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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往日的情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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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有一种沉着的简静,就像是我们的小时候。
江匪、祖母、芦苇荡、往日
祖母九岁的时候,她的母亲被江匪掳去了。
那是在长江的某个只流上,那时的长江也许并不像现在这般浑浊,可是记忆里还是一派黄浪滔滔的样子。九岁的祖母被父亲和大哥牵着,等着交了赎金换回母亲,然后一起回家喝汤。
一艘江警的船正好经过,船上的男人们正在聊着家里莲藕的收成。秋天啊,可不正是湖里结莲藕的季节吗?美了整整一个夏天的荷花终于枯萎了,而那枯荷下却是富饶的根茎,洗掉污泥切成块,和排骨一同在砂锅里慢火炖上半日,便是一吊子香喷喷的莲藕排骨汤,住在这水乡泽国的人都爱喝。
就在江警聊着婆娘炖的藕汤时,一声枪响惊飞了江上的江鸥和白鹭。
江匪们以为这群聊着莲藕的江警是来抓他们的,祖母的母亲被撕票了。
记得那时黄浪滔滔,土地,天空,江边的芦苇荡,还有滚滚的江水,好像都是一派黯淡的黄色。
九岁的祖母没了娘,再过几年爹也死了,她没有裹脚就长大了,长成了一个健壮的女人,嫁给了江对岸最有钱地主家的儿子。
大红花轿和送亲的人群摇摇晃晃地经过江边的芦苇荡,又摇摇晃晃地上了轮渡,再摇摇晃晃经过她男人家的农田,藕湖,槽坊,粉坊,面坊,然后到了那家大大的宅子,嫁给了张恶人的儿子,全县读书最好的男人。
后来,他的男人独自去了上海做事,她守在家里,再后来啊,日本人来了,祖母躲在芦苇荡里看着船黄军装拿刺刀的日本人踏上这片土地,插上太阳旗。他们经过的地方都像是蝗虫飞过的农田一样,只剩下荒芜。
那一年,祖母在芦苇荡里下了决定,她要去上海找她的男人。
上海啊,大上海啊。祖母没有去过这个地方,她甚至没有出过县城,但是她知道那个大上海在长江的下游,顺着江就可以找到,她还知道她的男人在那里工作这就够了。还好,她还有一点首饰,有一个地址,还有一双脚。
祖母怎么去的上海她没有仔细说,她只是说她一个女人独自就那么去了,去寻夫。
在上海,祖母生了她的第二个儿子,名字叫仲良。
这个故事还很漫长,不过我只清晰地记得个开头,后面那些祖母常常提起抱怨的事情我反而不大愿意去记得了。
八十年后,九岁的那个失去母亲的小姑娘吖现在已经变成有七个孩子和七个孙子的皱巴巴的老太婆了。故事开始的时候她被人牵着,故事结束的时候她已经不怎么能走动了。
祖母现在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坐着,一动不动地坐在,因为除了坐着她也做不了别的什么事情,儿孙们自有自己的事,只有她什么事情都没有。
“这就要去学校了啊。”祖母用桑老颤抖的声音问我。她的目光很茫然,即便看着你时你也找不到她的焦距,这时候你才会发现,原来老人的眼睛是那么浑浊的,那层薄薄的水汽下面,蒙着一层灰,一种浑浊的灰,就像是失去了光彩的江水,只剩下浊浪了。
而我几乎是逃也似的出了门,连一句完整的回答都说不完。
我想起黄永玉的一幅画,上面写着:
流落他乡的老头啊,嫁到深山的女。
还有一句话我也总是记得:
老太婆守着她的石榴树,哪儿都不去!
