她快步走到火堆旁,一脚踢飞火种。
      “这酒再煮下去就没法喝了。”她道,一边已捡起备在一边的酒碗,盛了漫漫一碗,倚树而坐,“在林子里煮酒,你们还真有雅兴。亏你们想得出来。”
      “这傻瓜是在等你。”叶苍景凉凉道。真要命,还真被他找到了。说不定下一次,乐天会有更疯狂的举动。但是,他决不会再这么轻易地被乐天说动了!
      “干吗?”江临风乜乐天一眼,忙着喝酒。幸亏她到得及时,否则这酒真要被糟蹋了。
      “你不是在忙着找我吗?”
      “谁说的?你真该打他一顿--莫名其妙,我干吗要找你?”她抬起头,怪怪地看着这个自称“正在”被她寻找的家伙。
      她要找他吗?怎么她都不知道?
      “你不是‘菊池’的帮主吗?”夏乐天提醒她。
      “我是吗?天呐,这个江湖到底传出了什么要命的谣言……”江临风摸了摸额头。
      夏乐天看一眼倚在树上的叶苍景--他正眼望天边,呆呆地发着楞,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你,这么煞费苦心地找我,又想干什么呢?”她微微一笑,等他说出目的。
      “因为你很神秘,我想知道你从前的事。”
      的确,有什么比问本人更直接、更正确的。而在于他,更希望她亲自说给他听。
      “从前的事……”江临风轻轻阖上眼,将头靠在树干上,喃喃道,“已经隔得很远了。还提它做什么呢?”
      这样的好奇,对她亦是一种残忍。
      江临风轻轻地将目光移至一旁一言不发的叶苍景身上,又看了看一直都喋喋不休的夏乐天,忽然笑了。她刚刚才发现,这对朋友,是两个多么截然不同的人。
      一个活泼好动,一个沉静不羁;一个单纯乐天,一个阴晦低沉;一个对她怀有好奇,一个则是从不给她好脸色看,一派敌意。但他们却确确实实是一对焦不离孟的好兄弟。
      “有人。”叶苍景突然出声。
      天际,四条人影纵过,为首的着一件橘红色衣衫,衣袖飘动,不像中原服饰,且武功极高,稍纵即逝。
      “这么高的功夫,不知道是什么人……”夏乐天托着下巴,望着他们消逝的方向,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她眼中的精光也似流星般稍纵即逝,黯淡的眸一如一池静止不动的死水,“那不是你应该知道的。”
      “什么?”
      “我说,”江临风换上笑颜,道,“我们应该喝酒。来,夏乐天,我敬你一杯。”
      “为什么?”
      “……就为了,这将亡的明朝,为了这将来的杀戮和血雨腥风,为了这将变的天色。”她笑,仿佛她只是在说一些平常的祝贺的话。
      然而,她知道,很快一切都终将改变。

      天上不知何时飘下零星小雨。昏暗的天色因为沙沙作响的浓密枝叶而更显阴晦。
      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的奇特香气。
      晶莹剔透的羊脂白玉在掌中闪烁着微亮的光芒。温润的玉色映上他嘴角阴冷的笑意。
      三年了,足足三年了,等了那么久,总算让他有机会到大明来看看。那个人,躲了那么久,看他还能躲多久!
      “荻原将军。”门外的部下轻轻叩门,雪白的纸移门上映出朦胧的跪姿。
      “什么事?”他的嗓音溢出口,如夜色般深沉。
      “将军要我们找的人……据察,早在三年前已死在和将军对阵的那场战役中。”
      “什么?!”
      蓦地,拿玉佩的掌握紧,眼色一沉。忽然抬起的脸对上不远处轻盈跃动的烛火。
      那金灿灿的火苗,映出荻原犀星俊逸的容貌。但犀利的眼中寒光点点,闪出浓浓杀气。
      “将军?”
      “没你的事了。”他一挥手,独自踱到窗前。
      冰冷的雨丝扑面而来,附在颊上。
      江月明,他等了整整三年的人,他唯一的对手,怎么可能死在那场战役中?荻原犀星清清楚楚地记得,是他亲手解开那人的绳索,定下决战之约。虽然,他等了这么久都未见那人应约而来,但是,江月明怎么可能死在那场战役中?
      凭他的身手,不可能死在战乱之中,以至回不到大明。难道说,他根本就没回中原?
      但这又怎么可能?
      荻原仰起头,黑若点漆的眼融入夜色,仿佛要向这老天要答案。但隐约的,杀戮的火苗在他的眼中蹿跃。
      然而,淡淡的笑意浮上嘴角。
      险些忘了呢。江月明的资质绝不在他之下呀,那么,要躲过他派出去的那帮高手的眼睛,亦非难事啊。
      看来,是躲起来了。

      屋子是静悄悄的,但充满了火药味。
      “啪”的一声,鱼古音重重放下手中的茶杯,起身在桌前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偶尔还不忘瞪蓝林一眼。
      “……公平点,鱼古音,”快要被瞪到胃穿孔的蓝林终于受不了,提出抗议,“你也不是没能劝回咱们的老大吗?”
      干吗这样臭着张脸,她难道没有出力吗?是谁在大半夜一个人站在只有月光取暖的林子里候着的?是谁苦口婆心劝得口干舌燥的?
      老天的眼睛难道厂到胳肢窝下去了吗?
      而鱼古音的回答,只是冷冷的一瞥。
      “哎,你这个男人真是很没道理哎!老大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十头牛都拖不动她。你又在这里拽个什么劲儿!”真是岂有此理。会瞪眼了不起啊?!“话又说回来,‘菊池’是不是真的没有她就不行呢?走到这一步,实在很难说是她的‘英名领导’……”话未说完,蓝林的头就被他砸出一个大包。
      “如果你不想立即散伙,就不要再说那种话--因为,所有的人都是因为江临风才留在这里。”他慢慢说出她未曾看清的实质。“你我或许有才智,但你以为,仅凭我们就能让帮中兄弟死心塌地地窝在这里吗?”
      鱼古音深深看她一眼。
      她的确很聪明,他不得不承认。但,没有见过三年前的那个江临风的人,是永远无法明白他们的心情的。无数次烽火中烧铸出来的交情,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们也会眼都不眨一下跟着去的。或者,这不能说是“交情”,而是一种死心塌地的敬佩和拥戴。
      那时的江临风,就如一团燃烧得令人炫目的火焰,那样神奇,令所见之人无法不对她心悦诚服,甘心拜倒在她的脚下。
      “我看不透。”蓝林缓缓摇了摇头。
      三年前,阴差阳错身陷险境,是江临风救了她。自此便留在“菊池”,替她打理帮中事务。在她看来,江临风智慧,或许,但大多已泯灭在酒壶中。现在的江临风,浑浑噩噩,什么都不愿深究。大部分时间都是微醺且慵懒的。的确,她确实有魅力,随性、自然、令人感到亲切的中性魅力,即使并不精致,也不妩媚。
      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到哪里去,似一叶漫无目的的扁舟,只是一不小心误入了红尘,只得随缘起缘落,情涨情退,随性所至。
      但,远远不止这些。
      例如,鱼古音口中的江临风,帮众心中的江临风,都是她无法窥测的。
      所以,蓝林无法了解是什么收服了那么多的人心。
      “我又何时看透?”他似是轻轻叹息,“但,目前最大的问题在于:如果我们再不把她劝回来,寻找夏乐天就很难在约定的时间内办成了。”
      蓝林抱着脑袋呻吟一声。
      “死鱼,逼死我,你难道有奖吗?一想到我们在这里忙得神经衰弱,而咱们的老大却不知躲在哪里‘莫使金鐏空对月’,我就觉得我们像傻瓜。唉,不妨往好的一方面想想,说不定明天上街,老大和夏乐天会变成两个大烧饼从天上掉下来。这样一来,问题不是就都解决了吗……”
      “拜托你就算白日做梦也要做个现实一点的梦嘛。我看这样吧,你继续劝帮主,我去找夏乐天的下落。”
      她不由得翻了翻白眼。
      饶了她吧。她宁愿去教只猴子写字,成功的机会还会大一点。“死鱼……”净把难办的事情仍给她。
      屋外忽然一阵喧闹,门被一下子推开。
      “女儿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冲了进来,一把拖住蓝林。
      “娘……娘……?!”她被突如其来的事吓得目瞪口呆,“你不是呆在乡下吗?”
      怎怎怎怎么变出来的?怎么说来就来了?
      “乡下收成不好嘛。更何况我的女儿那么能干,干吗不来投奔你?!”蓝母笑得如花枝般乱颤。
      “……噢。”有没有搞错?就这样啊?!她说得还真是轻松又方便唉!蓝林一个头有两个大。这下可好,“菊池”很快就会变成茶楼了。
      “没想到伯母这样的活泼。”耳畔忽然响起鱼古音忍笑的低语。唉,这几年以来,他一直以为受这丫头的迫害,已是天下第一倒霉蛋,不过现在看到蓝林这个活泼到几乎可称是“独步武林”的娘,才知道原来天下第一倒霉蛋是另有其人。
      心情大好啊……
      蓝林抬头看看他忍笑忍得很辛苦的脸,哀怨得连回嘴的兴致都没有了。
      其实还能说什么呢,娘岂止“活泼”啊,根本就是生猛如海鲜嘛。尤其是那张斗遍全村三姑六婆无敌手,号称“一口千金”的嘴,完全可以一日十二个时辰不停地讲,把人烦到胃穿孔都不会觉得累。不去说书真是可惜。
      可以预见她接下来的日子,呃,会非常的水深火热。
      天啊,地啊……
      “我说阿林啊,”蓝母并未觉出女儿的异样,目光只一味往一旁昂藏七尺的鱼古音身上瞟,“这位就是你常在信上提起的、我的未来女婿鱼公子吧?果然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女儿你真有眼光。想当年,我与你爹一见钟情……”
      鱼古音诧异地皱皱眉。怎么回事?他刚才好像听到有人提“未来女婿”这四个字。目光微侧,只看到他亲爱的“未来妻子”张大嘴,已经快要晕过去了。
      现在去问清究竟的话,似有“趁你病要你命”之嫌。
      “……娘,我什么时候……说他是你的未来女婿了……?”蓝林一手指着他,一边呐呐问。只觉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天呐,是不是她出现幻听了?
      谁来杀了她啊……
      “哎呀,女儿是我养大的,你虽然没有黑字白纸写在信上,但你的心意娘可是一猜就猜出来了。放心吧,娘不会干涉你的选择的。只要你认定了,娘就一定……”
      “啊,娘啊,”已濒临休克边缘的蓝林忽然留意到一旁站着的少女,赶快借来转移话题,灭灭火,“她是谁啊?”
      “她叫朱云隐。就是你那个在湖南的表姐夫的表姨妈的第六个表侄的姑丈的表舅妈的表妹的……”
      “还真的是一表三千里。”向来独来独往的鱼古音看着“表”了半天还没“表”完,正接着“表”的蓝母目瞪口呆。
      “岂止啊。已‘表’尽大明江山了。一表江山尽。”蓝林抱头呻吟。
      “……的表姑奶奶的表弟的邻居的奶妈的干女儿。是来京城投亲的。不过没投着,只好来投靠你了。”
      有、没、有、搞、错?!
      那是不是将来哪个一表三千里的表亲家门口贴烧饼的也归她管?
      “林表姐。”朱云隐笑得甜甜,清纯可爱的笑靥如一朵向日葵。只是两枚熊猫眼有点破坏美感。
      心思慎密躲蓝林一看便知道一定是她那个永不言“倦”的娘干的好事。把人家闺女弄得睡不好觉,反应迟钝,错认她为“表”姐。
      就知道娘有把人逼疯的能力。
      “既然来了,就先住下吧。”蓝林笑得有些抽筋。
      唉,这一住,不知何时才走。
      不,不要!她不要在这里接受娘的狂轰滥炸!不要被困在这里!哎,对了,刚才不是……
      “这样吧,鱼古音,时间不多了,我现在就去找老大。这里就交给你了……”说完就如“飞毛腿”般蹿出房间,讲个烂摊子丢给她的“亲密拍档”。
      这也行啊?!看不懂的鱼古音呆呆地眼看着她闪得无影无踪,逃出升天。可是,这又关他什么事啊?!
      身旁仍在叽叽呱呱的蓝母似是挑醒他将要面对的巨大挑战。唉,看来,这次蓝林找江临风会找很久哦……

      暖风拂面,正是踏青的好日子。
      花花柳柳,妍妍艳艳,莺莺蝶蝶燕燕。
      阳春三月时节,天上人间。
      三簇两丛柳絮,怎敌它、煦暖春风!
      碧绿色的草地上,江临风将外套卷成枕头,舒舒服服地看着蓝天白云,视线中偶尔会飘入一只风筝。
      漫不经心的她淡淡地笑,道:“这么讨厌我,为什么还要陪夏乐天胡闹呢?”远处,他正在放风筝。
      “我若不盯紧他,他说不定会去烧民众的屋子,只是为了引你出来。”屈腿坐在一旁的叶苍景皱了皱眉。目光停留在好友正在摆弄的那只超大型风筝上。为了做这只风筝,乐天足足有两天没睡。
      “他真的会吗?你找的借口不够好哦。好奇是没有错的,想必你也是和夏乐天一样,想从我身上找一个好听的故事吧。”江临风闭上眼睛。
      “那会是一个好听的故事吗?我并不这样认为。”叶苍景冷冷笑,“我只是知道你的皮肤吹了太多的海风,而这些年,沿海都不太平。”
      刚开始,他只以为她的皮肤只是没有保养好,隔得近了才发现原来只是因为海风。
      微褐的、小麦颜色的、健康却并不细致的皮肤,在阳光下微微泛光。
      “我不喜欢太聪明的人。”她的语气没有丝毫变化,但脸上却已失了笑意,没有表情。
      “我出道近四年。在这食人的江湖中能存活四年,至少表明我有起码的认知。我也从不认为我很笨。”如果没有一点手段,恐怕他早已被埋尸荒野,再强的武功,也不可能与整个武林为敌。
      “食人的江湖?”江临风的脸上更新恢复若有若无的笑意,“和我原先呆的世界比起来,这江湖实在已是世外桃源了。有人心的地方,就一定有纷争,只是手段不同罢了。天地之间,又哪会有这么远离是非的地方呢?”
      “比江湖更可怕的地方,想必只有皇宫和官场了,或者,是战场。但是,这都不像是你能呆的地方。”
      她的眼眸骤然睁开,这才发现叶苍景竟然在微笑。有一点点得意的微笑。他的聪明超过她的预计。
      但是,远不及那个人,否则恐怕早已猜出一切了。
      江临风淡淡一笑。现在猜不出她的身份,那么,就永远都猜不到。
      “江临风!”夏乐天欢天喜地地跑过来,手中捻着的细线高高吊在天上,鱼型的风筝遨游在天际。
      “好高啊。”她眯起眼打量着斑斓的风筝。相当于寻常风筝数倍大,能飞上天已属不易。“可是被牵着的风筝永远都不能到达极致的高度。”
      不能放手一搏的将军和受控于人的风筝,何其相似。
      站起身,拍去身上的草屑,一声清啸直冲上青天,纤足轻点,震断风筝线。微一借力,已踩在风筝上,御风而行。
      黑发白衣在风中舞得张狂。快意的心情令她显得极致潇洒。高绝的轻功让她不必担心风筝会承受不住她的重量。
      在风中,似一位尽得潇洒的快意神仙。
      蓦地,双臂一张,已头下脚下地跃下来。
      强劲的风肆意地卷起她的衣袂,翻飞的衣袖似蝴蝶的翼。但凌厉的气势令她看起来更像是一头鹰。虽然只有黑白两色,却莫名地生出另一种惊世绝艳。
      叶苍景与夏乐天看得呆了。这不仅仅是她对于轻功和胆色的显示,更是任意中流露出的不凡。这种宣泄的方式深深地震撼着他们,也再一次告诉他们,她的独特。
      那种气势与生俱来,无可比拟。
      蓦地,他们忽然意识到,她这样掉下来,恐怕只会落个脑浆涂地的下场。即使他们要救她,也太晚了。不等他们冲到她身边,恐怕她就已经掉下来了。
      忽然,人影甫动。一个人已蹿过去,稳稳接住她,落到地上。要不是亲眼看到她好好站在他们眼前,他们会怀疑是他们的眼睛闪了一下。
      江临风静静倚在一个男子怀里。
      “希望我没有破坏你自杀的兴趣。”他扬了扬下巴道。眼中是不可灭的凌然傲气。
      “谁说我要自杀?”她笑笑,悠然自得地脱离他的怀抱,丝毫没有受惊的意思,“刚才在草地的那一端看了那么多好戏,你真的以为是白看的?”自腰间解下酒壶,狠灌了两口,酒香顿时四溢,“你一定会按捺不住过来救我的。”
      他的眼中有狐疑的神情。因为她的语气,似乎很了解她似的。而他也却四无法不来救她。只一眼,心中已有微妙变化。而似曾相识的酒香,似乎令他有莫名的触动。不需要任何理由的,他救她,单为了这异样感觉。
      “你似乎很了解我。”
      “站得高才能看得远--人心何尝不是如此。”江临风淡淡地笑。就是因为一跃上天,她才看到草地彼端的他。而他,竟已不认得她。
      世事变迁,竟是那样快,半点不由人。
      “在下叶苍景,这位是在下的朋友夏乐天。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荻原犀星。”
      “原来你是东瀛人。”
      荻原微微一笑,俊逸的面容如此斯文。
      “相见便是有缘,不如大家找个地方喝一杯。”天兴直率的夏乐天提议。
      “酒鬼,你怎么说?”叶苍景乜了一眼坐在一旁自顾自喝酒的江临风。
      “天香楼的‘青梅寒露’我就去。”
      “你还真会喝。”夏乐天冲叶苍景眨眨眼睛。“青梅寒露”是天香楼老板自酿的体己酒,素来不上柜,要不是叶苍景喝他有点交情,恐怕也弄不出来。“不过,喝酒又怎么少得了你江临风呢?”
      她淡淡一笑,起身跟他们走。她是一个酒鬼,但她是个有酒品的酒鬼,不是什么劣酒都喝的。

