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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 6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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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茵洛轻眨双眼移开视线,唇齿间不易察觉地溢出一声叹息,经由天地浮尘飘散在偌大的悬崖上空。
“苏大娘子,前路既绝,下马吧。”她道,说完回头看向玉子藤。
距离很近,近到可以感受到对方呼吸间喷洒的热气,两人却丝毫不曾生出旖旎心思,简单交换了眼神便相继站到马下。
身后是一阵高过一阵的马蹄声,柳茵洛自知是刘少卿等人,没有转头,只遥遥注视着苏清语,眸色平静。
对面的马儿似是察觉到此处危险,不住地在原地踏步。
苏清语却像浑然不觉,手上一用力勒紧了缰绳,冷眼看了会不远处围拥而上的人马,随后收回目光,干脆地落到地面,笑意不达眼底,“二位还是找来了。”
玉子藤不欲多费口舌,单刀直入地问:“苏凌云是你杀的吧?”
载着苏如海的马车恰在此时停下,苏如海甫一被人扶下车就听到这句,登时神色一变,木然的眼珠子转了又转,最后看向悬崖边上的苏清语。
那一瞬间,他的眼睛亮得惊人。
苏清语不知注没注意到他,嫣然一笑,毫不避讳道:“是我杀的。”
玉子藤听她语气随意轻松至此,还未出口的话一滞,就在这短暂的空隙里,苏如海已经挣开身旁人的搀扶,踉跄地走了过来。
他满脸的不可置信,嘴唇微开想问什么,一触及苏清语笑得几近漠然的眼神又闭了嘴,兀自低了会头,哑声道:“你全知晓了?”
苏清语渐渐隐了笑容,不发一言。
苏如海捂着胸部狠狠地咳了几声,缓缓看向玉子藤和柳茵洛,面上不见意外之色,“如此看来,二位也知晓了?”
柳茵洛轻一点头。
苏如海仰天大笑,笑几声必有一咳,笑到后面俨然是笑一声,咳一声,直到笑不出了才往前几步,一双浑浊的眼睛紧锁苏清语的面庞,声音沉沉:“从一开始,从我们把你接回来开始,你就是来为那些人报仇的,你恨家主杀了他们,是吗?”
“是!他凭什么……”苏清语猛地爆发道。
“他是你亲生父亲!”苏如海又急又快地打断了她的话,喘着气半弯着腰立在那,语气是克制不住的压抑、悲痛,近乎哽咽,“天底下哪有为了外人杀害自己亲生父亲的?”
苏清语安静了些,语气没什么起伏:“他们不是外人。”
苏如海一愣。
苏清语重复了一遍:“他们不是外人。于我而言,他们才是这世上最亲的人,是真正的亲人。”
此言既出,整座山崖皆处于诡异的寂静中。众人面色各异,唯一相同的大抵是那无处安放的震撼。
柳茵洛的思绪不知不觉飘回前不久看过的信函上。
信上说,苏清语过去多年并非居于滑州祖宅,而是襁褓时就辗转流落到了滑州接近苏州的边境,碰巧给当时路过的一位老翁遇见。
老翁名唤林大成,是苏州清平镇百草村的村长,那次出行本是随村里人行商,不想溪边取水时看见一婴孩躺在一块大石上。林大成和同行人心善,苦等一日不见人来寻后就把婴孩抱回了暂住的客栈,不但好生照顾,还托人寻亲,可惜多日无果,旁人都说怕不是弃婴。
林大成早年丧妻丧子,孤独半生,多日照顾下来也喜欢上了襁褓中的苏清语,最终收了她为干孙女,取名林溪,领回百草村抚养。
百草村背靠山脚,流经河流,村民以采药种药为生。因距其它村落较远,村里鲜少有人踏足,民风淳朴,只定期会有人轮番出去以药材交易生活用品和银两。
村民们得知林大成收了个干孙女后俱是好奇不已。林大成年事已高,平日里总有精力不足之时,是以苏清语也受到了许多来自其他村民的照顾,可谓吃百家饭长大。
稍大一些后,苏清语便跟随村里的私塾先生读书习字,跟随叔伯们外出行商,她生性伶俐,又乖巧讨喜,叔伯姨婶们都十分喜欢她。
一切祥和、美好。
直至三年前的那场变故。
一夕之间,百草村成了屠宰场,村民们就是那任人宰割的鱼肉。往日生机不复,留下的只有蜿蜒的血迹和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苏清语是唯一的幸存者。
没几日,苏凌云派人寻到她,说她是苏家流落在外的嫡长女,要接她回去。苏清语应了,自此更名改姓回到长安苏家,成了苏大娘子。
单看这些,对苏清语而言似乎是圆满的,没了百草村的亲人,却又得了新的亲人。
事实上,没了就是没了,永远也无法弥补。
这里最令柳茵洛不解的两点便是,苏凌云接苏清语回来时知道她曾是百草村的人吗?苏清语是何时知晓的苏凌云就是杀害百草村众人的凶手?
