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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辞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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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祠不抵触与钟守骞同行,不如说,他还有点期待。
他始终记得钟守骞。他是如何闯入薛家的小院,从容不迫地击败了薛蚩,让向来爱争强好胜的哥哥甘拜下风。他敬仰着钟守骞,尤其在得知是他砍下了那个扰乱芥渊边境数年,令芥渊百姓苦不堪言的乌逖王的脑袋后,这份敬仰到达了空前的高度。
“那哥哥怎么办。”这是薛祠唯一牵挂的人。
“等我们在外站稳脚跟,就回来接他。”钟守骞说。
“只有我们两个离开龙池吗?”他迟疑着,尽管与徐成义接触不多,可他是晓得的,钟守骞和徐成义的关系就像他和薛蚩。
这些年也没少听旁人嘴里谈论起他们,二人情同手足,深情厚谊。
“只有我们。”钟守骞说:“你还愿意同我走吗。”
薛祠顺从地点了点头,他比薛蚩稳重许多,睿智多思,使得他的面相也没有薛蚩那样的鲁莽气。
他很听话,钟守骞看中的就是这一点。
“我相信小阙姨,也相信你。”他说。
“我是谁。”钟守骞反问,语气平和。
看不出怒意,薛祠稍稍放稳了心,谨慎地观察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试探他:“钟……叔叔?”
“不,离开龙池后,我就是你爹。”钟守骞说。
郑鋆没有留人的意思,这孩子是看在卢照金的面子上收容在银剑营的,老师几日一换,钟守骞一提出,他就同意了。
薛祠已经拥有了自己的剑,念及情分,郑鋆允许他带剑一起走,他只问了钟守骞何时动身。后者笑了笑:“就这两日。”
“走得这样急?”郑鋆诧异。
“不急,斟酌了有些时日,各方的手续还没有办下来,所以还在等。”钟守骞低了低头,谦卑地道。
薛祠的撤籍还要等两天,钟守骞把他带回了金刀营。
最高兴的莫过于薛蚩,自从来了龙池,他与弟弟聚少离多。钟守骞辗转协调,换得了让他们在同一个帐房内共寝的机会。
两人晚上挤在一张小床上,窃窃私语声就没断过。钟守骞睡着,耳朵却听着两个半大少年的谈话内容,薛蚩知道了钟守骞要走,百般不舍,拉着薛祠的胳膊舍不得放。
“你们要去云楚吗?”薛蚩小声问。
“不知道,可能是吧。”薛祠说。
“我听说弥楼关可好玩了,那里的楼,比咱们营里的军旗还高呢!”薛蚩羡慕地说。
“我想去看看凛河,哥,你说凛河大不大?有没有银水溪长?”薛祠也来了精神。
“肯定的呀!笨。银水溪都没有船,凛河上可多船了,成义哥哥和我说的,是那种大船,都不用船工划,铜狱门就在凛河附近,你要是去了,里面好吃的可多了。”薛蚩说。
“不用船工?那船怎么动呀?”薛祠好奇地问。
“不知道,云楚有神通的人那么多,说不定人家一挥手,船就开起来了呢。”薛蚩有点困了,说话也口齿不清起来:“钟寅还回不回来了呀,他要是不回来,我怎么打败他。”
“回来啊!”薛祠说:“我们还要回来接你呢。”
“回来……接我……”薛蚩的声音愈来愈小,彻底消失了。均匀的呼吸声起伏着,应是睡着了。
“哥?”薛祠似是慢慢推了他两下。白日练刀太累,薛蚩筋疲力尽,睡得也沉,根本没反应。他自己躺下,放平身子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势,把胳膊放在脑袋低下枕着,嘻嘻道:“怎么老是这么能睡。”
钟守骞合着眼,徐成义早就搬到了隔壁帐房。
夺刀时他想和他说点什么,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惧怕起徐成义的眸子,没有温度的眼睛。于是他也仄首避开他的视线,仿佛他们真的不认识。
待在龙池难有大作为,再杀也不过升至督卫将军。他理应去往天地更广阔的云楚,放手一搏,他会得到更多,金玉和声望,是龙池不能赋予他的。这些大俗之物在从前是他最不屑一顾的。可眼下,他竟然不由自主地渴望起来。
得到之后呢,钟守骞没有想,衣锦荣归么?这样虚张声势般的衣锦荣归,如同笑柄。走吧,先离开,不论是暂时的、还是永远不会再踏上这片土地。