      就知道不能到得太晚。看,又喝醉了吧?
      一推开门,就看见一屋子的醉鬼,横七竖八地躺一地。而他们的老大--江临风正事醉得最厉害的一个。
      蓝林一边仰头长叹,一边拼命动脑筋。总不能让她一个人把老大运回去吧?
      “他们只是醉了而已。”悠悠地,屋子里忽然响起一个声音。蓝林这才留意到窗前正坐着一个男人。月光投下来,照映出他的半个脸孔,俊美且清朗。
      “哼,咱们的帮主向来是屡醉屡喝,屡喝屡醉的。”蓝林抚了抚额头,走到窗前,将帮中特制的信号弹放上夜空。一瞬间,杏黄的菊花图案照亮黑夜,“你是帮主的朋友吧?”
      “帮主?”
      “江临风,明明是帮主,却怎么也不愿承认。”
      她……是帮主?荻原的目光投到扒在桌上人事不知的江临风身上。她有担当吗?
      不知为什么,他对她有莫名的意动喝没有任何理由的好感。只是,像她那样的女子,不是特别喜欢喝酒就是有非喝不可的理由。不像是会为了某件事,某个人定下来的样子。
      这种人,天生就是教人伤心的。
      “‘菊池’不能没有她。可她的过去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看不见现在,看不见周遭。”蓝林坐下来,娓娓道。在这样一个沉静而俊逸的陌生男人面前,在连日奔波之后,如此的一个夜令她失却了防范之心,变得多话。
      “蓝林!”忽然有人一头闯进来,却原来是鱼古音,“有什么事?”
      “……我需要有人手帮忙搬帮主回去--你怎么在这里?”
      “我查到夏乐天在这里。刚到附近,就看到你发的信号。”他走到夏乐天身边,看了看他烂醉如泥的模样。没想到才短短数周,这小子就和江临风混成了朋友。而且还被老大带坏了--夏家提供的资料可从没说他有酗酒的恶习。
      “鱼副将。”一旁忽然传来荻原的声音,“好久不见了。”
      “荻原!你怎么会在这里?!”晴天霹雳般,他被惊呆了,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
      “今晚月色不错。”荻原似是没有看到他的惊讶之态,兀自仰头看着夜空,缓缓道,“有没有雅兴,一起散步呢?”

      “当年玉环岛一战,距今已将近四年了。”
      “哼,要不是权臣当道,皇帝昏庸,鹿死谁手还难说得很呢!”迎风处,鱼古音环胸而立。
      “可你别忘了,当初我放走身为战俘的你和江月明,可是有条件的。”
      夜风浓浓,万籁俱寂。湖面若镜,泛起点点银辉。荻原的声音如夜风般清冷,虽然并不尖锐,却似乎教人的血也冷了下来。
      “不错,我们曾约定在一年之内,公平地决战。”
      “可是,你们却失约了。”
      “哼。鱼某功夫虽然不及你,但却不是贪生怕死之徒。随便你定什么时候,一定奉陪。”
      “你?”荻原轻笑,露出冷冷笑靥,“你知道我的目标是江月明--他在哪里?”
      鱼古音回头深深看他一眼。
      江月明,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了。没想到把这个名字记得最牢的,竟是一生中最大的仇敌。为之奋战的人没有记住这个名字,早把它抛诸脑后。
      “你恐怕找不到她了--三年前他就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
      “这还有提的必要吗?是自刎。”
      “是吗?”他的眼中流露出玩味,“我发现一个长得很像他的人。”
      “谁?”
      “你们的帮主,江临风。”
      “……她是江将军的同胞妹妹。长得像也不奇怪。”蓦地,鱼古音嗅到一丝危险的味道,“你想干什么?”
      荻原笑而不答。
      想干什么?他也不知道。但直觉的,江临风身上有许多江月明的影子,从她的身上,他可以看到江月明的另一面。而她,或许是另一个好的对手。

      是……宿醉未醒吗?
      江临风摸摸又胀又痛的头,打了个哈欠,定定神,看了看坐在床前活像两座门神的鱼古音和蓝林。而他们的脸色实在说不上好看。
      “两位,好久不见。”她重新闭上眼睛,懒得看他们的脸色,“想必你们想我想得都快得相思病了吧。所以那么急着搬我回来。”不用想都知道要把醉了酒的她搬回来是件多么累的事。
      唉,可怜的鱼古音和蓝林。所以,不管如何,就当是安慰他们受伤的心灵也好,她总要表示一下吧。
      “老大,兄弟们都在等你回来。”沉吟了一下,蓝林先开口,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没办法,因为明确知道她一定会“垂死挣扎”一番,但,蓝林也再明白不过:“菊池”没有老大的日子已经太久了。所以,这次一定不能放过她。
      为了今后不再这么辛苦,蓝林宁愿退居二线做“小弟”,至少不必整天疲于奔命。否则迟早要出人命。
      “你已放松了太久。现在我们也该各归其位了。”鱼古音缓缓道,语气中没有商榷余地。
      “‘菊池’需要你。”还是那句老话,“江湖风波险恶,难道你就忍心撒手不管我们吗?”
      “况且,这个组织当初是你创的,你怎么可以虎头蛇尾?太不负责任了。”
      “蓝林,你这个‘红脸’暂时边上站站。鱼古音,你这个‘白脸’先一旁靠一靠。”被他们唱作俱佳的表演搞得有些头大的江临风抽个空子截住他们的话头,免得他们没完没了。该死,头更痛了!“拜托你们在‘叽哩呱啦’之前,先看清形式好不好?当前的形式就是:这三年来,‘菊池’在你们的英名领导下欣欣向荣,压根就没我什么事。要说‘江湖险恶’,险得过你鱼古音,恶得过你蓝林吗?你们再怎么‘吃素’,也不像善男信女的嘛。难不成我是关公啊?没事摆在大厅拜拜?还是我长得像财神?你们好财源广进?所以急着搬我回来做傀儡帮主。”
      有没有搞错?哪有这样死咬着人不放的?找替死鬼也不用这么卖力吧!
      “帮主!”
      “老大!”
      四只眼睛同时瞪向床上的赖皮老大,两张嘴异口同声:“天下怎么会有你这种不负责任还理直气壮的帮主啊?!”
      “明明是你们硬要赖着我的。”江临风嗤笑一声,“我没有理由要令你们满意的。”不过,这两个家伙还挺合拍的。
      讲得还真是……有够直接。
      蓝林简直快要内伤吐血。明明是她不对嘛,怎么弄到后来倒像是他们有错了?
      “虽然现在帮内的事务正由蓝林和我打点着,但是,大家能撑到现在,都是为了要等你回来。否则,仅凭我们两个,何以服众?”
      “没有试过又怎么知道?”江临风在床上躺了半天,都没见他们有回避一下,让她起床的意思。不会是不搞定她,他们就不走吧?还口口声声叫她“帮主”,真是两个不肖属下!叹一口气,径自掀被起床。好在原本就是和衣而卧,没什么“春光”好泻。“鱼古音,你扪心自问,你们一年中见我几次,是接生意的时间久,还是追着我满世界跑的时间久?我又不会帮你们找人,干吗死死活活地拖我回来浪费粮食?”
      拜托用脚趾头想一想,就算她如他们所愿,回到“菊池”,也只是个好吃懒做的帮主。帮内事务与她无关。那又何苦把她禁锢在“帮主”这个位置上?
      江临风在一旁的盆中洗过脸,随意地整了一下妆,“对了,你们不会把夏乐天也扛了回来吧?”那个家伙好像挺壮的,一定沉得像死猪。不过,那个夏乐天搬回来也没用吧!
      鱼古音扁扁嘴,蓝林翻了翻白眼,心往同处想:夏乐天?!拜托,他们只是寻人哎,不是有下落就行了吗?又不是搞绑票。他们用不着把人送回去吧?
      “你只要把夏乐天落脚的地方告诉夏家就可以了。”蓝林不忘游说她,“然后就可以收银子了。很简单吧?”
      瞧瞧,多简单呀?
      反正不管怎样,蓝林这次是铁了心要把她“缉拿归案”。想想看,她蓝林正值双十年华,如果就这样累死在案牍之上,岂不是太惨无人道了吗?所以,这次头可断,血可流,立场不可变。先把江临风稳在帮里,还怕她不担起“帮主”之职吗?
      屋外忽然一阵嘈杂。
      习惯性的,鱼古音的嘴角开始微微抽搐,而蓝林也不可免地,开始头痛。
      “你们好像……”江临风看看他们的脸色。真奇怪,只一阵不见,怎么都有了这么奇怪的反映?“猜到外面发生什么事?”
      “八、九、不、离、十。”有人咬牙切齿。
      反正不是蓝母,就是那个“表尽大明江山”的朱云隐在发颠。事实上,他们这里已经“热闹”了很久了。
      只是,没有人想到:看起来顺驯又乖巧的朱云隐竟然可以“货不对版”到那样人神共愤的地步!最大的愿望是做个侠女,但一旦抓狂,就会变成疯女。绝对闹到鸡飞狗跳。
      唉,真是“人不可貌相”的完全诠释版。
      江临风一打开门,就看到她的小朋友夏乐天--正被个女孩子追着打。咦,不是说,他们没有把他带回“菊池”吗?那她眼前的那个是什么?幻象?
      “那个……”
      “叫朱云隐,是我远亲。”蓝林只觉得头皮也麻了。
      远亲?江临风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看来,你的血统还蛮有背景的嘛……”
      “嘎?”
      她浅浅地笑,不理会蓝林疑惑的目光。
      而朱云隐,正举着一枝扫帚,追在他身后拼命地打,口中还不忘骂:“这里是什么地方,你这个小毛贼,偷东西偷到这里来了!”
      要不是被她发现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鬼鬼祟祟地扒在墙头,真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偷东西也不看地方,这里里里外外都是“菊池”的人,不要说蓝伯母口中她那个盖世无双的女儿、女婿,就连“菊池”的帮主都回来坐镇,这个小偷竟然跑到这里来偷鸡摸狗!
      而被追着打的夏乐天正没命地跑。真要命!哪里跑出来的野丫头?不由分说就举着扫把冲上来了。而他竟然还不能还手。好男不与女斗。他要是和一个实际上很泼辣,外表却“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动了武,恐怕江临风会笑他的吧?……可是,他要是就这么被暴打一顿的话,好像也会被笑诶。
      “我不是小偷!我是夏乐天啦!”
      “我管你什么天,什么地!别跑!”
      唉,不跑难道还等着挨打啊?!江临风摇了摇头。只见夏乐天就好像踩着风火轮一样,跑得更快了。
      而鱼古音和蓝林则是头疼得懒得去管。相信所有听到这噪音的人都是这样的,所以,在院子里的两个人仍是一前一后“冲锋陷阵”。
      “我是兵部尚书的儿子!我爹是夏勇!”跑得天昏地暗的夏乐天只得用出最后一招,压根就没闲情逸致抬头看看身边有些什么人。
      夏勇的儿子?江临风的目光移至鱼古音身上,“不是不接官场上的生意吗?”
      “我不知道,我以为蓝林查过底细。”
      “可我以为你查过了啊。”
      “不过,这或许是天意啊。教夏勇的儿子落在咱们手上。”他喃喃道。
      是天意吗?她望向天空。蓦地出手,凌空点了夏乐天的穴。
      “这件事交给我。不收钱便不是生意,不会坏了规矩。”江临风道。
      是天意吧……

      南大姐上,英俊秀美的荻原招来沿街路人的目光。或许,是有点怪异吧--穿着与中原不同的异邦服饰,华贵装扮的男子却没有带一个侍从,顶着张令女人都要气馁的脸孔独自游走在街上。
      向来万众瞩目的焦点,他从不在意别人的目光,自顾自走得坦荡荡。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将至晚饭时间,街上还有那么多的……姑娘?而且还越来越多。
      “荻原!”忽然有人喊他,原来是叶苍景。
      “你……是去‘菊池’?”荻原淡淡一笑。这条街似乎就是通向那里的。
      “和你一样。”叶苍景回答。
      “我想找江临风喝两杯。”
      “……我不找她。”夏乐天去找她已经大半天了,都没有回来。有点不对劲儿。虽然“菊池”奉命找他,但只是要他的行踪,不会扣人。
      “那个女人……”荻原留意到路旁有个女人向他们挥手绢。
      “少傅夫人。”叶苍景微微抬了下眼,认出她。这个女人,上门求医问药都要带上百个侍从,倒像是来拆房子的,还把他家围得水泄不通。
      蓦地,荻原的目光一沉,停留在她腰际所悬的一枚玉佩上。上好的羊脂白玉,奇特的蝶形纹饰。
      不由自主地,手探向怀中。如果他没有猜错,这对玉饰的另一枚,就在他的怀里。