在这一刻,我近乎悲哀地怀念着一种只属于往日的朴素的情感。
那时,船都离开了,她九岁,站在江边的芦苇荡里,对着黄浪滔滔,伫立泣涕良久。
我站在大桥边的芦苇里听着轮渡的汽笛一声声的响,此刻,面对着这似曾相识的浮花浪蕊,忽然我觉得我和八十年前的那个小女孩是性命相知的。
寂寞、矫情、花花世界、聋盲
有一次和朋友一起去买酒,点名只要一款名字叫白苏维翁的干白,这款酒只要一百来块,是酒庄主人用她妻子名字命名的酒。跑了好几家都没有找到,很是失落,最后花了二十多块买了一瓶梅子酒便走了。
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阿修罗,佛经里有个阿修罗,采四天下花,在海里酿酒,不过最后没有成功,便誓愿断酒,所以又叫无酒者。想来现在不知道还有没有人会真的有这般心情,即便有这种复古的幽情,只怕也不会有这个时间精力做这般寂寞的活计,没有人围观和唏嘘,虚荣心和表演欲都得不到满足。
我们现在只带着笔记本在星巴克里喝咖啡吃冰激凌;在繁华大街有落地窗的书屋里一边吃蛋糕一边窝在沙发里看书;我们捧着哈根达斯流眼泪,哀悼逝去的爱情;我们和朋友一起点名只要智力圣卡罗酒庄08年份的白苏维翁。我们充满小资情调的在zhuangbility的生活里自娱自乐着。这个世界越来越小,可是我却觉得有些东西越来越陌生了。
只是我还是在怀念,怀念真实朴素的感动和舒适。
我们已经忘记抒发真实的感情了,充其量听到一些呻吟。□□和MSN上大家频繁的改换着状态,有人叫嚣着一定要找一家人少的星巴克在里面写文吃蛋糕;有人说那些多出来的自由其实是寂寞;有人在求拥抱求抚摸求安慰;有人在叫嚷着烦躁郁闷忧伤。在这个嘴上状态上总是呼喊着寂寞的年代里,寂寞其实已经离我们很远了。
相思流年,甜到忧伤,其实矫情才是我们的强项。
不知道这个世界还会不会有人见到多情的叶叶芭蕉便觉得自是相似抽不尽;或者还会不会有年年江上客,只是为看花;又或者还能不能有个李白,把酒气化成月光,啸成剑伤。
花花世界奈聋盲。
我们学会了矫情,却没学会寂寞忧伤。
在这个网络、机械、物质的世界里,我们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都被文明世界改造着。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攻略令人发狂。”要是老子到了现代社会就好了,我们大可以反驳他。眼睛看不见就戴眼镜或者换角膜就是了;耳朵听不见自有扩音器和助听器;食欲不振也没关系我们有健胃消食片和营养品;即使发狂了大不了打个镇定剂便是了,更何况现代社会不久是讲究刺激和疯狂吗?一切无妨。
只不过,我们的感官是什么时候就这样被异化般的失灵了?要是没了这文明的产物只怕所有观感都要运作迟缓了。这个花花世界啊,颜色太多,声音太吵,气味太难闻,味道太繁复,即便阿修罗在海里酿出了好酒,只怕在饭局上的觥筹交错里也没人喝得出味道来了。疲于奔命的感觉已经迟钝了,同样迟钝的还有我们的乏味的情感,以及枯竭的文思。
我想这不是在反文明,也不是一种消极,只是一种用文学的情怀获得真理的方式,又也许,这只是我在沉迷于物质文名太久了之后忽然生出的一点返古的幽情。
很多时候,我只是渴望还能有个李白,秀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
土地、地质师、寒武纪、情话
高考之后填志愿是个力气活,面前有很多选择,家人更希望我去财大学读经济或者会计,又或者去理工学材料,要不去华师以后争取当个老师。可是我偏偏要来地大,读很多女孩子避之不及的地质类专业。
那应该是我人生里第一次如此的固执己见,不争辩也不妥协,只是坐在椅子上无声的哭,家里人终于是拗不过我的坚持,让我来了地大。
为什么一定要选择地大呢?其实很简单,因为我总觉得土地是最充满感情的,而且这种感情很朴实。不过现在已经是我在地大呆的第三年了,到了现在我才发现虽然土地的感情是朴实的,语言却是华丽非常的,它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往日的情话。
最会讲故事的人不是曹雪芹,也不是托尔斯泰,而是大地。
暑假的时候去周口店实习,我最喜欢听老师讲岩石的年代和里面的化石。其实从古至今人们都在寻找穿越时光回到过去的方式,殊不知我们早就有了一双穿越时光的眼睛,和大地亲近,然后它便告诉你时光的秘密。
也许在旁人的眼中,石头便只是石头,可是在我们眼里那便是历史,是地球百亿年的历史。我们把地球的历史捧在手心,当别人捧着哈根达斯流泪时,我们捧着十几亿年的时光微笑。
我们看到地球动荡的沉积环境,看到了寒武纪时的生物大爆发,看到三叶虫在混沌里自由自在的游荡,看到奇异虫和贺尔姆虫不经意地狭路相逢。
那是多久以前的故事了?久到历史成了神话,神话成了传说,然后传说在吟游诗人的六弦琴里失散了。
可是地球的历史又一次在这些朴实又不起眼的岩石上重现了。大地对我们缓慢而又柔情地讲述着它从前的故事,就像我们是它最幼小最调皮的孩子一样,它的语言温柔又美丽,就像是最浪漫的情话一样动人。
从前的那些动荡,漂移,还有毁灭,都变成了某块岩石上淡淡的一抹灰痕,大地微微一笑便一笔带过了。它是这般沉着而又简静,就像是,我们的小时候。
我想我是用近乎爱着情人一般的感情爱着大地的。
我想我只是在怀念单纯的悲伤,怀念舒适自然的感动和忧伤,怀念大地一样朴素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