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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碎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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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灯一下又一下晃过车厢,在车内人的脸上交织着晦暗的阴影。此时,车厢里浑浊之气更甚,□□味,汗味,烟味和血腥味缠绕在一起,混杂成一股不属于人间的恶浊气息。
眼下,那把锋利的短刀依然在高洋的脖子上,割裂的伤口处,渗出的血液已经凝固,形成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暗红。
在他看见这把刀的主人那布满伤疤的扭曲面孔时,他就知道这会是一场蓄意的报复。
“你们老大呢?”高洋开口,嗓音由于干渴和紧张而变得更加沙哑。
毕竟他胆子再大,也未如今天这样直面真正的黑暗与罪恶,而之所以这样问,更多的是担心,想来他们的目标并不仅是自己,还有展越。那么他在哪里?现在如何?是否也陷入了同样危险的境地?
“少管闲事!”
霎时,一只沙包大的拳头狠狠打在高洋的脸上,他闷哼一声向后倒去,额头狠狠撞在门边,血花当即如红梅般星星点点洇在他苍白瘦削的脸颊上。
那黑衣马仔甩了甩手,提起高洋后脑的头发,让他脸对着自己,继而指指自己那疤痕遍布的半张脸,举起拳头,道:“想不到吧,那天条子没逮到我,我从后面溜了,不然我还见不到你呢。”
高洋被他猛地一提,鼻腔里的血液瞬间倒流回去。他呛咳几声,声音破碎喑哑,他望着那带血的拳头,眼神没有一点惊惶和恐惧,反而是像失焦一般微微睁着,好像在看很遥远的地方,又好像是等着下一拳再次落下。
忽然,窗外一道雪亮的白光自车内掠过,照得车内的人面色如死。
黑衣马仔心头一震,他看着高洋这空茫而深不见底的眼神,顿时想起自己手上那几条人命,那些求生无望的人在临死前,才会出现这样的眼神。
既然已经在劫难逃,怕还有什么用。
“操。”似乎是没有等来期望的道歉与求饶,黑衣马仔非常不满,再次拔出了那把尖刀。
“阿丰。”
一只手横在刀锋中央,霎时间阻挡了即将爆发的杀气:“别在车里动手,弄脏了不好洗。”
“妈的。”阿丰骂了一声收了势,继而松开高洋,显然还未解恨,指着他的脸恶狠狠道:“回头再收拾你。”
高洋得空,偏过头吐了几口血,清瘦颀长的肩背耸动着,他依旧不吭声,铁锈的味道在喉咙里翻涌。
刚才说话的人,是那个率先跟自己搭讪的小胡子,他脱了假警服,露出一身结实的肌肉,虽然口头劝阻着饶人,可脸色与眼神却更为漠然冰冷。
此时车头一转,驶向了一条黑漆漆的小道,这条小道明显不是机动车走的,又窄又崎岖,但开车的马仔显然经验丰富,稳稳地穿出了小道,来到了一条人烟稀少的盘山公路上。
高洋晃了晃头,努力定睛去看窗外,仿佛被那一圈揍得余震还在,他不时地用手背擦掉嘴边溢出的鲜血,感到视线逐渐清晰,而窗外的景物却逐渐陌生。
划破的脖子已经没什么知觉了,他看着天空飘起了蒙蒙雾雨,雨刷器一下一下在挡风玻璃上滑动,窗外雾气茫茫,越往山中开,雾就越大,道路两旁的憧憧树影在暗夜里显得怪诞而肆虐,看的人不寒而栗。
雨势渐小,前方的路越来越窄,几乎看不见亮光,车子在一处荒无人烟的杂树林处停下,侧旁是一条非常隐秘又泥泞的小路,蜿蜒着延伸到树林深处。
高洋看着四周的景象,依稀中,他刚来江州时,在这一带做过写生,如果没有记错,前面有个矿场,往后再走好几公里,才能回到公路。
小胡子拉开车门,往身上披了一件雨衣,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确认无人才跳下车,从后备箱又拿了一件雨衣扔给阿丰。
“下车!”阿丰胡乱披上雨衣,将短刀抵在高洋的后颈:“起来,别耍花样!”