      烛火在棉芯上轻盈地舞着。橘色的光芒似是暖和了整间屋子,却也映出窗前形影单支的背影。
      夜色沉沉,无星亦无月,升起平白的杀气。
      “谁?!”甫进门的夏勇一抬头便看见窗外陌生背影,厉声讯问的同时,右手已按上佩剑。
      “夏大人,别来无恙?”缓缓地,她转过身。唇边凉凉的笑,在烛光中显得苍白。目光盈盈流动,不经意间淌过屋梁,烛火照不到的地方,黑黝黝的,是她布下的局。
      “江……月明!”渐显老迈的唇,抖动了一下,吐出个名字,半疑半醒间似在怀疑眼前女子究竟是人是鬼。然而,只是刹那,想起身负的高官厚禄,底气忽而足了。厉声道:“你这妖女竟没死!”
      她只淡淡地笑:“人死不了,当然也就活了下来。只是不知道,夏大人享着江家孤儿寡母、战场上千万兵士用命换来的高官厚禄,可还习惯吗?”
      “呸,大胆妖女敢对老夫出言不逊!哼,念在你是江老将军唯一血脉,今日不为难你。还不快滚!”说着,脸上血色翻涌,握剑的手指却变得青白。
      “要是当年你有心念我是我爹唯一血脉,我又怎会家破人亡?”
      “分明是你欺君在前,阴阳颠倒,罪无可恕。老夫食君俸禄,当然忠于皇上!”
      “好个‘忠于皇上’!你敢说你不是嫉妒江家战功显赫?你敢说你不是觊觎江家财产田地?你敢说你不是为了除去政敌,稳固你在朝中之位?你敢说你没有派内奸潜入江家探听机密?你敢说你没在皇帝跟前挑拨是非,添油加醋?夏大人,你踩着江家往上爬,竟连前方战事也不顾,阻挠救兵,导致我玉环岛惨败,二十万兵士,生还者不足二十人。我本无意与你争权夺宠,只想继承先父遗志,没想到你会卑鄙至此。”她缓缓道,冰冷的语气中没有悲,没有怒,平静得仿佛是在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夏勇的脸孔失了血色,变得狰狞,终于拔出腰间佩剑,“你懂什么!谁敢挡我的路,谁就得死。妖女,刚才要你走你不走,那就纳命来吧!”
      破空的剑声,在夜间极为凌厉,似一股呼啸而止的狂风。
      “不要儿子了?”她轻轻问,面对已攻到眼前的剑锋,不退不避,“夏乐天在哪里只有我知道。杀了我,你恐怕永远都见不到他。”
      剑尖在她鼻端顿住。
      不可抑制的,汗珠沁上额头,“你……威胁我?”
      没有回答,她只是兀自笑了起来,任由笑声自唇边飞扬出来,没有隐藏笑声中的狡黠和一丝恶意。没办法,即使不常带兵,骨子里的谨慎和冷静很难改变。一手推开窗户,目光无法察觉地在梁上停留片刻。只轻轻一跃,已从窗口跃了出去,任凭夏勇的咆哮声在身后响起。
      其实他应该偷笑了。毕竟这只是她“偶尔”暴露的复仇心理,充其量不过是小小“恶作剧”。否则,她不认为夏勇会有命将儿子养大。
      夜风清冷,在耳畔丝丝缕缕滑过。
      她的脚步变缓,终于在湖畔停下,静静地呼吸,让春夜的寒意浸彻骨髓。
      “你还不出来吗?”随着她的声音响起的同时,一个人影从她身后的树旁闪出。“看了那么久的好戏,你就不准备出来问候一下吗?”
      “我只是……不知道该称你为江月明,还是江临风。”荻原的眼中精光乍现。
      隐约的,有一丝危险的杀气弥漫在空气中。
      “对你而言,有区别吗?--不过,我本人比较喜欢我现在的名字。因为江临风,没有过去,无欲无求。当然,如果你要报仇之类的,随便吧。”她随口道。不过,他们有仇吗?
      该拿她怎么办呢?他只有苦笑,手一挥,取出玉佩。“这枚玉佩该还给你。当日在玉环岛一战,你战败被俘,便取出它和我定下决战之约。只是,我不知道这也是你的婚约表记。”
      “你见过少傅?”她抬头看他一眼,却并未接过玉佩。什么“婚约表记”!她连未婚夫都如弃辟履了,还要那块玉佩干吗?!淡然一笑,随手自腰间解下酒壶,狂灌了几口。
      “是少傅夫人,她有另一枚玉佩。她告诉我,她的丈夫曾有位指腹为婚的未婚妻,以玉为凭。”荻原省略掉软硬兼施逼那女人说出往事的过程,“所以,我猜测你就是女扮男装的江月明。”
      江临风稍稍顿了一下,将酒壶挪开唇边寸许。移目看了看漆黑一片,似乎深不见底的湖泊,有片刻的失神。
      夜,很深了呀。再过不久,就会天亮吧。
      而他,精光四射的眼不敢离开她分毫。生怕一个表情或是一个眼神的错失,即会令他会错意,败在她不经意的小计谋下。
      “对我的‘猜测’,恐怕不止这一点吧?荻原将军,你很聪明呢。”她的神色瞬间恢复如常。
      “二十六年前,京城当地的两家显赫人家的女主人同时怀孕。由于这两家是世交,交情颇深,故而指腹为婚。不久之后,天从人愿,果然一家诞下男孩,一家为女孩。可是,女孩的父亲是名远征的将军,就在女孩生下后的一日战死沙场。消息传来后,女孩的母亲决定隐瞒真像,让女儿继承丈夫遗愿,为大明效力。这件事只有男孩的父母和女孩家的几名老仆知道。于是二十三年后,这个被当作男子养大的女孩成了镇守边疆,久经沙场的将军。只是,她没想到,就在她在玉环岛抗击倭寇的时候,有人向皇帝揭发她女扮男装,欺君的罪名。结果龙颜震怒,无视战况,下令不许众将按原计划派救兵给她,造成玉环岛战败。还下令赐死女孩的母亲。女孩回到中原后,已人事俱非,绝望之下,从此换名易姓,带着十余名部下浪迹江湖。天下的人都以为她死了,包括她的未婚夫,很快就另择佳偶--我想这个倒霉倒到惨无人道、又休夫方便得连休书都不用写的女人就是你吧。”
      “我倒是从未见过说自己是‘倭寇’的东瀛人。你的自觉性未免太高了吧?--不过,我娘不是被赐死,而是以为我战死沙场,万念俱灰下悬梁自尽。”江临风乜他一眼。真是懒得理他,有必要把过去的事查得那么清楚当故事来讲吗?还识相得让她连抓个把柄骂他一顿的机会都没有。
      真要命。
      “在你心目中,我不是‘倭寇’的吗?”荻原笑起来。强占海岛,血洗渔村之类的事,他不会装作不知道,“如果想要报仇,我可以带你去东瀛。反正大明皇帝昏庸无能,不如来帮我。”
      江临风嗤笑起来。报仇?如果她想要报仇,说不定上至昏君,下至走狗,都会有头睡觉,没头起床。
      他不是傻瓜,一看便明白,“只可惜夏乐天做了炮灰。”从她到夏府来时,他便已盯上她,亲眼看见她把点了穴的夏乐天放置在他们谈话的那间书房的梁上。
      “只是恶作剧而已。”她笑得邪邪的,“夏勇要在儿子面前扮圣人,我却偏偏要撕掉他的面具。”
      尤其是像夏乐天那种爱憎分明的单纯家伙,一旦知道了真相,恐怕立刻会和他老爹翻脸吧。她可不能保证,夏勇将来会有儿子送终。
      “我想我再也找不到像你这样的对手。”
      “你不会和蓝林、鱼古音一样吧?一张嘴就是说我沉沦太久,要及早振作。”她翻了翻白眼。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荻原笑道。虽然和鱼古音没有什么交情,旦一见之下便知道他是那种会把天下的兴亡和自己扯上关系的人,怎么会让江临风一直醉生梦死下去呢?“我倒是蛮喜欢有你这样一个能陪我喝喝酒的朋友的。”
      “我有说过你我是朋友吗?”她凉凉地看他一眼,自顾自喝酒。像她这个样子,既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只记得开心的事,没有难过的事,不是好得多吗。“不过,天好像快亮了。我似乎应该找个地方补一觉。”
      眯起眼睛望了眼天际。隐隐泛起灰白色的天空,预示清晨的来临。不自觉地轻轻扯动嘴角,竟露出个妩媚至极的笑容,绝望中带着罂粟的香气。一声清啸,招来爱马“竹叶青”。
      “荻原,我想我们不会再有什么交集。而且,我也不希望再看到你。”她绝决地上马,不看他一眼。
      她不喜欢那些会提醒她过往之事的人或物,不论是鱼古音、荻原,甚至只是一枚小小的玉佩。的确,过去的事不会就这样过去,其后繁琐的后续,往往需要更大的忍耐力,就好似伤口上的一把盐。而她,不过是个普通人,不过想让自己舒服点的普通人。
      所以,她拒绝往事的纠结,拒绝回忆。那就是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
      “竹叶青”得得地迈着步,沿着湖慢慢走。而她饮酒的背影,在初露鱼肚白的天际下,显得狂傲而孤寂。
      没有交集吗?荻原的唇边挂着一丝玩味的笑意。从未有女人能摆脱他的。不过,她不是个普通的女人。或许,作对手会比作女人更成功些吧。
      她的神秘与洒脱,在他们第一次照面时,便已吸引了他。虽然,谜底已揭开,但她的独特并未改变,既有着江月明的绝顶聪明,又有着女人难测的心意。一方面,她的特质引逗他去了解,另一方面,她所有的举动都在告诉他:她并无发掘的价值。
      她令他感兴趣,不是过去,而是现在。

      清晨薄薄的曦雾中,夏乐天慢慢地沿街走着。茫茫然的脑中似是一片空白。
      但,格外清晰的,是昨夜爹与江临风之间的那番对话--他的爹,那个从小教他忠孝节义的爹,在数年之前,为了一己私欲,曾做过卑鄙龌错的事,害死了很多人,甚至还认为是天经地义。
      天呐,爹还是原来那个爹,为什么会差那么多?
      而他,又要如何面对江临风和爹?
      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不觉间,已到街尽头。高墙大院挂着“菊池”的金字招牌。是呵,怎么忘了呢,这条街,本就是通到这里的啊。夏乐天停下脚步。
      似乎,他应该向江临风负荆请罪。只是,希望她不要在气头上一剑劈了他。
      想到这里,叹了口气,准备在大清早砸开门,吵醒他的“债主”赔罪。
      “哔--”毫无预兆的,一大盆冷水突然从天而降,淋得他浑身没一处地方是干的。僵持在半空的手,还未来得及触及门板。水顺着他的额头,顺流直下,在他张大合不拢的嘴里打了个转,滴落在地上。快要跌出眼眶的眼珠子死死地瞪着眼前那个拿着水盆倚门而笑的朱云隐。
      这算是“祸不单行”,还是“天有不测风云”?
      “……有没有搞错啊?大清早泼什么水啊!”震惊之下,夏乐天早就把伤春悲秋之情抛到脑后,只知道这个白痴女人在大清早就赏了一盆冷水给他。
      真是天理不公!太没道理了。
      “大清早站在别人门口发呆难道不奇怪吗?”朱云隐仰天打个大哈欠。早晨好好地练功,就听到外面有脚步声,透过门缝一看,原来是这个呆子。真是天晓得。
      “我……你……要你管!江临风呢?”
      “不要我管,我又干吗要告诉你。”哎呀,在她面前拽个什么劲儿?!难道她会怕他?笑话!
      “天哪,原来人倒霉的时候,真的连喝水都会塞牙。”快被气疯的夏乐天揉着头发哀叹。他这是招谁惹谁了,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还是他命犯天煞孤星?他们有仇吗?
      说实话,这个女人和江临风比起来,更像是被他老爹害过的人,所以才死咬着他不放。
      “你在倒霉吗?”朱云隐的眼珠子转了转,突然笑咪咪开口道:“是不是有什么冤屈?还是被谁欺负了?没关系,告诉我。我可是个女侠哦。一定可以帮你讨回公道的。”说罢,还抛给他一个“我可是很厉害的”眼神。
      夏乐天翻了翻白眼。谁来救救他吧!他也搞不懂是怎么跌进这个女人的蛛网中的,好像是从从天而降的一盆水开始的吧。反正不管怎么回事,他现在一个头有两个大就是了。
      “你……”他一手指着她的鼻尖,一边有气无力地准备控诉:就是她这个“侠女”雪上加霜,害他濒临精神崩溃的边缘。
      “放心吧,我很可靠的。”朱云隐越看他越像是被什么人虐待过的样子。一定苦大仇深。果然是江湖险恶,眼前就是个深受迫害之人。唉,可怜啊。一把握住他指到鼻尖的手指,“来来来,先进来换一套干净的衣服。然后慢慢说。”
      心中悲鸣。夏乐天已经实在没什么精力和眼前这个莫名其妙到极点的女人对抗了。任凭她把他带进去。
      唉,随便吧。一切听天由命好了。

