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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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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四处都是鞭炮声,李暮被吵得睡不着,躺在客厅沙发上刷手机。
自从妈妈任淑芬来京城陪她过年,她就再也没睡过自己的床。
她租的这个房子是个很小的开间,套内面积33平方米。因为是公寓,商水商电,所以租金比同地段的民用房便宜不少,每个月只要4000元,正好占据李暮每个月税后工资的1/4。
原本她一个人住,这开间也不觉得小,摆得下单人床、小书桌、沙发和两个小书架,中间还能铺个小地毯,坐着躺着都行。结果任淑芬一来,她就觉得好像没了自己的空间似的。到处都是任淑芬的东西,随时都能听到任淑芬打电话、听小说。如果要写稿,她不得不塞住耳朵,缩在书桌前,不到万不得已绝不理睬任淑芬一下。
母女俩这辈子在一起生活的时间不超过5年,绝大部分还发生在李暮完全不记事的年纪。现在忽然要住在这么小的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俩人都有些别扭。但任淑芬刚刚失去第二任丈夫,忍受了两个月丈夫家人的阴阳怪气和白眼,来找唯一的女儿寻求下亲情的温暖,似乎也无可厚非。
只是李暮曾经暗暗发誓,可以对她尽一个女儿应尽的责任和义务,但绝不会和她有超出责任和义务的感情连接。谁让她当年为了跟第二任丈夫在一起,毅然决然地把才三岁半的女儿丢给父母从此再也没有亲自抚养过呢!
从小,李暮就只有外公外婆,没有爸爸妈妈。从幼儿园到中学,她都是一些同学欺凌、嘲笑的对象。在不懂事的年纪,她恨过不成器的父亲和抛弃自己的母亲,恨他们生下她却不管她,恨他们不知道赡养老人——外公外婆退休金不多,那么大年纪还要开小吃店挣钱养家,经常生了病也硬扛着不去治疗。
前两年,外公外婆一周内相继去世,任淑芬终于出现了,带着那个病歪歪的第二任丈夫。李暮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之中,想到外公外婆这些年的不易、母亲的薄情,以为自己见到她会释放出加倍的恨,以为会把从小就演练无数遍的控诉一股脑发泄出来,可是看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站在自己跟前,哭父母的去世、哭自己半生流离、哭后悔和悲伤,她才发现自己早就没有恨了,对任淑芬的恨早就被自己的成长治愈了。
葬礼过后,“叔叔”先回去了,任淑芬留了下来。那段时间,母女俩相处了近一个月,虽然面上不冷不热的,但是血缘这种东西毕竟是断不掉的,母女俩总是能在对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因此,也在日常有限的交集中,建立了一种奇怪的相处模式。她们很多时候像陌生人一样客气,却又比陌生人更关心彼此;李暮拒绝一切身体接触,有时候任淑芬有意无意地碰到她,她马上浑身僵硬,假装不经意地走开;很多时候,两人坐在餐桌边吃饭,一句话也不说,但任淑芬只要开口,李暮也会接上两句。很多时候,她不是没看到任淑芬眼神里的失望、难过,甚至希望自己能积极一点回应她,可是她的身体更加诚实,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不过,任淑芬好像也没有气馁,或者说她的预期本来就很低,屡次碰壁也没有真的打击到她的积极性。最近一两年,她逢年过节都会给李暮发信息,甚至提议母女俩一起过年,李暮也没问是去她现在的家庭,还是回老家,只是撒谎说工作特别忙,打算在北京随便过了(其实去年她是回到外公外婆的老房子过年的)。
今年,年前的某一天,李暮忽然想起任淑芬,还在惴惴地等着她像前两年那样再次发来邀约,并默默编织着借口。没想到,大年二十四任淑芬忽然找到她,先是带着哭腔说“‘你叔叔’前段时间走了”,后又说自己现在太孤单了,希望能去京城和她一起过个年。
李暮虽然有些抗拒,却鬼使神差地没有拒绝。
任淑芬就这样带着行李住进了她的小出租屋里,并一点一点地侵占了她原本的生活空间。
除夕夜,任淑芬做了四五个菜,都是家乡口味,也试图营造出母女俩一起欢度春节的温馨氛围。无奈李暮实在难以融入进去——她努力过,但失败了。她们的对话像是一次失败的采访:
“平时上班辛苦,多吃点。”
“嗯,你也吃。”
“我这个春卷地道吧?”