刀锋的寒意迫使着高洋起身,他看了看窗外,雨已经停了,但仍有雾气。在要踏出车门的一瞬间,他忽然转身,抬起被绑在一起的双手,紧紧握住刀锋,噗呲一声,鲜血顿时自掌心飞溅而出!
那刀尖上有一排倒钩,锋利无比,高洋一握紧,就感到那排倒刺直接勾住了掌心最薄的一块血肉,随着刀身抽动,将掌心的血肉狠狠勾住往外扯,血就像水龙头一样往下流,流的到处都是。
阿丰将刀从高洋掌心抽出,还用刀背敲敲他的脸,桀桀笑道:“都这时候了,还不认命?”
高洋疼得冷汗淋漓,他剧烈地喘息着,连连咳着血沫,脸如白纸,还是没有发出一声痛呼。垂下那鲜血淋漓的手,血就一滴滴地落在泥土里,草叶上,和攀枝错节的树根上。
三人顺着泥泞的小路,借着昏黄的路灯,一言不发地往山中走。
冰冷的雨水打的人睁不开眼,此时温度已近零下,山雨湿寒刺骨,而高洋只穿了一件衬衣,他浑身湿透,忍着剧痛,被阿丰和小胡子一路拖拽,最终来到了一处黑黝黝的别墅门口。
那别墅孤零零矗立在这片幽暗地密林之中,内里黑灯瞎火,杂草丛生,铁门上爬满了藤蔓,一看就是废弃了很久,鬼气森森的。
小胡子掏出钥匙,打开沉重的铁锁链,吱呀一声拉开生锈的铁门,接着跟阿丰一起推着高洋往里面走。
来到屋内,阿丰打开了客厅的灯,灯光闪了几下,十分晦暗,只能照亮不足方寸,孤零零地在天花板上晃荡着。
高洋艰难地抬起眼睛,环顾四周,只一张孤零零的桌子横在屋中央。这别墅没有装修,只是毛坯雏形,乱七八糟摆着一些水泥,砖块,梯子等装修用品,墙上长满霉菌,散发着浓重的腐朽气息。
阿丰一松手,高洋失去支撑,身子一软侧倒在地上。此时他饥寒交迫,加上失血和剧痛,感到身体忽冷忽热,体力早就到达了极限。
叮,叮,叮。刀尖在水泥墙地不轻不重地敲击着,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意。
阿丰蹲下来看着高洋,刀尖指着身后的一堵水泥墙,咧嘴无声地笑着。
“上次,有个人在酒吧里骂了我一句,就把他灌进了这堵墙里。”
高洋心脏猛一收紧,刚抬头,就被阿丰钳住下巴,那浑浊的气息喷在他的脸上令人作呕:“我把他绑在墙里,一点一点往里面灌水泥,灌了一晚上,真他妈的累死了。”
活生生的人被灌进水泥里,感受着冰冷的水泥淹没自己的躯体,感受着眼耳口鼻被水泥一点点塞满,最后在窒息中痛苦地死去,那是何等恐惧,何等绝望!
“怎么样,要不要砸开给你看看?”阿丰问。
高洋听着头皮发麻,他闭了闭眼,咬着牙。从上车到现在,他都表现地非常安静和镇定,没有呈现出半分畏缩的姿态。
“你长得真好。”阿丰端详着高洋的脸,像一只滑腻的巨蛇吐着信。
此时高洋浑身湿透,形容狼狈,他被迫仰着脸,单薄的衬衣贴在身子上,隐约可见那略显骨感的胸背和莹白的肌理。虽然半边脸上都是血污,可依旧能看得出他精致的眉眼和挺秀的轮廓,还有不曾露出任何恐惧的漠然神情。
见他不答话,阿丰啧啧地举起刀,看着刀身映射着自己的脸:“可我怎么这么难看?我这么难看,以后连老婆都讨不到哦?”