      昏暗的酒窖中,弥漫着浓浓的酒香。如果仔细分辨,可以发现至少混斥着二十余种不同的酒香。光是闻闻,就已教人微醺。
      忽然有人进来。
      “我猜你就是在这里。”他淡淡道。
      墙角一排酒桶上,卧着的女子似已在这里躺了一万年。微敞的领口,飘落在一旁的腰带,垂散在桶边的凌乱长发和至今仍抓在手中的空酒壶令空气中似乎变得有些热。但,这种放荡不羁在江临风的身上,却仿佛是天经地义的。
      每一个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的这种特质是和“江临风”这三个字紧紧连在一起的。很正常,也应该被接受。
      世上有些人,无论走到哪里,总能享受到一些不成文的特权。而她,正事这类人。
      些微的亮光中,她眯起眼。因饮酒而变得特别明亮的眸子在昏暗中对上一对阴晦的眼睛。
      “是你。”她微笑着认出眼前的叶苍景,“你找我?”
      “我刚从夏乐天那里来。”他答非所问。两个时辰前,他从她头顶上的天香楼,把烂醉的夏乐天扛了回去。
      揉了揉有些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她坐起身,“和他在一起的,是不是有个白白净净很可爱的女孩子?”
      “你知道。”
      “朱云隐,蓝林的远方亲戚。是个有些任性,但很可爱的女孩子。这种时候,夏乐天会需要有人温柔地抚慰他吧。”以夏乐天的个性,不会不去“菊池”找她代父赔罪,而以朱云隐的个性,不会放过看起来很沮丧的他,“如果你要表达你的友情,那么最好不要不解风情地去打扰他们。总不能让他一辈子抱着你诉苦吧。”
      叶苍景苦笑。事实上,他是让朱云隐留下来照顾醉了的夏乐天。
      凝视她颓废的模样,竟会有一丝丝的心痛。
      “为什么那么做?”轻转过头,他问。
      “恶作剧而已。放心吧,像夏乐天那样单纯的孩子,天生会有很多人为他操心的。”
      这样血腥的世界,“单纯”是件奢侈品。而他们似乎有着保护他的责任,就像保护一件珍贵的瓷器不在颠沛中碎裂。
      而朱云隐,又何尝不是一朵“温室的玫瑰”?未被扼杀的单纯与稚嫩,难能可贵。
      “不是问这个。我问的是,为什么不待自己好一点?”
      “我待自己不好吗?”她愣一下。
      “这就是你要的人生吗?绝望、颓废、潦倒。可你,原本是位将军。”
      她就像天上的星辰,挂在天际灼灼其华。忽的一日,触犯天怒,坠落凡间,成为一块千疮百孔的陨石。
      或许看来和别的石头没什么两样,可她的前世是颗星,受到比一切凡间石头受过的更严苛的磨炼。
      “这和现在的江临风有关系吗?”
      “我讨厌你眼中绝望的神情。”他看着她的眼睛,冷冷道。
      “别傻了,叶苍景。”她笑起来,“你从来没喜欢过我呀!”
      “不,你错了。”
      蓦地,他踏上一步。狂野的吻毫无预兆地落到她的唇上。
      半晌,他才放开她。“我一直都喜欢你。”
      就是因为喜欢,才格外讨厌她眉宇间的绝望和迷惘。如果她失落了目标,那他可以给她一个。
      那就是站在他的身边,迎接一切风浪和挫折。他会让她快乐。
      “小弟弟,做这种事可不好哦。”江临风微微一笑,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我不是小孩子了。年龄也不见得比你小。”无法抑制的怒气渐渐升起。
      “你不觉得,我已经好像活了上万年那么久?情情爱爱这种事,于我并不适合,你也不用浪费时间在我身上。”她随手拍拍他的肩,“况且,像我这种性格的人--我想你应该有最起码的认知吧--说好听点是嗜酒,说难听点就是酒鬼。你认为我会一直呆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呆在一个固定的人的身边吗?少开玩笑了。”
      “你要走?!”
      “看心情。放心吧,你我还没熟到会要你十八里相送的地步。诚然,你看我的生活有诸多不顺眼之处,但至少有一点:我享有绝对的自由。”她仰天打个哈欠,姿态目中无人,似在问他:难道你能整天对着这样一个肆无忌惮的女人?
      叶苍景笑出声。
      真奇怪。这个不漂亮的女人,态度张狂,举止不羁,可说是一点也不可爱。但却似发光体,神秘且耀眼,引人心向往。绝望的同时,却又很快乐。诱人也伤人,因为没有人跟得上她的脚步,因为她根本就是在红尘中毫无目的地浮游。
      这种人,注定要独自走完自己的路。他又何必趟她的混水。
      只是一时情难自己,脱口而出而已。她不会放在心上。
      “那么,”他看了看被她喝光的酒窖,“你打算如何向天香楼的老板解释?”
      要是老板知道他的好酒被人偷喝的话,恐怕会气得吐血哦。叶苍景坏坏地想。
      “你认为,他会放过我吗?”
      “会。”他很肯定地回答,“只要你乖乖地被他凌迟,再供出祖坟在哪里,以便他隔三差五就去挖一遍。”
      江临风眯着眼,将他上下一阵打量后,得出结论“……你有没有发现,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谁?”
      “那个叫‘替死鬼’的人。”话音刚落,她就发现叶苍景的轻功还不赖,眨眼就不见了人影。
      重新躺回酒桶上,又抓起一坛酒。
      本来嘛,能解决的才叫问题,不能解决的那些嘛,……就随便好了。

      天边的浮云闲闲地游动,像一条鱼,像一只鸟,像一辆马车,而有些,则什么都不像,就是“云”云的样子。
      坐在窗前发呆的朱云隐双手托着下巴,明眸望着湛蓝的天空,春日的午后,特别的明媚且和煦,引人睡意沉沉。
      目光飘向一边睡得正香的男子。即使在睡梦中,仍是微微皱起双眉。
      那双浓密且英气勃勃的眉,很漂亮。
      她不懂男人,是么?向着天空,朱云隐的嘴角漾起一个甜甜笑容。她不懂,即使是孩子气的夏乐天,也是很奇怪的人。
      是不是男人间的友谊,就是在朋友苦闷时,一言不发地陪他喝酒,聆听他的烦恼,最后在他喝醉后,还要收拾残局?她也有很多侍从,专门处理她闯下的祸,可是,和那个不太一样。
      只是,心中有些酸酸的。是有些羡慕那个能让夏乐天放心地在他面前醉去的男人吧。
      想起来,和夏乐天见面的那两次,场面都是相当惊心动魄,很火爆。而他,亦从未给她什么好脸色看,被她欺负得翻不了身。
      如果要是知道他是如此苦闷,她不会欺负他。发现自己看错最信任的人,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她深有体会。
      “呃……”床上的人自唇边逸出一丝呻吟,悠悠醒转。
      “你醒了?”她蹦到床边,睁大一双眼睛看着他。
      “怎么是你?!”夏乐天一惊一乍完全清醒。不会是命犯天煞孤星吧?怎么哪里都有这个要命的女魔头?!
      “干吗?有意见啊?!这段时间可都是我在照顾你。”
      这段时间?他努力地回想。好像他喝醉了是吧?那么,也就是说……苍景把他仍给了朱云隐!该死的,真是误交匪类!
      等一下!既然是被苍景害了,难道没有别的什么阴谋吗?
      吓出一身冷汗的夏乐天一把抓住锦被,拖到下巴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问,“你……我……没发生什么吧?”
      “有啊!当然有!”朱云隐大大方方承认。
      “发生……什么?”
      欲哭无泪啊!就知道叶苍景不是好东西!天啊,地呐,谁还他清白啊!
      “你喝醉酒,就在床上打醉拳。我都被你打伤了!”她指着额际一块红肿,没好气地道。
      真是的,她才是受害者诶!他没事干吗像脸部抽筋一样。不过,这个家伙不会是一受惊吓,就会张大嘴巴吧?看他的嘴巴,又合不拢了。
      “打……醉拳?”
      “对。”
      “没别的?”
      “干吗?还想打够本啊?!”真要命,破坏人家的花容月貌,丑死了。
      哎。他松口气。真是小生怕怕。幸好没一失足成千古恨,否则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干净。
      她替他垫高枕头,又倒杯水给他。
      “干吗这样看我?!”朱云隐乜一眼他的怪异眼神。好像被雷劈到一样,眼白多眼黑少--而且还张大嘴!
      “对我这么好,有什么企图?”
      朱云隐翻了翻白眼,道:“我不习惯落井下石的。况且,我是‘侠女’吗。”
      夏乐天看看她,忽而笑了。天底下有这种侠女吗?
      不过,她不发疯的时候,还是蛮可爱的。笑起来甜甜糯糯,格外娇憨。
      “叶苍景呢?”他想到那个丢下他不管的老友。
      “他说去找江临风的。”
      夏乐天的眼蓦地一黯。想起尚未解决的烦恼。真麻烦啊。那样的恩怨情仇,教他无法入手。
      索性的,他再好一点,便该自刎以谢天下;或者,再坏一点,便也跟着他老爹,一不做而不休去了。无奈他不算坏蛋,却又好得不够彻底,哽在半当中。
      “有这么麻烦吗?”她的小手探过来,熨在他的眉心,似要揉碎他的愁闷,“既成事实,便没有办法了。但我想,天塌下来也要先玩够本。不愿想的事情,就仍在一边好了,反正有没有想的必要是自己说了算的,管他呢!”说着说着,她的眼眸中竟也涌起了一股难以言明的兴奋。
      “也罢。”他叹口气,将她的小手自眉心抓下,不自觉地握在掌中。他比不上江临风,把所有事情都忘记,只好先鸵鸟地抛开一旁。
      她轻轻软软的小手竟令他心中忽起一阵骚动,舍不得放下。抬眼看她含笑的脸庞,竟似孩子般纯洁,尚不自觉自己的手已经改了位置。原来,她也并不似他想的那般凶悍刁蛮,甚至还有一点点“迟钝”。
      烦乱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在某个角落,觉得,有一旦久违了的温暖。
      于是,他微笑起来,笑容也如沐春风般煦暖恬静。
      或许,是他最近倒霉倒得比较厉害,如今时来运转,该换他夏乐天行大运了?

      沉寂的龙涎香在房中静静地燃。青白的香烟袅娜似缠绵的情缘,带着这名贵的独特香气缓缓地,却也嚣张地充斥在空气里,溢漫在闻者的骨髓中。
      瓶中开得肆意的牡丹,仿佛是在展示着一场祭奠,回光返照般,竟在浓艳中腾升出一股妖冶,宛如对此生的不甘心--从千里外的洛阳迢迢至此,却只得一日的娇媚,且只有一人看到它落寞的辉煌,实在不甘心。
      纤白的手指缓缓滑过花瓣,一红一白间,诞生出另一种风情。
      “……将军。”纸门外,低沉恭敬的声音仍在不依不饶地继续,“该回去了吧。天皇陛下已催问过几次了。如果再拖下去的话……”
      纸门内,处变不惊的眼眸淡淡扫到一旁的香炉。透过小巧的喷嘴,他可以想象到炉内焚着的半红的香和焚香时发出的极细微的“噼啪”声。
      而了无生气地躺在一边的,正事从家乡传来的书信,讯问他的归期,希望他可以尽早动身。
      但,即便如此又怎样呢?明朝的腐败,致使他没有急着赶回去的必要。幕府借沿海流民管之不尽为名,用他们的手,自明朝沿海百姓那里得到不少财富,甚至还在暗中派出军队巧取豪夺。不过,总算大明还有那么一两个人才,而幕府也不至于会天真到妄想一口吞下这块“肥肉”,所以才维持着目前的这种状态。
      幸好不是每位敌人都和江月明一样难缠。
      也幸好不是每名女子都和江临风一样难测。
      纸门外的部下仍在絮絮叨叨。而他却半句都未放在心上。
      蓦地,灵光一闪。
      “狡兔三窟!”他脱口而出。
      是啊,他怎么忽略了呢!除了“菊池”、酒楼和那些零零碎碎不着边际的地方以外,总还有一个让她躲起来喘气的地方吧?一定有一个把戏从头看起的人。

      下雨天,留客天。
      可是,天地良心,她可没准备在这里呆太久。尤其是在此起彼伏的诵经声中。
      江临风望着窗外说下就下的瓢泼大雨,无奈得叹了口气。而与此同时,另一声叹息也是不期而至。
      “你是出家人哎,就算装,也该装得好心一点吧。”不用回头,她也知道云房那端的清净师太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唉,不能尽早离开这里是她的错吗?为什么这个要命的尼姑就不能快快乐乐地收留她一晚呢?反正已经赶不走了嘛。
      “我是出家人,不会作假。”面对那个大大咧咧趴在窗前的家伙,清净师太实在懒得挤出个好脸色。
      唉,一定是前世欠她的,被烦了二十余年还不够,现在还缠着她,真是命苦。
      叹一口气,清净任命地继续拜佛,手中的木鱼得得地响个不停。
      没办法,快点为来生积德,希望来生莫要再遇到这个把人烦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女人。
      “你不用求神拜佛了。”听到木鱼声渐急,江临风凉凉地乜她一眼,“我上辈子敲穿了八只木鱼,所以我注定了要缠你八辈子。如果你要求,就求第九世吧。”
      “坏女人!”
      “好女人都出家了嘛。”她不以为意地掏了掏耳朵,本来嘛,好好的女子出什么家,做了十几年尼姑,整天装出一副“得道”的模样,清心寡欲得比尼姑还尼姑,令她看了都发指。结果呢?还不是凡人俗女一个!
      有没有搞错?
      “你今天,很烦躁。”观察了一下,清净得出结论,“听说你最近节目很丰富。”
      “你是指和夏乐天、叶苍景结交,还是勾搭上敌将荻原这档事?或许是大闹夏府,当然也可能是指我潜伏天香楼酒窖那码事。”
      “你还真是……生猛。”
      清净当然知道这个俗家时的妹妹很会玩儿。但是,她玩的方式和速度实在有点激烈。
      “你整天困在这个地方,除了希望帮江家除去些杀孽之外,不就是要保佑我活奔乱跳,死不掉吗?”
      “不过,我现在更希望你能重新振作。”
      “雨好像小一点了。”她喃喃道,似是未听见清净的话,只余嘴角一抹淡淡苦笑。
      重新振作?
      面对一无所有的处境,去痛定思痛?她不是凤凰,几次投火涅槃之后不会重生的。唯一的温暖只是来自于清净温和宁静的脸庞。
      她不是世人所想的那般坚强,她没有金刚不坏之身。而,何所谓“重新振作”?
      清净看着她低伏的背影,也无可奈何。只有对着她,一肚子的禅机佛缘却都说不出来。
      “还有,”江临风忽然开口,“清净,如果你还是打算继续青灯古佛了此一生的话,那就记住,不要靠近一个叫‘叶苍景’的男人。你的四大皆空对他没有用。因为,我发现,你们两个简直就是绝配。”

      屋子里之所以静得连风声都显得粗狂,绝不是因为这里没有人,而是因为,这一屋子的人,都不怎么想开口说话。
      大模大样坐在椅子上的叶苍景耐性很好地啜了一口茶,又抬头望了望一旁已与他僵持了半个时辰的蓝林与鱼古音,气定神闲地垂下眼,准备继续等。
      “我说……”在一边站了很久的夏乐天终于忍不住开口。谁知才刚说了两个字,四周的目光全都瞪向他,全部内容只有很明确的两个字--闭嘴!立码将他想大破僵局的想法扼杀在萌芽之中。
      而陪夏乐天站在一旁的朱云隐则比较直接:裙裾一撩就准备开溜,却被夏乐天不讲义气地一把拉住。
      “哎,那个,往门外挨的那个动作不必那么快,想拉人‘同生共死’的那个动作也不用那么急。”冷冷的,蓝林总算开了口,只是每个字似从牙缝中蹦出来的,多少都带了点咬牙切齿的味道,“咱们还没完呢。”
      “其实不是我们的错。”夏乐天挺着一张无辜的笑脸,仿佛他什么都没做似的。
      叶苍景叹口气,拍了拍损友的肩,万分遗憾地说:“看到你的这个笑容,我终于可以肯定--外面那帮债主找的人一定是你。”
      以他和乐天那么久的交情看来,他每次做出无辜状的时候,就表明他一定闯祸,心虚,而且一定有一个烂摊子等人收拾。
      “你们就算空闲,也不必砸了整条街的摊子吧?”鱼古音微微扬眉,看向朱云隐。哼,一定是被夏勇的坏儿子带坏了。
      “我们在……逛街。”她嗫喏。
      逛街?!逛街会逛到有二、三十人索赔的话,那他们进一次宫岂不是连国库都没了?说谎不打草稿,罪加一等!
      “我们是在逛街,只不过……后来突然冲出一帮人不由分说就要抓云隐,结果就打起来了。谁知对方人多势众,只好趁乱溜走。”夏乐天道。
      “云隐?”
      “我从没见过那帮人。不关我的事啊。”
      “那么外面那群债主……”蓝林一抬头,只见叶苍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而鱼古音更是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唉,真是笨,怎么提了这么个蠢问题!“算了,就先由‘菊池’代垫一下,从今天开始,你们就在这里打杂,直到把债还清。”
      “咳咳,”鱼古音在蓝林身后咳了两下,提醒道:“只有云隐是这里的人,另一个和咱们没关系。”
      对呀,怎么忘了?蓝林坏坏地看向站在一旁看好戏的叶苍景。这个男人,竟然在两人闯祸后,把他们丢回“菊池”,想要撒手不管,置身事外。
      想得美。哪有这么好的事啊!
      “我和夏乐天不熟的。”眼见引火烧身,叶苍景连忙撇清关系。
      “天地为证,日月为鉴。就算下油锅,我也一定记得你是我的好兄弟。”坏笑的夏乐天压根就没想放过他,这个很不讲意气的家伙,竟然在他有难的时候出卖他!想痛打落水狗也要付出代价的。给点教训吧。
      “好啊,二一添作五,我们会赔云隐那一半的。”
      现在看起来,叶苍景那家伙的印堂,还真是有点发黑哎。蓝林的心情好了很多,反正他的家当也多得花不完,就由夏乐天帮帮他好了。
      嘻嘻……