逐取也好,掠夺也罢,他要把一切都紧攥在手里。钟守骞混沌地睡去,拳头紧握在身侧,忘记了松开,捏牢了一把空,直至天明。
龙池初雪时,他定下了离期。
三年前的龙池大雪,断尾战大捷而归,他和徐成义在热烘烘的帐房里等师父归来。那枚兄弟戒三年后也妥帖地佩戴在他的左手上,愈合的骨伤,五指早就消了肿,套在瘦长的无名指上便显得有些宽大,他取下来放在了食指指根。
指环契合的位置是他当年折断指骨的断处,严丝合缝地圈着他的手指,像是把旧伤周密地保护了起来。
钟守骞带着薛祠离开了龙池,细碎的小雪飘飘洒洒,落在两人的发顶肩头。薛祠跟在他身后,踩着他在薄雪中踏出来的脚印。他们走出去很远,远到已经能够望见茫茫白雪里一缕村户家中升起的炊烟。
那白烟摇晃着扶摇升起,像是融化了,渐渐在高处消弭。在冷寂的白雪中分外显眼。
急迫的马蹄声自身后笃笃追来,咴咴马嘶,惹得薛祠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是他们的来时路,行道尽头奔来一匹黑马,策马飞蹄,雪尘四散。
冲到钟守骞和薛祠面前差点撞翻了人,徐成义勒马收缰,好悬没刹住,扬起的细雪劈头盖脸扑了二人满身。
钟守骞被呛得咳嗽了两声,骂了句脏话:“这他妈是谁借给你的马。”
他若是金刀营第一犟,徐成义就是当之无愧的第二,除了师父谁降得住?他盯着钟守骞的眼,深邃似箭,像是要看进钟守骞薄如纸张的人皮,看进了钟守骞铺满朔冬冷曜的骨头缝里。
徐成义急慌慌地张了嘴,杀气腾腾的狼霎时变作手足无措的良犬:“师哥,何时决意要去!”
师父死后,他第一次露出这样张皇的神色。
“原来你还肯叫我一声师哥。”钟守骞俶尔开口:“我当你此生都不愿再与我说话了。”
“为何片纸只字不肯为我留!”他执拗地质问道。
“留当如何?”钟守骞冷视。
“带我走。”他的声音猛地低了下去。
雪轻柔地下着,有几片落在薛祠翘起的睫毛上。他抖抖脑袋,没有甩开,用手摸了一把,凉的,顷刻化在指间,成了一小滩寒水。
薛祠用手心蹭了蹭自己的衣服,将上面的水渍抹在了衣角。
“我退无可退,你还有留在龙池的意义。”钟守骞坦然地说。
“师哥,你退什么了?”徐成义针锋相对道:“你从来没有退过,你一直不计后果地向前,一条道闷头走到黑。走到今天,不正是你一步步蹴就的吗?”
“你大闹一通,你是痛快了,舒坦了,该杀的都杀了,不该杀的也杀了。之后该怎么办?你甩手不管了。师父没说错,你真是……”那四个字在徐成义的嘴里打了个转还是吐了出来:“混账东西。”
钟守骞镇定地听他骂着,一言不发。
“狗屁的意义,我留在龙池的意义只有两个。师父死了。”他没念出钟守骞的名字,两眼蓦地红了。右手拇指无意识地掐住了食指的指节,很用力,拇指的指甲盖隐隐泛着惨白。
他最后一次问:“如此,是毫无余地了?”
“回去吧,成义,雪下得大了。雪深马蹄难行。”钟守骞劝道。
徐成义倒吸了一口冷气,陡然后退了一步,脸上掠过诸多情愫,最终定格在了厌恶。他厌恶钟守骞给出的答案,没再出手阻拦。
他们短暂地聚首,不过数十载,可能更短。那些虚无缥缈的温情,在对方面前偶尔展露出小兽舐伤般的脆弱更是不值一提。
钟守骞叫了声薛祠的名字,后者赶忙跟上,二人折身继续朝着与龙池相反的方向去了。
身后的徐成义低垂着头静默地站在原地良久,他们已走出去一大截,他忽然从后追撵了上来。徐成义的步伐迅捷,钟守骞只听见了一阵急促的足音,下一秒有什么硬物,出其不意地狠狠磕上了他背后背着的驰崖刀鞘。
用力之大,连钟守骞的脊骨都痛了一瞬。
那支雀杳削制的短箫在猛磕下须臾折断,碎成了三段。
制箫的用料本就不算出类拔萃的良木,是雀杳在后山随意寻的。徐成义素日爱惜,因此保养得还算不错,但木质软脆,如何经得起与驰崖刀的钢筋铁骨相撞。
这一磕,毁了个彻底。
钟守骞倏忽回首,只看见跌落在地的两节残箫,顷刻被蓬松柔软的雪覆掩。徐成义的手里还紧紧握着一小段残余的箫身,他的眼神又冷了下去,片刻之前眼周的绯红未退,但在寒冷的细雪中倒像是不明显的冻伤了。
“你走吧,钟守骞。”徐成义说着,决然地转过了身,丢掉了手里的断箫。他朝着那匹停在原地的黑马走去。
风吹雪簌簌,远山的群影在银白的雪幕中默成了一幅淡抹的墨画。钟守骞最后瞥了一眼徐成义的背影,语气全无波澜地对薛祠说道:“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