“现在几点了。”高洋微微喘息着,看着刀尖,询问。
“怎么?急着上路啊?”阿丰邪恶地笑着:“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要不你选一个,你要是选好死,我就把你灌到墙里。你要是选赖活,我就把你脸划了,再把你手脚筋挑了丢山里。”
他说着说着兴奋起来,那残破的半边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抖动着,连带着那双三角眼往下拉,仿佛脸皮都要和头骨分离开来。
高洋看着这张扭曲的脸,觉得怪诞又滑稽,他想起了自己曾画过一幅画,画中人的脸部结构跟此人如出一辙,只是没有他这么浓重的血腥气。
一想到这,他还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你笑什么!”见此神情,阿丰恼羞成怒,他抬起高洋的脸,将那明晃晃的刀狠狠贴在他脸上。
这带着倒刺的刀割下去,这张脸就彻底毁了,但此时此刻,高洋的眼神又回到了片刻前的空茫幽深,仿佛这身体和自己根本毫无瓜葛,自己并不在意它会变成什么样。
阿峰手上骨节凸起,刀口已经贴进皮肤里,零星的血液滴滴渗出,只要他手腕一动,这张脸就会被彻底割裂。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开门声,于是冰冷的刀由此停滞。
一把湿淋淋的雨伞丢在地上,来人弯着腰,抖了抖头上的雨水,继而抬起头,眼神透着同样的冷光,像一只蜥蜴。
“哥。”阿丰和小胡子站了起来,对来人打着招呼:“焕东哥。”
高洋循声望去,这林焕东和几个月前大相径庭,他形容枯槁,神色萎靡,脸蜡黄蜡黄的,卷毛也不支棱了,啤酒肚也没有了,整个人一下子苍老了十岁,唯独从脖子到心口那一块的纹身没有改变。
“又在吓唬人?”林焕东看着阿丰,又看了看侧躺在地上,浑身伤痕累累的高洋,神情没有半分波动:“把人打成这样,没礼貌,你妈没教你尊敬老师?”他说着,漫不经心地掠过二人,走到桌子前。
那桌上有一个大理石烟灰缸,黑灰色,正方形,两个手掌大,棱角分明,看上去十分精美,和着破落的室内格格不入。
小胡子给林焕东点了烟,然后领着阿丰出去把风,将门从外面带上。
林焕东走回到高洋身边,蹲下来,把点燃的烟送到高洋嘴边。
“来。老师,抽一口吧,止疼。”他看着高洋身上斑驳的血迹,语气和眼神都是波澜不惊,就像是跟自己的老朋友聊天一样淡定。
高洋看着林焕东焦黄指手指上升的烟气,喉咙动了动,居然真的抬起被捆住的两只手,用拇指和食指结夹住,深深吸了一口。
“假的。”他吐出这口烟,咳了两声,又咳出一些血沫,继而仰面躺在水泥地上,垂下双手,感到有血从眼睛里流过,头顶上的灯光变成了血红色。
他虚弱地重复道:“这烟是假的。”
“老师你也抽骆驼?”林焕东面无表情地蹲在一旁,拿回这支烟接着吸。
他淡淡地叹了口气:“我现在抽不起真的了。”他指着烟盒上那只在沙漠里昂首挺胸的骆驼,道:“但我很喜欢它的标志,意气风发,傲视群雄。”
看着林焕东如此落魄的样子,高洋已经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也许黄冠华在警局里供出他之后,再加上展越和律师提供的信息,他已经遭到了致命的打击,或许被通缉,或许在潜逃,此时的他就如丧家之犬,将要亡命天涯。
“现在几点了?”高洋望着门外黑漆漆的夜空,再次哑声追问。
林焕东看了看手表,举到高洋眼前,11:59分。
高洋闭了闭眼,想来按照自己平时正常的工作时间来讲,最晚不会超过晚上11点到家。即便忽然有事情绊住,也不会关机。眼下午夜将至,自己手机联系不上,展越一定会发觉有问题。
正在思索时,忽然滴的一声,手表传来报时的提醒。
凌晨12点,午夜已至。
林焕东拿出高洋的手机,接上电源开机,在里面翻找着。
然而,由于高洋给展越的通讯录备注只有一个太阳的符号,林焕东翻了半天,没找到展越的名字,只好从自己的手机里找出展越的号码,用高洋的手机拨了过去。
嘟,嘟,嘟。
林焕东眯着眼瞅了口烟,继而打开免提,将手机放在地上,拿过大理石烟灰缸放在脚边,弹着烟灰,像是准备看戏一样。
“喂!洋洋!你他妈关什么手机?你有病啊!你吓死老子了!”电话里展越虽然语气愤怒,仍然能听见急促的呼吸和颤抖的尾音。
林焕东看着高洋,居然露出了满意的微笑,眼角的纹路都皱到了一起,嘴角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咧开着,嘿然不语。
“喂?”