      荻原找到江临风的时候,她竟然在气定神闲地做在天香楼喝酒。而且是临窗望景的绝佳位置!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那个在半月前偷入酒窖,引至天香楼足有三日开不了张,老板差点被气得驾鹤西游的人,就是江临风。
      是世道变了,还是这里的风俗习惯比较“特别”?
      “你还真会享受。”含笑地,他已在她对面的空位坐下。聪明地不去征求她的同意。
      江临风只是望着窗外街景,微晃的酒杯中清冽的琼浆泛着微光。
      隔了一会儿,她才淡淡道:“……我说过我不想见你的。”
      “所以并不是你来找我啊。”荻原不以为意地取过她面前的筷子,尝了尝她点的卤菜,“味道还不错。小二呢?”
      “大概去看跌打医生了吧。”
      真没用,不过是被她从三楼扔下去而已。最多断几根骨头而已。刚才叫得像杀猪一样。
      “那老板和掌柜呢?”
      “刚才给了他们一张‘岁寒玉液’的配方,他们现在应该很忙吧--你和他们很熟吗?这么关心他们。”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了一下,抬头看他一眼,“你去过妙然庵,见过清净?”
      “果然瞒不过你。”
      “你有打算瞒吗?虽然染了一身的‘弱水思沁’,但只要洗个澡,换身衣服,就不会留下香气了。”她边说边吞下一杯酒。
      弱水思沁是清净自己调配的香料,是用十余种名贵香料配制而成,天下无双。这也是清净唯一的奢侈。
      唉,果然是江家出来的人,就连当个尼姑都那么与众不同。
      “没想到你会有一个姐姐。”看来那个清净师太就是他一直要找的人物。不过,她一嘴的禅言佛语,沟通起来实在有困难。“她似乎很精通佛学。”
      “……把她挖出来,你满意了吗?”
      “你怪我?”
      “我没你想的那么感情丰富。不过,我倒是很奇怪,怎么你在这里呆这么久都不用回东瀛去吗?”她乜他一眼,荻原确实是个难对付的角色,连她身边的一草一木都刺探得那么清楚,是想做到知己知彼吗?“荻原,我早已不是明将。不在其位,不谋其职。我不会再和你斗。所以,你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去找别的对手吧。”
      说起来,这男人还真是有够无聊的了。没看到全京城的人都在吃喝玩乐,粉饰太平吗?好歹装腔作势一下,全当应应景嘛。干吗不依不饶地杵在这里找人陪他打仗啊。“打仗”这种事,至多只是京城百姓的闲话而已。
      荻原扬了扬眉。“对手”?他听错没?到底是江临风的神经太粗,还是他表示的方法不对?为什么她会把他的美意当作寻找对手?他不过是想更了解她。
      难道这又是这里“特别”的风俗习惯?真是有够怪异的。
      “江临风!”忽然有人招呼她。
      “原来是你们。”她抬头,只见朱云隐和夏乐天一起站在桌旁,“夏乐天,好久不见。”
      笑靥浓浓,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我以为,你会恨我。”愣愣的,他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恨你?”江临风想了想,蓦地挑高眉,“说,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害我要恨你?!”
      “他错在投错胎!”朱云隐突然接口。
      这个什么臭男人嘛!一见江临风,眼都直了,眨都不眨一下,没见过女人啊!上辈子一定是只孔雀,“色”彩缤纷。把她一个人扔在一边,理都不理。
      “气死人了!”低吼一声,先赌气自己跑了,只可惜“某人”反应迟钝,尚不自觉。
      “唉,我是一点都不恨你啦,不过现在,恐怕云隐很恨你。”江临风指指她的背影,小声提醒。
      “哎呀!”夏乐天这才反应过来,第一个动作就是追。
      “好大的脾气。”
      “皇帝的女儿嘛。”她笑笑。真是一对欢喜冤家。不过,在这种时局单纯,亦是一种幸福呢,“荻原,我吃完了。你自便吧。”衣袖一摆,大模大样地起身。
      真是的,一坐就是三个时辰。
      腰酸背痛啊……

      大街上,夏乐天正很努力地追赶着朱云隐飞快的脚步。
      “你跑什么?!”很难理解女人心意的夏少爷只觉得莫名其妙。
      难道又发疯了?怎么发作起来时间都没个准的!也不事先通知一声,好让他有心理准备!
      而快要气疯了的朱云隐则即没有要停下来,让双方都喘口气的意思,也没有要理他的打算,只是一味低头疾行。
      “喂,总有理由的吧?”
      唉,真要命,跑这么快干吗?会出汗的。别人还以为他是追债的咧。
      “我哪里惹到你了?”他还是不明白。
      蓦地,她定下脚步,转身,一手已戳上收势不及的夏乐天的前胸,“说,你是不是喜欢江临风?!”
      “啊?”有没有搞错?他莫名其妙地抚着被她戳得痛得要命的胸口,“关你什么事啊?”
      “你……”朱云隐气得想杀人,眼眶热得想流泪。转身,跑得飞快。
      怎么……又跑?!
      夏乐天张大嘴,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不是每个女人都有跑步的嗜好?还是朱云隐比较“特别”?他怎么从来没见街上有一男一女像他们这样跑的呢?
      唉!
      想归想,他的脚也没停下来,死死咬住不放。
      天啊,地啊,不会天妒英才,要他“跑死”这么特别吧?可是,至少要让他知道为什么这个女人这么喜欢跑步吧?否则真的死不瞑目啊。
      跑得天昏地暗的夏乐天只见一样跑得七荤八素的朱云隐一头载进死胡同,而且有准备“撞墙自尽”之嫌。
      “喂!”一把揪住跑得人事不知的她,夏乐天只剩下瞪人的力气。
      而朱云隐也只是扶着墙大喘特喘。
      “公主。”冷冷的,身旁竟响起另一个声音,“皇上有令,无论如何要带公主回宫。”
      下意识地,她退过两步,靠近夏乐天身旁,瞪着那个突然出现,并堵住这条胡同唯一出路的侍卫。而他们表面上的恭敬实在不足以让她以为他会转而投靠她。
      “公主?”好像被人打了一棍子的夏乐天死死地瞪着身边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挨过来的小女人。
      “是啊。”她无可奈何地应一声,随手推上他的下巴,免得他的口水滴下来。
      唉,公主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样要落难。反正落难的凤凰不如鸡,要是这呆头呆脑的傻小子能救她,那她一定“如此大恩无以为报,只有以身相许”了。
      “请公主起驾回宫。”似乎是谦恭有礼,但侍卫的手却也在同时向她伸来。
      “不好意思,我没打算让她走。”比他快一步,夏乐天将她揽到身后。唉,没办法,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陪了他好几天的落难公主这么可怜兮兮地被“请”回去吧?不管怎么样,他还是应该保留一点男性尊严吧?
      “那么……得罪了。”
      银光乍泻,寒意突至,刀锋已迎头劈下。
      而夏乐天的剑,也在急要关头出手。
      然而,出乎意料的,既无双方间的拆招,亦无兵器的碰撞,似乎挟着所有动力孤注而出的刀剑在瞬间失去灵性。
      夏乐天只看到眼前突然扬起的白色烟粉,铺天盖地而来……

      夕阳西下,打翻的染料泼上天际,映出个斑斓的天空。然而,极尽夺目的云彩却渲染出一种红得几近妖冶的意象,莫名地盖住了所有的缤纷。
      如血的夕阳。
      百无聊赖的江临风倚在窗前,呆呆地看着这正在缓缓消逝的浓烈残阳。
      “你在哪里找到他的?”身边响起叶苍景低沉的嗓音,随之又响起细微的碾臼声,是他正在捣烂什么草药。
      “一个死胡同,像是被人迷倒了。”她经过的时候,胡同里只剩下躺在地上的夏乐天。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浮上脸庞,“想要英雄救美也应量力而为。”
      “你是说朱云隐?”
      “直呼公主名讳,你不怕被杀头吗?”她淡淡道。
      随手拨过窗前几缕细柳,绕在掌中摆弄。
      碾臼声停顿了一下,重新开始时已及不上初始时的速度。
      杨柳碧绦风中舞,残阳锦帛迷人目。思绪似也飘到天尽头。
      她记得,那一天也是杨柳残阳,她因战败海寇而被召入宫中,见到过云隐公主。甚至听皇上当时言下之意,竟要招她为驸马。
      岂料半月后玉环岛一役虽惹来大祸,却也解她燃眉之急。
      看来明日一大早,公主就要被送入内宫,带走她的人不想多伤无谓之人,所以不与夏乐天交手就先将他迷昏。
      叶苍景忽然猜到,“……你早就知道?!”难道说,这都是她布下的局?为了报复夏乐天?
      “感情之事岂能预测?”
      只是,那两人都太单纯,总教人放心不下。
      太阳终于落下地平线,升起沉沉暮色,附近邻舍的烛光闪烁如金斑。
      万家灯火,其乐融融,却教她何去何从?
      伸了个懒腰,江临风懒懒道:“在这里呆了太久,我也该去找些事情做做。”
      这几年,早已养成习惯,入夜后,身边没有任何人。似夜游神般,整个世界都是她的舞台,恣意放纵。
      出门,召来爱马“竹叶青”,闲闲地踱着。
      唉,这几年,它也养成了习惯,除非她策马,否则只是闲闲地踱步。
      街上已很少行人,显得有些凄凉。黯淡的月光令眼前所见的都蒙上层灰色。
      山雨欲来风满楼。卷起飘飘衣袂,舞得如一朵迷离的花,跃动得似海潮遗落的一枚浪。
      “我想,”一边忽然响起荻原温柔的声音,“你不介意有我陪你一会儿吧?”
      屋檐的阴影下,看不清他的脸,只有梅红色的衣摆露出些许端倪。
      她无聊地摸了摸眉心--真奇怪啊。虽然从未听荻原大声说过话,但多多少少,总带着些杀气,这些温柔的说话,难道是耳鸣?
      “如果你很无聊,不妨躲起来数星星--呃,另外,京城应该有很多可供男人消遣的地方。”她拍拍马儿的脖子,示意它大可继续迈步,不必理会某些无关紧要的家伙。
      “可是,我知道你要找的那个地方在哪里。”
      下意识地,江临风的手已拉住了“竹叶青”的鬃毛,刚迈起的步子又重新停了下来。
      唉,就知道他在这里耳目众多,否则怎能每次都准确无误地找到她呢?可是也不必用这种事来威胁她吧。
      真是叫人郁卒。
      笑笑的,荻原从暗处走出来,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模糊的脸庞,隐约之间,是另一种神采。抓着马儿的鬃毛,牵着它慢慢走。
      “……像是快要下雨了呢。”他眯着眼,极力分辨天色,“下雨天,似乎实在无事可做。或许,和你在一起,两个人就不会那样寂寞吧。”

      “你说朱云隐是公主?”两双眼睛齐齐瞪向躺在床上的夏乐天。
      “不必怀疑,事实如此。”端药进来的叶苍景懒懒地乜了床前的鱼古音和蓝林一眼。
      唉,这两个人,听说又接了新的生意,现在又满世界找江临风了。还真是有意境哟!
      “怎么又喝?”望着塞到嘴边的药,夏乐天非常地不情愿。
      他只是被人迷晕而已,有必要把这辈子要喝的药全部一次性干掉吗?
      可惜怨归怨,看到叶苍景那张没什么表情的铁板脸,就知道没什么空子可钻了。唉,苦命啊……
      “公主……”深受刺激的蓝林目光呆滞。怎么早没发现?否则就向她要些什么玉观音、金弹丸之类的,早早打发老妈回乡养老,兄弟们也不必再忙着跑生意了。生活将多么美好。
      难怪当初老大见到朱云隐时,会笑得那么古怪。臭老大,也不漏点口风给她,害她失去这么好的机会。而且朱云隐一走,老妈铁定会天天咬着她不放的。救命啊……
      “她的脸色好难看……”
      “恐怕是想到家里的娘吧。”鱼古音摸着下巴,也在头痛。自从那位蓝伯母来了之后,兄弟们干活都勤快了很多,没人会再偷懒留在总部。
      唉,没办法,伯母的“杀伤力”实在是太大了,所过之处,可谓“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看来,还是有多远闪多远吧。
      “……也不知道云隐现在怎么样了。”夏乐天一副“怨妇状”。
      “我只想知道江临风在哪里。”
      忽然,四人一起抬起头。
      “唉--”不约而同的叹气声,更显无奈啊。