听苏如海方才所言,苏清语是一开始便知苏凌云是灭村凶手?柳茵洛将自己的疑问和盘托出。
苏如海看了眼苏清语,缓声道:“那段时日家主本就在寻大娘子,恰巧灭村第二日寻到了百草村,几番查证后最终确定百草村村长的孙女就是大娘子。我们以为灭村那日大娘子不在现场,家主便想接她回来。可我们错了,”
他定定转向苏清语,面目怆然,“灭村那日你在现场,甚至你看到了我,或是苏家的某一个人。”
“不,我确实不在现场。”苏清语重重闭了闭眼,“那日我去了山上采药,回村的路上正巧瞧见你和一群蒙面人从村子里出来。”
“那时你便认得我了?”苏如海眸光微动。
“灭村前你曾三次来到村里和阿翁他们谈话,我玩心大,偷听了两次,因此知道你是皇商苏家的人,也知道你是为了村里的秘方而来。”
“原来如此。”苏如海怅然一叹,倏而目光深沉,“那你又是何时确认了灭村一事正是苏家所为?”
“来到苏家的第一年。”
“灭村一事我也有责任,你为何不先杀了我?”
“你只是听命行事的人,杀了你又如何?只要他一死,苏家一倒,你自然落不到好。相反若你死在他前头,他必定心生警惕,以他多疑狠辣的性子,没准就此怀疑到我身上,如此我岂非得不偿失?”
苏如海的视线一寸寸划过苏清语似曾相识的眉眼,涩声开口:“他毕竟是你父亲,你便如此……不信任他吗?他若当真如此狠绝,怎会冒着灭村一事为你所知的风险将你接回来?”
苏清语眼睑下垂,须臾,她轻摇了摇头,“他寻我,接我回来不过是因为苏家后继无人。假如他不止我一个孩儿,我不知道灭村真相也就罢了;我若知道,他绝不会放过我。否则当年他何以因为一句道士的预言就将我送走?”
苏如海动了动唇,想说尽管如此,家主也没直接弃了她,只是将她送往祖宅,及笄后自然会接回来;想说三年来家主从未亏待她,家主是真切想过将苏家交到她手上的……
可一看苏清语的神情并无半分波动,他忽而发觉,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如若当年……“如若当年,苏家主未曾轻信道士所言,亲自抚养苏大娘子长大,或许就不会有今日这许多事了。”
斜后方横插来一道声音,苏如海唰地转头看去,是久未开口的玉子藤。
苏如海看着看着,眼角沁出泪光,喃喃道:“还是应验了。”
当年,苏清语的母亲难产而死。苏清语出生后,有一道士预言,说她命克双亲,终有一日会给苏家招来灭顶之灾,唯有及笄前远离苏家,方能无恙。
家主最是看重苏家前程,当夜便将还在襁褓中的苏清语送往滑州祖宅。彼时天下尚未完全安定,中原一路盗匪甚多,家主派去的人受到盗匪袭击,混乱中苏清语不见了。余下的护卫拖着残躯在附近寻了几日,可苏清语既无明显胎记,也无标志性的物件,刚出生的婴儿又大多一个样,短短几日如何寻得到?
眼见寻不到,一行人立马奔回长安报信,家主却只当天意如此,索性放弃了寻找。直到几年前,家主始终无所出,身体日渐衰弱,才终于想起了这个流落在外,生死不知的女儿。
算起来,今日的一切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不对,苏如海在心里摇头,还要更早,一切从当年家主做出把苏清语送走的命令那刻就开始了。
“苏大娘子方才说不杀苏管事,一是杀了也无用,二是会惹苏家主怀疑,实则还有层原因。”柳茵洛极轻地笑了下,“那位林村长想必是极为仁厚之人,你深知若他在天有灵,无论何故,定然不许你做出弑父的举动。你不愿再多沾鲜血,以免他日九泉相见,林村长不喜。”
苏如海怔怔地看向苏清语,她依然站在悬崖边上,浑身的气息却收了些许,给人孤独寥落之感。
柳茵洛和玉子藤对视一眼,满目悲哀。
苏清语是有孝心的,只是这孝心没给苏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