半晌过去,林焕东都不出声,展越再次颤抖地问了一声,这一次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
“小展同学?您好啊。”他口吻戏谑,脸上却闪动着诡异的神色。
果然,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动,没有任何声音。林焕东也一点都不急,眼看一根烟抽完,他压灭之后,又燃一根。
“……哥。”
第二根烟抽到第三下,展越终于开口了。
他显然在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然而语气中的惊恐和焦灼还是能隔着电话传过来。
“诶。诶!请讲。”林焕东神情亲切又礼貌地回道:“我和你家那个老师在一起呢。”他将听筒凑到高洋旁边:“老师,你讲句话给他听。”
高洋冷冷地看着林焕东,一言不发。
“喂?洋洋,你在那边吗?你怎么样?!”
高洋看了一眼听筒,眼里流露出一种温和而悲伤的神色,他再次咬咬牙闭上眼,把脸转向另一边。
林焕东眯着眼睛,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地耸了高洋一下:“讲话呀。”
屋外,依稀听见山风习习吹过树梢的沙沙声,空灵又和缓。屋内鸦雀无声,残灯摇晃,像是计时的钟摆,又像悬在头顶的剑。
三人僵持良久,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啧。”
林焕东揉了揉眉心,抓抓头,懒洋洋地活动了一下肩膀:“都不讲话,这就没意思了呀。”
他拿起手边那个沉重的大理石烟灰缸,对着高洋右手的手指尖,狠狠砸了下去。
砰的一声!
血花飞溅,指甲四分五裂,纤细的指尖当即血肉模糊。
“呃啊——!!!!”
高洋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然而,这声喊刚出口,就被他硬生生吞回了嗓子里。他疼地浑身都在颤抖,冷汗不停顺着脸颊滴在地上,清瘦的肩膀剧烈地起伏着,但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唷,可以。”林焕东叼着烟,眯着眼睛点点头:“是条汉子。”
语毕,他再次按住高洋的手,举起烟灰缸,像屠夫对着砧板上的鱼一样,砰砰砰又重重地砸了三下,血直接溅到他脸上,他伸出舌头舔掉,表情阴冷的像地狱恶鬼。
十指连心。画家的手就是他们的心。高洋疼得钻心刺骨,晕都晕不过去,仅剩的神志希望林焕东能对着自己的头来一下,给一个痛快。此时那原本清俊的脸上汗血交织,好看的眉宇紧紧纠缠,可他依然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
“林焕东!我求你了……求你了……!!!”电话那头,展越的哭喊声越发沙哑,他断断续续说着:“…警是我报的…证据都是我给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你冲我来…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告诉我你在哪!你让我死也可以!”
林焕东呵呵一笑,淡淡道:“我在哪,你自己找啊,你不是会报警吗,你让警察叔叔帮你找……”
“不不不!哥!我错了!我该死!我不报警!”展越慌乱地打断林焕东的话:“……高洋对我来讲不是一般人,他要是死了,我也活不了……你让我见他吧!让我跟他死在一起……不,不是!你让我死!放了他……”他说到最后,语气哽咽,能听见连声的啜泣,呜呜咽咽,凄凉而绝望。
高洋侧躺在一旁,脸色惨白如纸,剧烈地疼痛让他浑身克制不住地颤抖。然而他还是听见了展越的话,眼睫微微一动,失焦的眼里流出一滴泪,但很快隐没在脸侧大片的血污中。
“好,那你来,来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