      “我希望,我们不至于困在这里变成两具干尸。”悠悠的,荻原的声音在黑暗中有些飘忽不定。
      “你还好意思讲这些?!”倚在他身旁的江临风不由自主地握紧拳头。
      “想不出办法离开这里的,又不是我一个。”
      “那是谁在中了机关后,还不忘拉人下水的?”
      “我不是早说过,一个人太寂寞了,和你在一起会好一点吗?”
      “荻原,你让我,很、想、杀、人。”她咬牙切齿,实在是快要被气死了。
      就是身边的这个浑蛋,自己不小心中了机关不说(虽然她是有意不提醒他,好趁机甩掉他),竟然在最后关头一把抱住她,害她一块儿掉到这个该死的陷阱里,而且这里四壁光滑得连壁虎都爬不上去,上面的翻盖早已合上,又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天啊,地啊,她是不是上辈子欠这个死倭寇一大笔钱没还啊?
      “想想看,”不怕死的荻原又开口,“你似乎很照顾夏乐天,巴巴地跑来这里帮他找朱云隐。”
      “不好意思,我只是想来这里串串门,看看热闹而已。听说,皇帝有意将她嫁到外族和亲呢。”恐怕,那丫头是不愿被利用,才偷溜出来的吧。
      虽然久不为官,但皇帝老儿的心思,她还是可以揣测出几分的。
      “临风……”
      “咦,我有说你可以这样叫我吗?”虽然他们现在有“死同穴”的可能性。
      “你真的可以离开大海吗。作为一名海战的将军?你所有的辉煌都在海上啊。”
      “你还真是鸡婆哎。如果你闲着的话,请把肩膀借给我睡一晚。”不等他答应,她已经舒舒服服地靠了上去。
      她还真是会享受哎。荻原感受到肩头的重量,目瞪口呆。他可是原本想要和她一直聊天聊下去的啊。可是,拿她没有办法。
      黑暗中,没有人发现他嘴角宠溺的笑容。只好一动不动保持着目前的姿势,不想吵醒她。
      良久的沉寂后,她似已睡得很沉。
      “……你这样对我不设防,令我很想背叛你呢……”低哑的声音,他在她耳畔喃喃道。不规矩的手偷偷爬上她的脸颊。
      “我不想在做梦的时候杀了你。”被惊醒的江临风随手抓掉那只在脸上兜兜爬的手,一边很清楚地告诉他。早上醒来看见自己和死尸躺在一起总不是什么舒心的事。
      “你装睡装得很像呢。”
      “因为你实在太烦了。况且在你这种人身边,怎么可能安心睡觉呢?”她有些刻薄地向他坦白,一边仰天打个哈欠,仍然靠在他肩上。上好丝绸下坚实的肌肉,让她靠得很舒服。
      荻原的手悄悄爬上她的头,摆弄着她的发梢。而她也懒得去阻止。
      “说不定,一直这样坐下去的话,我们会彼此相爱呢。”
      他的话,似是拨动了她心灵深处某根敏感的神经,激起涟漪。
      “爱”又是什么呢?
      那个和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在得知她的“死讯”后,很快就和别的女人成了亲。山盟海誓,花前月下,信誓旦旦地向天地证明心意,却那般的不堪一击,却原来不过是迷幻的游戏,谁信,谁输。
      天地之间,人海茫茫,她却谁也不信。
      “……说起来,我还真不知道你有个姐姐呢。”
      “清净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我父亲死后,她娘带着她来投靠我娘。没过几年,她娘就死了,她也出了家。所以外人不知道。”她缓缓道。
      “是吗……”若有所思的笑意浮上他的嘴角,可惜,江临风看不见,否则她就会明白她说得太多了。
      黑暗中,他轻轻搂紧她,让她靠得更近,更舒服。无声的环境中,他的心境却愈加空明,对江临风的了解也愈加深刻。
      她就似折翼的鹰。曾经的伤痛永远无法抛诸脑后。即使伤愈,亦再不愿展翅,宁愿处在不安与迷惘之中,醉生梦死中以为什么都不曾发生。看上去不羁又放纵的江临风,其实,如琉璃娃娃般脆弱呢。
      “如果就这样死在这里的话,也不是不行的。”缓缓地,她嗟叹道,“用不了多久,就不会有人记得这世上曾有你我吧。”
      这世界其实很残酷呢。
      过去的事情或许永远也忘不了,既然这样的话,这个世界,对她而言,还有什么呢?
      “你变了很多。过去的江临风是绝不会说出这种话的。你忘了吗?你曾自断退路与我决一死战呢。即使是在那种必死的情况下,你的气势仍是无可比拟的。要不是那个昏君不发援兵给你,说不定你会胜呢。”
      她淡淡地苦笑,“是啊,险些就赢了呢。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一个在瞬间失去所有的人,对那样的人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就连恨也不会了,就好像,一下子,天塌了下来,什么都不明白。”
      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在他的耳畔轻轻跃动,仿佛是在讲别人的故事,没有悲,没有喜。
      但他明白,这是一种彻骨的寒意。
      美丽的琉璃娃娃破碎后,每一个碎片都很锋利,每一个碎片都有伤痛的烙印,每一个碎片都是静待的武器。
      许是她亦被自己的寒意冻到,不由自主地更贴近荻原,从他温热的身体上取得一丝暖意。
      这是生平第一次这样靠近一个男子啊。即便是在女扮男装行军打仗之时,她也从不和人靠得这样近。
      但这又怎么样呢。他们被困在这里已有将近三个时辰了吧。或许再也出不去。就算他们真的做了什么,又怎么样?只是,奇怪的是,身边的这个男子会是荻原而已。
      她从不认为荻原犀星是个易于亲近的人。一开始,他便是她最大的敌手,却在虏获她的时候放走她。现在更是以一种似友非友的状态游离在她身边。
      忽然,她静静地笑了,“荻原,你是个很昂贵的男人呢。”
      “昂贵?”他愣了愣。是他的理解有问题吗?可是他明明记得这个词是指货物的。
      “是的,昂贵。你总是穿着最华丽的衣服,从容不迫地出现在众人眼前,带着龙涎的独特香气。”她闭上眼睛,闻了闻他衣襟上的龙涎香。淡淡的,迷幻的,香气,“……以及,你身为贵族,与身俱来的凌驾众人之上的气质。这都表明,你是个身价昂贵的家伙。”
      “这样啊。”他淡淡地应道,“我只是比别的人更懂得享受而已。”
      “这样的话,千里迢迢到中原来,难道……只是为了找江月明吗?”她将头靠在他肩头,睡意渐升。
      唉,真是有点困呐。已经在这里困了好久,许是一辈子都会睡在这里。好困……
      “……和江月明相比的话,还是临风更重要一点吧。”隔了许久,他才喃喃道。耳畔传来她缓缓的呼吸声。
      还说什么在他的身边,不敢安心睡眠。现在还不是睡得比谁都香?
      本来嘛,像她这样的女子,心中怎么会怕他呢。唉,看来要等她睡醒之后,才能带她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温煦的茶香徐徐漫溢在房中。一屋子无聊的人正在大眼瞪小眼。
      “那个,我说,”叶苍景用眼角乜了一下扒在桌上的蓝林和虽然坐得很端正,却正在不停“点头”的鱼古音,没好气地开腔,“这里又不是‘菊池’,没事不用来的。”
      真奇怪,他们什么时候熟到需要三天两头“联络感情”的地步?还在这里打瞌睡。真是“占着茅坑不拉屎”,岂有此理!
      夏乐天看了看叶苍景不怎么好看的脸色,叹了口气。本来嘛,苍景就不太喜欢别人上门来烦他,况且还是这种其实没多大关系的人。
      “不过,”他指了指那两名不速之客,小声地提醒道,“他们好像很累咧。”
      “……不是‘好像很累’,而是快要累死了。”扒在桌上的蓝林揉了揉眼睛,总算有了点“活人”的反应。
      天呐,这是什么生活啊?在外面光是找老大就已经忙得像条疯狗,快要吐血身亡了,回到总坛还要被娘“耳提面命”,疲劳轰炸。
      老天,谁来杀了她吧……
      鱼古音眨了眨木然的眼睛,问她:“你娘什么时候走?”
      “我昨天和她谈过了。她坚持等我成亲后再回乡。”
      鱼古音险些内伤。
      这样的话,那蓝伯母岂不成永远的梦魇?!谁会娶蓝林啊?勇气可嘉。
      “……我会悬赏一百两白银寻人娶你的。”话音刚落,他头上就多了好大一个包。
      蓝林白他一眼,凉凉地提醒他:“我娘一直以为我要嫁的人是你。”
      有人大口吐血。
      “我以为,你们是在忙江临风的事。”叶苍景说。
      “这已经不是‘事’,而是‘习惯’了。我们有长期抗战的准备。”蓝林啜口茶,清清思绪,“但前提是,我们能保得住这条命。”
      现在的情况是,很可能他们还没摸索出老大的去向,就已经“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了。
      的确,被娘烦死,实在不是件可以接受的事。而且,这种死法未免也太不光彩了。要想含笑九泉都难。
      “我还想要她帮我救云隐呢。”
      “这件事情,”鱼古音郑重地拍了拍夏乐天的肩,道,“看来只有你一肩担了。因为,据我所知,帮主是不会理你的。”
      想想看,他们的那位帮主连自家的生意都扔到脑后去了,又怎么会挤出喝酒的时间来帮别人呢?况且,这个“别人”还是仇家的儿子。
      对他没什么好感的鱼古音瞟了他一眼。虽然以帮主的功夫,潜入宫中救个人,没什么难的,但她压根不会帮忙就是了。如果他硬要去救人的话,恐怕夏勇那老家伙就真的没人送终了。
      叶苍景挠了挠眉心,若有所思道:“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江临风是去找朱云隐了。”
      “不……不会吧?!”蓝林的头都快爆了,捧在手中的茶杯颤出一连串碎音。
      真是一场噩梦啊!老大有必要这么生龙活虎吗?是不是想要他们这帮追在她身后跑的人的命啊?
      “整个京城,现在只有皇宫和锦衣卫总指挥使的老巢没找过。”鱼古音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提醒她不争的事实。
      除非江临风出了京城,否则就一定在那两处要人命的地方。而他那个总是出人意料的帮主,很可能就猫在那两处之一。唉,还真是命苦。
      时运不济哟……
      “那么,或许我应该在这里等江临风的消息……”
      夏乐天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锦缎。只是被迷药迷倒而已,有必要躺那么久吗?还要喝下整整两大缸的药,又不是坐月子。
      “一起等!”不约而同的,“菊池”的两位负责人一起眼冒精光。
      那是否是意味着他们暂时不用忍受蓝母的聒噪呢?世界真美好。
      冷不防的,叶苍景的臭脸凑到他们眼前,提醒他们他的存在,“我有说过要收留你们住在这里吗?”

      空气中似乎多了种暧昧的气氛。江临风睁着眼,迷惘地眨了两下。的确,靠在荻原身上是很舒服没错啦,可是也不用整个人都缩到他怀里吧?而死抱着他的动作,恐怕会被认为是“欲求不满”,“企图不轨”。
      唉,唉,唉,真是千年道行一朝散。
      “反省完了没?”荻原好笑地揉揉她的头发,是不是做男人太久了,所以不能接受自身的女性反应?
      想想她刚醒过来时的刺激反应,真是有点吓到他。她竟然一脚踹开他!这里就这么点大,险些踩死他。
      “如果反省完了,那我想,带你离开这鬼地方,你不介意吧?”
      江临风的头一下子抬起来,刚才还很迷惘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你是说,你知道怎么离开这里?”
      “嗯。”
      他暗暗地笑。知道要来这里,当然早做了“功课”。这里的机关暗道早已了若指掌,特地挑了这个没什么人打扰又比较安全的陷阱来跳,好和身边的这个女人一起共患难一下,培养一下感情。只可惜有一半的时间被这个不懂浪漫的男人婆睡掉了。
      荻原不知从何处找出条绳索,轻轻一拉,“咔嚓”一声,头顶的翻盖已经打开。
      大片阳光涌入原本漆黑一片的暗地。刹那的刺目令她不由闭上了眼睛。而荻原轻搂住她的腰,在绳索上一借力,已飞跃而上。
      当她睁开眼时,已在地面上,四周大厅陈设。
      这个机关还真简单哎。江临风挫败地叹了口气,不过……“荻原,为什么我觉得,你仿佛对这里很熟悉?”她摸着下巴,打量着眼前这个一会儿说要和她一起死在陷阱里,一会儿又随便摸出条绳子带她逃出升天的男人。
      “有吗?”他依旧笑得如往常般温柔。
      蓦地,身旁响起脚步声。蜂拥而至的锦衣卫将他们团团围住。
      对哦,他们站着聊天的地方,好死不死恰好时锦衣卫指挥使的地盘。这里别的未必有,最多的就是锦衣卫。她讪讪地想起来。
      不等他们一拥而上,她已与荻原背靠背备战。下一刻,她就把第一个冲上来的家伙踢出了十七、八丈远。
      说实话,这帮家伙出现得不怎么是时候啦。人家刚“劫后余生”,想好好发泄一下,他们就这么“善解人意”地蹿了出来,真是叫她不好意思,只好委屈他们了。
      虽然没有兵器,要对付这帮锦衣卫也不过只是小菜一碟。尤其是荻原,一出手非死即伤,而她也拿他们当瓜菜打。
      一会儿,所以锦衣卫就都被扔了出去。
      “可以走了。”他回过身,道。
      “你的杀气,很重呢。”
      不过一柱香时间,她却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他的杀气,冰冷的寒意,令她想起他眼中最初的意象。
      “可以走了吗?”似是没有听到她的话,他又问了一遍。
      “可以。但还有件事……”她乜他一眼。
      “扑通”,有人被踹下陷阱。不等翻盖合上,她已凌空弹指,真气激断绳索。
      “死倭寇。”她微笑着拍拍手掌。竟敢耍她?!那么喜欢那个陷阱的话,就多呆一会儿好了。
      大摇大摆地,她走出了门。

      妙然庵。
      沉缓的木鱼声,不知从何时响起,似背负着千言万语,背负着虔诚与卑谦,仿佛没有停下的日子,单纯地进行着。
      淡雅而奇特的香气中,不合时宜地混入了酒香,宛如尘世外的净地,却传来红尘的喧嚣,一下子将两个世界连到一起。
      因长时间的摩娑而变得暗红的佛珠,在指间跃动,仿佛每一颗都可以挣脱线索,逃出升天。
      清净的眉心微微皱着。当酒香飘来时,她已猜到是谁来了。会在这里喝酒的,只有临风。而每时每刻都带着酒壶的,恐怕也只有她。
      这都是她的错吧,是故会有今天。是否无论怎样向神佛祈求,都无济于事呢?
      经常都是这样:在她这里,却只是一言不发地狂饮,仿佛只是为了找个喝酒的地方。无视同在云房做功课的她。
      而她,却什么都不能做,只是默默地敲着眼前这个毫无生气的木鱼。
      可她也很无助啊……
      “砰”的一声,酒壶掉在地上。她停止经文,回头看看已醉得不省人事的江临风。躺在榻上的江临风,唇角似还带着一丝笑意。
      她不会忘记,江月明在阳光下的笑容,见者炫目,永远意气风发。但临风的笑,却总是带着一份孤寂,一份苦涩。
      幽幽地叹口气,她取过条毯子替江临风盖上。
      上次来找她的那个男人,也是什么都没说呢。只是拿出酒壶放在桌上。于是她知道,他是为了临风来的。
      可是,直到离开,他一句话也没有问。而她也什么都没有告诉他。她不敢。因为这个男人身上有很重的杀气。从他踏入房间的那一刻,她就发现了。对于“杀气”的敏感,她不会输给临风。
      这个男人,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发觉她的存在的人吧。
      她轻轻触抚着江临风削瘦的面颊。
      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吗?令她有微微的寒意。

      琼楼玉宇,绣阁深沉。纵然满庭花雨,却难掩愁情怨意。
      “别有眼长腰搦,痛怜深惜,鸳会阻,夕雨凄飞;锦书断,暮云凝碧。想别来,好景良时,也应相忆。”湖旁依傍假山而立的朱云隐悠悠低吟。自从被抓回宫中之后,就一直闷闷不乐。尤其是夏乐天,也不知他的情况怎么样。
      却未发现湖中多了一个倒影,白衣翩翩,青丝随风,眉眼间尽是化不开的笑意。
      “柳永的《两同心》,用在这里怕不合适吧?”缓慢恬静的声音,竟是江临风的嗓音。
      朱云隐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她,“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能来吗?门口又没竖牌子,说不让我进。”她提起手中的鱼给朱云隐看,“况且这附近有个钓鱼的好地方呢。”
      像皇宫这种地方,当然不是人人能来的,但是只要是功夫好的人,基本上就是免费开放,与观光胜地也差不多啦。
      朱云隐看了看那两条大鱼。奇怪,有点眼熟呢,而且看到就觉得不爽。
      “……是夏乐天要你来的?”
      “他不知道我来这儿。说起来,他应该在叶苍景那里,没什么大碍。”江临风随手把鱼放在假山上,“我猜他现在多半在想办法来救你吧。”
      “是这样吗?他喜欢的人不是你吗?”朱云隐微微苦笑。仰天看看白云,那一朵朵云彩,仿佛都变成他的模样。
      噫!江临风挠了挠脑袋。这世界真是越来越奇怪。何时夏乐天对她的喜爱已深到令朱云隐吃醋的地步?她怎么不知道?
      “你们小朋友的游戏不要拖我下水。”难不成夏少爷有恋母情结?“改日你自己问清楚就是了。夏乐天那个笨蛋,几次英雄救美却搞得一塌糊涂,好歹这次你给他个机会,就安心等他来救你好了。否则,他真的有机会哀怨到死了。”
      他救她?朱云隐眨眨眼睛,对前景并不乐观。说实话,如果是夏乐天的话,真不知会弄成什么样子呢。希望别搞得六江水混。
      “时间不早,我也该回去了。否则鲜鱼就要变成死鱼了。”江临风笑着绝尘而去。
      朱云隐呆在原地,心里闷闷的。真是不甘心啊,搞得这么被动。
      贴身侍女跑过来,“原来您在这里,公主,我找得好苦。您还不知道吧,皇上那边都闹翻天了,说是皇上最喜欢的那两条波斯进贡的鱼不见了。皇上正大发雷霆呢……”
      那两条波斯进贡的鱼?朱云隐眼中精光一闪,不自觉地笑出来。
      “公主,您笑什么呀?”
      “那两条鱼,我早就看不顺眼了。”哼,想把她嫁去外族,好,她就先搞得这个皇宫鸡犬不宁。
      她可是堂堂的女侠哦。
      只是没有人留意到不远处树荫下修长的身影。湖蓝色的衣袍,在春风中轻轻散散地飘……