“不错。”
“后面几天你想去哪儿转转吗?咱们一起看看庙会什么的?”
“嗯,行。”
……
大年夜本是温馨的时刻,两人却有些尴尬地吃完了年夜饭。
收拾停当,任淑芬给各种亲戚朋友打电话拜年,说李暮特别有出息,在北京很有名的杂志做记者,“你看了吗,前段时间她还采访杜南川了呢……对,大明星……说人家明星都可白了,特别瘦,那小脸比拳头大不了多少……可不是嘛,李暮好我心里比什么都高兴……”
李暮听着直皱眉,干脆戴上了耳机,坐在电视机前看春晚。她不知道那些穿着鲜艳服装的人在说什么,只听到耳机里有个人在唱“……爱上的是你的呼吸,爱上你是一个奇迹……”。
声音有些耳熟,却怎么也想不出是哪个歌手。
拿出手机看了一眼,竟然是杜南川。这歌是她春节档喜剧电影《疯狂爱》的主题曲。
她不知道她还会唱歌。甚至,唱得还不错。
这歌并不长,一曲唱完,她意犹未尽,点了单曲循环。转头看到任淑芬还在打电话,眉飞色舞的,干脆套上羽绒服出了门。
小区主干道上几乎没有人。这片公寓入住率本来就不高,春节期间留京的住户更是少得可怜。
远处零星有一些绽放的烟花,倏忽即逝。反而让这一片的黑暗更显寂寥。
李暮是一个习惯了跟孤单时时作伴的人,只是这样的大年夜,身边只有一个比陌生人稍微熟悉些的母亲,她还是感受到了久违的让自己陷入低落的孤单。
前些年,她都特别期待过年,因为可以回老家和外公外婆一起待上一周。春节期间,老人的小吃店不营业,所有时间都是他们自己的。她会从网上买好多东西寄回家,快递员总是送到巷口的小杂货店里,她接到电话穿上棉拖鞋就啪嗒啪嗒跑过去,一秒钟都不愿意耽搁。给老人们买衣服、鞋帽,买各种新奇的零食,买洗脚盆、按摩仪,还有对抗冬天湿冷的取暖器——她想把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所有好的东西都买给他们,哄他们开心。
那时候一家三口总是挤在电视机前一边看春晚一边吃年夜饭,在满桌美味中,她最爱外公做的熏鱼。她总是一口气吃三四块鱼,才去夹别的菜。而外婆做的狮子头总是四个,每次都会有一个剩下来,作为剩菜出现在后面的某一天里。还有春卷,外婆总是早上六点就出门去排队□□卷皮,包好上百个春卷放进冰箱冻着,年三十晚上炸一盘出来;金黄的春卷总是又脆又香,是全世界只此一份的家的味道。
在北方几乎吃不到甜口的熏鱼,哪怕今年年夜饭是任淑芬做的,餐桌上也没有熏鱼出现。任淑芬并没有从父母那里遗传到任何做饭的兴趣或天赋,只是在漫长的家庭主妇生涯中,学会了一些家常菜。当然,她来京城之后主动把做饭的工作包揽了过去,一天三顿饭也很辛苦,李暮不会要求太多,基本是给什么就吃什么。这个晚上,她也不是真的想吃熏鱼,只是想念外公外婆了。
去年,她一个人回老家过年,没有了两位老人的身影,曾经熟悉的家里好像空荡荡的。大年夜,她草草吃了碗自己煮的面条,然后开着老旧的电视机,坐在外公当初最喜欢的单人沙发上哭了很久。
什么都没变,只是他们不在了。
小时候她总是跟他们说,她要挣好多好多钱,买大房子给外公外婆住,要买一辆汽车带他们去旅游,还要带他们坐飞机去国外。可是所有的愿望都没有实现,两个老人就前后脚走了,仿佛生怕给她添麻烦一样。