      细雨扑面。春日的午后忽然飘起雨来。
      坐在树下的江临风,手执树叶,吹出悠扬清澄的调子。任由雨丝濡湿头发、衣衫。
      这种感觉,很像海水飞扬到脸上。耳边似乎响起忽高忽低的海潮声,引得吹出的曲子也染上了海水的味道。
      以前的事情,看来终究还是不可忘啊。
      挫败地叹一口气,放下唇边的树叶,“就这样一直耗下去吗?可是我没有别的事要做。”
      话音刚落,从树后闪出一人,冷冷地瞪着她。
      江临风打量他身上的东瀛服饰,浅浅地笑道:“总马中将,你不会想说,是荻原派你来杀我的吧?”
      “不管谁派我来,反正,你都得死!”
      剑光一闪,劈碎无数雨丝,向她斩来。
      “如果是荻原,他不会叫你来送命。”手中的树叶激射而出,一掌毫不留情地拍向他。

      晨昏交际。
      荻原点亮桌上的灯,悠悠道:“你来这之前,应该先通知我一声。”
      屋中阴暗的角落中,静静地走出一人,“天皇命我尽快带你回去。”
      金色火苗映出他的脸,棱角分明,戾气尽显,烁烁的目光令人压抑。
      “战事吃紧的话,不是有你吗?我会回去的,在我该回去的时候。”
      “我已经见过她了。”他冷冷道,“的确很特别。但是那样的女人,太危险了。”在宫中,目睹她的言行,与普通女人果然不同。但如果让明朝再度拥有那样的大将,于他们实在是很不利。他和荻原不同,他只对“胜利”有兴趣。
      荻原踱到窗前,雨丝霏霏,划破他的神思,无法集中于此处,一齐飘荡到江临风那里。良久,他才开口,“……总马告诉你的吧?怎么不见他人……”平时他总是侍奉在外的。今天怎么不见他。
      “他知道你一定不肯就这样回去,所以,他去为你做一件事。”
      荻原回过头,凝视他嘴角残酷的笑意,寒意开始溢出他的话语:“萤将军,你这样做,只会白白害死我的部下,让我觉得你居心叵测。”
      “说对了!”窗外一声喝咤,一个东西撞破窗户,掉在荻原脚下,随后跃入的江临风笑眯眯地站在一边,用脚轻轻踢了踢掉在地上的那个东西,“要不要和你的部下道别?”
      那个被扔进来的东西,原来就是总马的头。血迹尚未干,弄脏了地上雪白的毛毯。
      荻原抬头淡淡地看她一眼。是他还不够了解她吗?他未想到她会取人首级。或许是他忽略了:虽然她不愿记起,但她的血液中确实有剽悍的因素。烽火岁月不可避免地为她打上烙印,注入杀戮的血腥。
      “……你弄脏了我的毛毯。”荻原笑得温文。并不在乎死了个部下。
      总马对他是很忠心没错啦,但他要的是得力的助手,是战场上的左膀右臂,而不是糊里糊涂任人唆摆的仆人。即使今日不死,日后恐怕也要死在战场上,说不定还会引至更大的损失。
      萤将军扬了扬眉,未想到与她的第一回合既已败落。好胜之心,征服之欲,令他无法漠视眼前的削瘦女子,“不管怎样,我奉命而来,一定要带荻原回去。”
      “这个,和我有关吗?”她皱着眉,想了一下,随后嫣然一笑,道:“莫说是你,就连我都觉得他赖在这里已经太久了——什么时候走,告诉我一声,我好放鞭炮庆祝。再好好泡个柚子叶澡去去霉气。”
      “难道我要走,和你无关吗?”荻原反问,“唉,虽然早了一点,但既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只好说了:你,到底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东瀛?”真是没有自觉性的女人。算了,就当日行一善吧,由他接手这个“祸患”好了。拐她去东瀛,造福大明百姓,弥补一下战火对他们的伤害。
      江临风乜他一眼。这种话,好歹也要说得肉麻一点吧?活象请佣人去东瀛。
      荻原笑得温柔,“即使你不愿意也没有关系,因为我可以为你留下。”
      萤将军险些要昏过去。这两个家伙怎么可以当着他,一个孤家寡人的面,打情骂俏呢?没有杀气的荻原,杀伤力更大。
      “不必。”她的笑意淡淡褪去,“三月之内,我会去那里见你。”
      “你已经失约过一次。”
      她手一伸,已抽出萤的佩剑,挥手割断一缕青丝,“肢体发肤受之父母,今此以此为凭。”
      荻原接过那一缕头发,随手也割断自己的头发,将两缕扎在一起,“这样的话,是不是‘结发’呢?”
      她翻了翻白眼,“做什么白日梦?!我还有一个条件,你得把我之前给你的那块玉佩还给我,否则我是不会去那里的。”
      荻原犹疑地看她一眼,将玉佩交给她,却终于没有问及原因。
      那块玉佩,不是连同那个男人,一起丢弃掉了吗?为什么还要要回去呢?
      但是,自古以来,好马不吃回头草,况且是她那般高傲的心气,断不会回头。可,如果那样,又为什么要取回那枚玉佩?
      “那么,我就先走了。”她嫣然一笑,微微侧身,从窗口跃下。
      荻原回头望望冷眼相看的萤将军,淡淡一笑,道:“喜欢一个人是没有理由的。”
      萤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
      真是愚蠢啊。像荻原这样的人,竟然也会被这种虚幻的假相所迷惑。这样的谎言……
      窗外的雨仍在下。

      没有人通报,但知道她一定会出现。四个等江临风等了很久的人,在见到她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惊讶。
      “你见到云隐了?!”最关心情况的夏乐天躺在床上急切地问。
      她没有太多话,只是点了点头,气定神闲地坐在椅子上,一点都没有夏乐天“火烧眉毛”的味道。
      “……你,是和荻原在一起?”觉得有丝不对劲的鱼古音试探着问。
      江临风仍只是点了点头。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怎么帮乐天?”这次轮到叶苍景提问题。却看到她笑眯眯地摇了摇头,然后转向一边的蓝林。
      “我没问题。”蓝林摊了摊手。该问的他们都问了。又不是问题宝宝,她没那么多问题可问。
      江临风似是松了口气,这才开口:“既然你们都问完了,我也可以开始正题了——叶苍景,有一种毒,叫‘碧丝’,你知不知道怎么解?”
      碧丝……
      叶苍景摸了摸眉心,“据说,只要每月按时服食以‘绛珠草’熬制的汤药,就不会毒发。但这种草很难培植。而且如果要根治的话,也很麻烦。”
      她翻翻白眼。
      真是罗嗦。什么“麻烦”“不麻烦”,反正只要有的救,就是了。她又不是大夫,要治也是他治。
      “只要你帮我救一个人,我就有办法把朱云隐带回来。那个人,中的就是你说的那种‘很麻烦’的‘碧丝’。”江临风慢条斯理地说。
      “没问题。”叶苍景一口应允。
      说实话,他只是从书上知道有“碧丝”这种毒药,从未见过中毒的人。据说是天下第一奇毒之一,中的人起初没有异状,但随着毒性越来越深扎体内,身上的每一条经脉都会变成绿色,越来越虚弱,到后来,就是一阵风都能要命。
      没想到京城之内,竟会有中这种毒的人,安能叫他不技痒?
      “是谁中了毒?”
      “这个你先不必管,日后自然知道。不过,有一点我要言明,救朱云隐仍要夏乐天救,我只是想想主意,打打下手。计策放在你们眼前,用不用随便你。”
      夏乐天皱皱眉,乜她一眼。有点不太放心——这个酒鬼的主意不会是带着他们溜进皇宫,把云隐偷出来吧?如果是这种主意的话,那他真的要吐血了。
      “我要堂堂正正地接云隐出宫。”
      “屁话!”江临风白了他一眼,“难道你还准备带着我朝的公主一起爬墙啊?”转而又对鱼古音道:“如果你仍对‘副将’这个角色感兴趣的话,不妨一起玩一把。至于我的计策嘛……”
      五个脑袋凑到一起,共同商议着接下来的大计,只听到窃窃私语,却不知他们在谈论什么。

      临近初夏的末春的早晨,阳光异常的绚烂,将湖面映出金色的波光。湖心白石所砌的亭子,亦更显美妙。
      江临风倚在亭柱上,思绪似已飘到天涯海角,任晨风吹乱青丝。
      一位书生打扮的男子,匆匆赶来,却只静静站在她身边。千言万语似一团乱麻,找不到线头。
      “好久不见,少傅大人。”她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回首嫣然而笑。
      即使早有准备,他却仍然吓了一跳,不由往后退了一步,“……果然是你!”
      她自怀中掏出玉佩,悬在他眼前,“可不就是我,死而复生的江月明。”
      风,忽然变大了,吹得眼前的玉佩摇摆不定,闪闪烁烁。
      “我以为你死了。”他凝视她的脸庞。已不复早年青春少女的样貌,数年战火,数年煎熬,浪沙淘尽,现在的她沧桑且事故,却不知为何,脱胎换骨,仍能令他心动。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她并不见哀伤神色,只是淡淡地,笑得平静,“没关系,世上的人都道我已死,你并非唯一一个。”
      “为何不来找我?否则我也不会……”
      “少傅大人,”她截断他的话,“昨日之事不可留,今日之事多烦忧。这次约见,一是为了奉还原物。”她顿了下,将玉佩交到他手中,“这块玉佩辗转二十余年,今日物归原主。这对玉佩,总不能一直分开,未免不祥,不如还给你。”
      “月明……”
      这个男人生性懦弱,恐怕只能一直活在犹豫之中吧。她微微苦笑,目光停留在他的眉眼。隔了这么多年,他的样子并未有多大改变呢。虽然已过尔立之年,却依然清秀儒雅。
      恍惚之间,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柔情不自觉地漾起涟漪。可是……
      “你我相识二十余年,渊源极深。我不想装出不认识你的样子。但事实上,你我只有兄妹之谊。过去,错将蔷薇当玫瑰,徒惹神伤。现在更不要作茧自缚。”
      人事已非。
      他默不做声。她是对的吧。家有妻女,再妄想覆水重收,的确是不适合的。
      从头到尾,她都是最了解他的啊!可是,他却一直都不能保护她。是他太无能了。
      “另外,我也有一件事要你帮忙。”她掩藏起眉间淡淡愁韵,
      他点点头。他实在欠她太多,如果他可以帮得上她的忙,那么,他至少要为她做一件事。

      “夏公子是一个时辰前入的宫,不知道和皇上说了些什么。但是皇上金口亲许,只要他抵御海寇有功,就将公主下嫁。可如果三月之内毫无成效,则以欺君罪论处,公主远嫁和亲。夏公子已被封将。”
      朱云隐默默地听完侍女打听来的消息,谴走侍女。
      这就是夏乐天的办法吗?自动请缨上战场,只为了能正大光明地带她走。
      想必是请了他那个爹帮忙吧,否则怎么见得到父皇?为了取得他的援手,终于原谅了他吗?
      她不会忘记,当初夏乐天为了他爹的所作所为,那般痛苦。
      手指轻拂镜中冰冷的面颊,泪水滑过。
      从未有人待她这样好。父皇有那么多的女儿,她并不得宠。而母亲,不过是宫中一名落魄的妃子。
      皇宫那么美,却太冷,令她不寒而栗。皇宫那么大,却禁锢住她,失去自由。
      这世上,看得到她的存在的,恐怕只有夏乐天吧?不在乎她的刁蛮任性,真心待她好的,只有他吧?所以,明知此去凶多吉少,却仍然要这么做。
      前世冤,今世缘。不论结局如何,她都跟定他了。

      大风起兮云飞扬。
      漫天飞扬的柳絮,似误至的雪,随风舞得痴狂。
      可是,这种季节,怎么还会有柳絮呢?
      放下酒壶,江临风睁着迷离的眼,望向挡在前方路中央的男人。唤“竹叶青”停下脚步。
      “是你。”她嫣然一笑,望着眼前杀气冲天的男人,“我等了你大半日呢,萤将军。”
      他只是冷冷地瞪着她,衣袂卷在狂风中,恣意翻转像刀锋般冰冷的感觉。
      “从很久之前,我就知道有一个和荻原齐名的将军。素闻你二人不和,不过我想,这是强者的傲气吧。即使彼此惺惺相吸,却永远不会承认对方比自己强。你和荻原,说是敌对的知己,不过分吧?看到荻原为了一个女人,扔下你不顾,你当然会生气。杀掉我,即使荻原不会忘记我,但至少,仍会留在你身边。”她微笑着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我没有说错吧?”
      手指轻拂着腰间的宝剑,一触即发。已经很久没有佩剑,早已没了习惯。但既然料到萤将军会来,也就随身带了一把。他不好对付,而她也尚有要事没有完成,不能就这么死了。
      萤阴冷地笑笑,“你果然聪明绝顶。那么,你也该知道,我不会让你活着回去。”
      她跳下马,慢慢走近。像萤那样自大的人,是不会先出手的,即使是他想杀人。
      剑光一闪,随手挽出个剑花,直取对方中宫。
      萤的剑亦在瞬间出鞘,封住攻势。剑沿着她的剑面直削而上。
      这便是东瀛的武术吧。电光火石之间,她偷偷地想。剑招凌厉刚强,确有过人之处。
      剑尖一沉,被他的剑吸住。只起一掌逼开他,身影急转,反身直刺,却被他及时封住。
      连忙闪开,身边的一棵树已被斩断,“呼啦”一声倒了下来。不等他再次出招,她剑尖在地上一点,飞起一脚,就踢他的脸。
      心里非常明白,再接着斗下去,势必要比内力。三年疏荒,剑招只是勉力支撑,内力非他敌手。
      苦斗这么久,已是心服气燥。接下去不过三百招,恐怕就要败落。
      急中生智,凌空一剑。他一出剑,立即化实为虚,变剑为腿,一脚踢中他的手腕,举剑急刺。
      宝剑脱手,他却临危不乱,先躲过她的进攻,一掌斩在她的手腕上,击落她手中的剑。顺势,准备一掌取她性命。
      危急关头,她瞄到一旁正在下落的剑,足尖轻勾,正好踢在剑柄上。
      “砰”一声,已被他一掌击中的她跌出去二十余尺,重重地落到地上,眼前一片金光。
      而萤将军,却呆呆地站在那里,不可置信地瞪着自己的小腹——一柄剑自下向上插在那里,直至没柄,鲜血流到地上,很快积成一大片血泊。
      慢慢地,他倒下去,不会再醒。

      傍晚时分。
      鱼古音一推开门,就看到蓝林忙碌的身影,正在整理行装。
      “你在干吗?”他搞不懂地坐在一边。
      “明天就出发了,当然要整理一下。”
      “可是,有说过要带你一起去吗?”
      她的动作一下子僵住了,回头瞪着他,“我不能去?”
      “你不能去。”
      “为什么?”放下手中的东西,坐到鱼古音对面,大眼瞪小眼,“是为了老大?”
      可以和江临风并肩作战,就要把她驱出他的视线范围吗?或者,他从未当她是什么重要的人,和他们不是一国的。
      无足轻重的人,所以觉得碍眼吧!可以随便就打发掉的人。
      “和她无关。”
      “就是和她有关!”她低吼,泪水不自觉地掉下来,“一直都是这样。无论我做什么,有多努力,你的目光却总是在江临风身上!不要和我说她从前如何,我只知道以前的江临风已经不存在了。现在你的面前,只有我。只有我而已,为什么你都看不见……”
      “不要乱说。”被眼泪搞得手足无措的鱼古音只会抓着条手巾拼命为她擦掉眼泪。
      “你对她,不是主仆情深,而是,你爱着她。你一直……一直都深爱着她呵!”
      蓦然涌上心头的哀怨,模糊了她的眼。破碎掉的心,痛彻心扉。
      为什么,为什么他可以这样无视于她的存在?让她离他这般近,却又那样远。
      这样的他,又算是什么呢?在他的心目中,她算是什么呢?
      “有些事情,”他叹了口气,将她拥入怀中,“如果不是亲身经历的话,是永远都不会懂的。”
      蓝林的脸埋入他的衣襟,泣声藏入其中,慢慢转为呜咽,渐渐平静,“什么时候,你我之间不会夹着一个江临风?”
      鱼古音获罪是无奈地叹口气。
      对于江临风,已成为他生命中一个最不可改的习惯。即使江月明已消逝在岁月中,但也化为记忆慢慢沉淀在心灵最深处,不管是什么样的结局,他都不可能放弃她,让她一个人。
      “那里会很危险。”他道。
      “我知道。”
      “可能会丧命。”
      “我知道。”
      “你会看到很多人死在你面前,其中可能包括我、江临风、夏乐天,或许任何一个你认识的人。”
      “我知道。”
      “即使打了胜仗,你也不会有任何好处。”
      “我知道。”
      “可能我会残废。”
      “我知道——难道你不明白吗?”蓝林抬起头,含泪的眼,楚楚可怜,“我做好了一切准备来迎接不幸,只是想和你在一起,即使只有几个月的时间,我也可以付出所有一切。”
      他再也无法说出一句劝阻的话。这一刻,他不是不感动的。一向精明的她,有一颗温柔的心。
      沉浸在各自的哀伤中,都没有留意到倚在门边的江临风。苍白如纸的脸色,有点骇人。
      一只手悄悄搭上她的肩。回头一看,方知是叶苍景默默地跟着他走回房。
      “你伤得很重。”他一开口便道。
      “或许吧。”她靠在床上,合上眼睛。
      “是内伤?”
      “我杀了萤将军,东瀛名将,也是我们此行的最大绊脚石之一。”
      也险些为此送了命。
      他搭上她的手腕,脸色渐变,“你知不知道你受了极重的内伤?”
      “有关系吗?”
      “是心脉受损。你这个笨女人,知不知道可能会没命?!”
      天!她是什么怪物吗?受了这么重的伤,换了别人,恐怕早就死了,她是怎么回来的?还能躺在这里和他说话。难道,生命对她而言,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吗?
      “我知道。”她淡淡地应一声,“放心吧,我没打算现在就死。叶苍景,你记得吗,你答应过要为我救一个人?”
      “我看还是救你比较重要!”
      “不。中了‘碧丝’剧毒的,是城外妙然庵的清净师太。明日我们出发后,你就去见她。如果你无法解毒,就替我照顾她。她会告诉你,在哪里可以找到‘绛珠草’。你一定要救她,她是我姐姐。”
      “你明天还要出发?!”叶苍景险些要晕过去,“你不要命了是不是?你这个要命的伤,在十年内能痊愈已是老天帮忙了。”
      她睁开眼,乜他一眼,随即又闭上。
      开什么玩笑?!她都没打算再活上十年,管他什么伤不伤的。
      “我服了‘九转大还丹’,这三个月应该死不了。”
      “治标不治本。”
      她微微一笑,“我困了。记住,这件事对谁都不要说。没有我,夏乐天百分之一千死在战场上。”
      他凝视她半晌,终于转身出去。
      而她,已昏睡过去。

      香烟袅袅,诵经声不绝于耳。虽然在云房,却仍听得见外面大堂的声音。
      只是,叶苍景却呆了,愣愣地看着眼前眉目如画的美丽女子。紫云冠,田方缁衣,云头鞋,檀香佛珠,虽是尼姑打扮,却更添出尘之姿。
      “是江临风要你来找我的?”清净微微抬头,不知为何,这男子让她觉得恍如隔世。心中不可名状地震撼。
      “是,不过她没有告诉我,师太这样年轻。”他苦笑一下。还以为不是七老八十,也已经很“可观”了。想必是被那个酒鬼耍了,“在下叶苍景。”
      叶苍景?
      她呆一呆。这个名字,曾听临风提起过。她说,要想继续作尼姑的话,就要离这个男人远一点,不自觉的,面颊泛红。
      “受她所托,为你解毒。”叶苍景一边说,一边打量她。真奇怪,说是身中剧毒,看上去却似乎并未有什么受折磨的迹象,脸色也很好。
      清净淡淡一笑,“如果是这样的话,施主请回吧。”
      “什么意思?”
      她不语,只是走到一边,推开长窗。窗外竟种了十余株“绛珠草”,有两株甚至于开出艳丽的小红花。
      叶苍景更是目瞪口呆。这么多“绛珠草”种在一起,未免也太壮观了吧?这种植物极难培植,竟然有人可以种那么多……
      “是临风的杰作。”她自豪地笑。即使临风变得如此不羁,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不论她做什么,总是做得特别好。
      这个……怪物!叶苍景差点晕过去。怎么什么都会去做?然而看着风中摇摆的纤细枝叶和袅袅的红花,心中却不可抑制地泛起柔情。
      “她……一直都很棒。——但是,这并非解毒的方法。所以江临风才要叫我到这里来。”
      清净关上窗。
      “生有何欢,死亦何惧。生命原本生死往复,生生不息,又何必强求。我活到今日,也只是不愿浪费临风种植‘绛珠草’的一片苦心而已。”
      “我必须为你解毒。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一个交易。不过,我没想到她会有一个姐姐。”这对姐妹,一个拥有绝色美貌,一个拥有盖世智慧,但偏偏命犯天煞孤星,一直时运不济,命运坎坷。
      她蓦地转过身,瞪着他:“她说过我是她姐姐?”
      “不是吗?”
      “……如果是的话,我不会是今天你看到的这个样子。临风也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没有出家前,我姓‘夏’。”

      海风阵阵,裹着海腥味扑面而来。天际的星,似乎可以落到雪白的浪花里。
      高悬的月,有些孤寂。
      深深呼吸着这海的空气,恍惚中,她还是三年前的江月明。可是,心仍隐隐作痛。
      站在高塔上,极目远眺。
      “鱼副将已经被困两天了。”身边的夏乐天提醒她。
      “放心。荻原还没有玩够,他们暂时还不会有事。”她并不是特别担心,“况且,你要相信鱼古音,有蓝林在他身边,他一定会保护好自己。”
      远处传来轰轰的炮声。
      到这里一月有余,大小战役十多场,虾兵蟹将不堪一击,直到三日前,荻原出兵。
      “有没有胜利的把握?”
      “没有哪一场仗是有必胜把握。夏乐天,看清楚什么是打仗,然后,永远都不要再到这里来。”
      不论是输还是赢,对于死去的人,是毫无意义的。那些上战场赴死的兵士,在某个地方,都有人在等他们回去。既然必有一方死伤得更多,那么,她只有尽力保护自己的这一方,见神杀神,遇佛杀佛。血腥是战场上唯一的味道。
      不论这海水看上去是多么安宁可爱。
      江临风微微苦笑,随即咳起来。
      “没事吧?”
      她摇摇头。
      他皱了皱眉。为什么他什么忙也帮不上?难道他所能做的,就只是站在这里看身边的人一个个地去以身犯险?
      “夏乐天,你一定要保持精力充沛。因为挨下来,你要负责去救鱼古音。挨下来的仗,还要靠你。”她嫣然一笑,拍了拍他的肩。
      “有办法对付荻原?”
      她不语。只是仰头看看天际闪烁的星。萤已被她除掉,现在唯一的绊脚石,就是荻原,而她,根本就无战胜他的把握。
      虽然计策并非没有,但是犹豫不决。
      “如果这次侥幸赢了,你打算怎么样呢?”
      “……嗯,先把云隐救出来,朋友一场,不能不管她吧。况且,和她在一起也确实很快乐。然后,我希望能去游览我朝的名川河海,你可以一起去吧?”夏乐天乜她一眼。
      然而江临风却似是没有听到他的暗示,指着天上的星,缓缓道:“你看这些星星,每天都从这边升起,从另一边落下,持续几千几万年。忽地有一日,莫名地陨落,不会有人发现天上少了一颗星——人也是这样,世人多薄兴,做人还是要为着自己,不要挂念那些得不到的,只有到手的,才是最好的。”
      她转过头,看向他。
      夏乐天和朱云隐,两人既非无情,只是尚未捅破这层窗户纸而已,他们缺了一点火候。
      忽然地,她作下了决定。
      他愣愣地看着她。对于她的拒绝,不是没有预见的。这个女子,无论如何落魄,都是他不能及的。她与云隐,一如金鹰,一如黄莺,而她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恍惚笑意,则永远烙在他心头。
      “答应我,要与朱云隐隐没,不要留在皇宫、战场、官场,去过逍遥的日子。”
      “难道你有办法赢过荻原?”
      “明日一早,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带兵救援鱼古音。接下来的仗,不必理会荻原,只当是一场普通的仗来打。鱼古音有足够的经验。”
      “你开玩笑?”
      “不是。兵贵神速。记住,明日一早便出发。另外,不必担心云隐,少傅大人会盯紧皇帝,等你们回去。”
      他疑惑地瞪大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说得好简单,似是天方夜潭。
      “这个世界上,是存在奇迹的。”江临风远眺天边,喃喃道,“我所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为你创造这个奇迹。今晚就去,再也不会回来。”
      “江临风!”他吓一跳,心中涌起不祥感觉。
      “别误会,只是过了今晚,这场仗就不需要我了。也可以功成身退。况且,我也要离开大明,永不言归。”她对上他充满怀疑的眼,淡淡地笑。

      炮声藉着海水声传来,愈加有点声势浩大的意思。
      站在船头的鱼古音独自发呆。说实话,没想到这么快就又遇上荻原了,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僵局。
      “她……会来救我们吗?”
      不用回头,他亦知道是谁。
      “不知道。”
      战场上,牺牲是难免的,这与交情无关。必要时,相信她会舍弃,但他也相信,只要有一丝救援的机会,她会来的。
      一切,都依战况而定。
      蓝林自背后轻轻搂住他,将面颊贴在他背上,“明天,或许我们都会死。”
      “对不起。”
      “你确实该道歉,你令我觉得我天生即是劳碌命。”她口中这样说,却不禁满足地微笑,“这样也好,她不必来救我们。”
      三年来,第一次确实地摆脱江临风。这道海弯,挡住敌兵,也挡住救兵。
      不远处传来的炮声似没有打住的意思。
      “不要怪我。”对蓝林,他不是没有歉疚,“我被灿烂的烟花迷住了眼,明知轮不到我,却硬要挣得一席之地。”
      “你这个笨蛋。”她幽幽道,却又不得不承认,“但,江临风的确特别,青春少女永远不会少,美貌只是仗着年轻。谁也不会有她那样的味道。”
      鱼古音淡淡地笑。
      原来他是注定要和蓝林在一起的。别的女人不知道江临风是谁,也不知道江月明是男是女,和她在一起至少不必把故事从头讲起。
      少了她,他会有多寂寞?
      无言地,他只是握住她的手,不愿松开。

      东边的天色已微微见白。
      倚在窗边的荻原整夜未眠,似有预感,有事要发生。仿佛大雨前低沉的天色,心情出乎意料的阴晦。
      决战便在这几日吧。当初寻寻觅觅,不惜远涉中土,只为这风云变色的一战。可是,事到如今,才发觉人事已非,竟已不愿向她出手。
      风轻轻涌进房间,撩起披在肩头的外套。蓝色的丝绸徐徐舞动,他却浑然不觉。
      她所说的,在三个月中就会来见他,指的就是在战场上的相见吗?这不是“相见”,而是“狭路相逢”……还把萤那个碍眼的家伙给清除掉了。不用怀疑,他拿这个任性的女人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可是,是什么令她重操旧兵?
      他微微皱眉。
      难道只是为了夏乐天?酸意袭上心头。
      蓦地,风似是变大了。
      银光一闪,将他惊醒。不知从何处来的一柄剑,凌空相刺,他一边后退,一边举手格挡。
      “嘶”一声,划破了衣袖,鲜血滴落在地。抢过一边的宝剑,化解攻势。这才看清眼前人,白衣飘飘,纱巾蒙面。身影说不出的熟悉。然而,不容细想,绵绵剑意,令他不得不打气精神应招。
      一招接一招,凌厉的剑式似乎招招都想要他的命,却总是被他险险避过。
      紧密的剑招将手中长剑化作白练,一招既起,后招不断,将他的剑重重锁住。
      剑气四至,伤到屋内摆设、家具,“噼啪”声不绝于耳,一片狼藉。
      蓦地,一声清啸,他的剑挣脱对方控制,一剑直刺,去势凌厉异常,快若流星。
      莫名地,剑尖触及对方时,荻原心中竟闪过一些犹豫,剑式稍滞。
      然而,竟没有闪避,任由长剑直直刺入体内。
      一颤,不祥感涌上他心头,竟是从未有过的害怕。手一抖,剑从对方体内抽出。
      猩红的薄雾染上他的衣襟。未经思考,双手已探出,扶住软塌的身体。
      蒙面的纱巾飘然坠地,露出江临风苍白的面颊,双唇死死得抿在一起。
      “是你?!”荻原心头一紧,脚底冰冷。那一剑刺得很深,片刻的犹豫令剑尖偏离心脏寸许,但已绝难救活,“……是为了夏乐天?”
      她浅笑着摇了摇头,“那样单纯的人,天生,会有很多人,帮忙……而我,只是为了,自己。”挣扎着说话时,鲜血从嘴角流下,牙齿也浸在血中。伤口出血更甚,很快湿透衣裳。
      “我还有话未告诉你。”身置冰窖般,他竟未发觉颊上有泪滑下。只是心如刀劗,绞痛无比,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生命快速溜走。
      “不要!不能说出来,的事,便可以,当作,从未发,生。”如果从未发生,那么,也就不会心痛吧。可是,为什么,这样痛?是否,有什么,也在悄悄改变,“答应我,成全这个,童话。这是,我最后的,单纯,思念……”
      声音逐渐无力。
      紧紧地,荻原将她搂在怀中,从未感到她的身体这样柔弱独寂。泪水淌到她的发上。
      如果一定要死,希望那个结束她的生命的人,是他。笑容淡淡地凝结在嘴角,却再无生气。清晨的阳光,匀匀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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