以前她觉得自己在这个世上有家,有疼爱自己的亲人,就总有牵绊,并不是无根的浮萍。可是现在,即使和自己的亲生母亲朝夕相对,她还是觉得在这世上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她在小区里的长凳上坐了很久,直到双腿冻僵也不想回去。耳机里杜南川好像也唱累了,声音里似乎都多了些倦怠。
她干脆拉上羽绒服的帽子,在凳子上躺下来。
天上一颗星也看不见。她吐一口气,那白色的一团在冷冽的空气中飘散,很快就不见了。
空气里有远处飘来的烟花燃放后二氧化硫的味道。
手机震了一下,她没看。过一会儿电话打了过来,是任淑芬,问她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她不想多说话,只说自己在外面看看烟花,12点之后再回去。任淑芬在电话那头似乎欲言又止,但最终只让她注意安全,就挂了。
她又躺了一会儿。四周静悄悄的,清冽的空气往鼻子里钻。脑子里依然在回放杜南川的那首歌。
“爱上的是你的呼吸,爱上你是一个奇迹。”
并不是什么特别好的歌,只是工业流水线上普通水准的作品,主打旋律抓人。
她想起她们有过的几次接触,明明是不久前才发生的,可却觉得很久很久了。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家冬眠的时间太长了,对时间的感知也发生了变化。
十二点了。她周围的世界似乎没有感受到时间的变化,没有听到时间骨骼发出的“咔嚓”声。
人们以为的时间的重量并没有落下。它什么痕迹都没有,只是静静流了过去。
忽然,离她不远的一栋楼的三层某个阳台上忽然涌出来四五个年轻人,拿着酒瓶和酒杯,干着杯大声说新年快乐。
几乎是可以感染到她的。
年轻人没心没肺的庆祝,拿着酒瓶往喉咙里灌酒的姿势,他们的热烈,都让她羡慕。
路灯很暗,他们没有看到她。
她躺着没有动,听着他们在阳台上开始唱《难忘今宵》。唱完后,有个男生扯着嗓子吼:“明年我他妈一定要过得比今年好!”后面的人接着喊:“那我要暴富!”“我要结束单身!”“我要减肥30斤!”
他们对着黢黑的天空喊完愿望,打闹了一番,进屋去了。
四下终于回归安静。李暮缩在棉被一样的羽绒服里,终于瑟瑟发抖。
坐起来缓了缓,才慢慢站到地上,迈步,往家里走去。
回到家,任淑芬已经睡了。
她轻手轻脚地挂好羽绒服,走到书桌前,才发现电脑上放着一个红包,上面写着四个字:心想事成。没有落款。她知道是任淑芬给的,心里有些难过。
打开红包,里面是连号的8张100块钱,都是簇新的。
李暮想到小时候外公外婆给压岁钱也都是特地去换的连号纸币,眼泪一下子没忍住,走到洗手间无声哭了一会儿。
洗完澡回到沙发上,她缩进被窝里,努力想睡着。可是四周的鞭炮声却异常刺耳,她怎么都睡不着,只好刷着手机,回一回祝福短信。
然后她看到了杜南川发的那一条仙女棒+“miss you”。
只有一张图和两个字,可是和满屏的欢乐与祝福格格不入,也让她却感受到了满溢的悲伤。
她不知道这个“you”是谁。也许是采访的时候杜南川说的那个“家人”?
不确定。可是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此时此刻,她和那条朋友圈在情感上是相通的,只因她也在这个夜晚思念着一些人。她想都没想,点了个赞。一颗小小的“心”出现在仙女棒下面。她想,她是点给这一条朋友圈的,也是点给这一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