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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近水楼台先得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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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乔朝远挂在窗子上的九九消寒图添上最后一笔,这冬天也就过去了。
说是九九消寒图也不过就是拿朱笔点上一抹鲜艳的红。
只是这旦角不能动朱笔是老祖宗传来的规矩,乔朝远虽然还没成角儿,这规矩可是记得死死的。
所以那抹红还是他央着唱武生的银宝给点的。
白梅变成红杏,春天就趁着红来了。
过了封箱戏这大年初一就要开台了。
“开锣大吉!”
先是惯例流传下来的《跳灵关》,紧接着又是《跳加关》。
乔朝远在台下看着台上的角儿的身段,起承转合,行云流水一样顺滑。
唱完了传统的戏,下一场该上《黄金台》《龙凤呈祥》一类的吉祥戏。
头六天里这戏台子上都不能出现死人的戏。
这就是规矩。
数来数去乔朝远也来戏班子两年了,当初还怯生生躲着母亲身后的幼童,如今倒是颇有玉树兰芝的味道。
“你来这过云社也有几个年头了。”
魏显亭敲着烟杆,半虚不虚的靠着身后的椅背上。
“两年零三个月。”
是了,打他进这行当开始已经数来有两张九九消寒图了。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这身段上的功夫是一点点练出来的,如果现在给你个机会,你能给握在手里吗!”
魏显亭的话头陡然一转,这练功的苦将他的苦日子的回忆给勾起来了。
这唱戏的哪个不是这么过来的,自己身上当初没有一块好地儿,一个不好就得挨打,搬板凳,打通堂,这不过都是家常便饭罢了。
现在自己的徒弟其实说来也是有拳拳爱护之心,断不忍心让他走上一遭自己受的苦。
眼前就有机会摆在他面前,看他能不能给握得住,抓得牢。
身前跪着的人直直的磕了一个响头,脆生的撞击声听的人耳根子一凛。
“师傅,我不会叫您没脸。”
眸光一闪,竟生出几分野心。
只要有登台的机会,哪怕是做个配,只踏踏台毯子也是极好的。
“那我同班主说,过几天的《长生殿·鹊桥密誓》里的织女你就试试去,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你丢了份儿就别指望着再登台。”
要在人面前夺魁还不够看,当个龙套又委实委屈了魏显亭的弟子。
这孙班主一般都会给他几分薄面,当初在众人面前被指着鼻子骂他也没恼不是。
班主姓孙,一般过云社里的人都叫他孙班主。
你要问他全名是什么,早随着洪流湮没在不知名的田地了。
只要这过云社里还有人唱戏,这孙班主就当得了一日。
乔朝远一听自己不是个龙套,还是个有名儿的角色,当即连在厅里翻了几翻。
往时魏显亭总不叫他在厅里翻跟头,觉得有伤大雅,今日倒也不阻拦。
看着乐的找不着北的徒弟,他缓缓的吸了口烟。
趁着氤氲的烟气,他仿佛看见了自己刚登台那日,也好似像眼前人一般,恨不得昭告天下。
乔朝远登台之时,正是挑了个好日头。
惊蛰。
震蛰虫蛇出,惊枯草木开。
过了惊蛰,料料峭峭的春寒才断断续续刮来。
顶花红色锦簇,后兜镶着珍珠簪子,揉了红脸,眉勾蚕,眼勾风,再无其他。
说到底也就是给主角做个配,乔朝远本就男生女相,长得顶好,再画得浓重些,倒是要抢尽主角的风头。
《长生殿.鹊桥密誓》尽管说来是昆曲,可甫一入新的一年,总要换换口味不是。
北平的戏迷们平时听惯了西皮二黄腔,偶尔来一次水磨腔的昆曲也是不错的。
今天上的这出《长生殿.鹊桥密誓》是《长生殿》的中心场次,李隆基和杨玉环在七月七这天夜间在长生殿对天起誓,立下了生死守定今夕的誓言。
乔朝远也只不过开场登台亮了个相,也只不过是显得好看才叫他做个陪衬。
台上的角儿,海誓山盟,你侬我侬,一切于他,只是置身事外。
可他初次登台,心底也是直打鼓,担心自己装扮有没有错,位置有没有站好,即使只是个配,也打出了十二分精神。
倒是下了台,他躲在帷幕后面瞧着台下的众生。
看客端着茶杯喝水的,与身旁的人唠闲篇的,扭着脖子看戏的…
众生有众生相,头一回能在台上的位置看,感觉也是新奇的。
忽然间,他的眼睛就再也挪不开了。
北平的头场大雪,蜷缩着双腿的少年,如今正在墙的一角,直勾勾的看着他。
越过嘈杂的台下和悠扬的曲笛,乌黑的眼睛发亮,只能看到他一个人,竟再也容不下别人了。
乔朝远心急如焚的等着下场,他有一肚子话想同他讲。
终于挨到了下场,他火急火燎的卸完妆,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换上自己的衣服,在后台时还有些稳当,一出了台,脚底像生了风一般跑到少年的身前。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带着凉意的风直往他嘴里灌。
少年试探的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小心翼翼地拍打着。
“不急。”
和那日的嘶哑倒是不同,乔朝远发现眼前的人嗓音也是极好的。
字正腔圆,还带着一股京味儿。
“你你你…”
乔朝远有些惊得说不出话,字音直在他齿间打转。
衣服倒不像原本那般褴褛,也说不上多好,至少不至于衣不蔽体。
才几个月没见,个子也窜上几窜,现在比乔朝远还有高上几分。
“你叫什么名字?”
字符转了几转,最后还是问出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每人有每人的经历,像倒豆子一样逼问他人,倒显得不好。
“楚如云。”
如云之覆渥,言德化广大而浸润生人,人咸仰望之,故曰如百谷之仰膏雨也。
乔朝远没读过几本书,如云这两个字是认得的,他不断咀嚼着这个名字,隐隐觉出这是个好名字。
“我叫乔朝远。”
他嘴角噙着笑,眉眼弯弯,精致的面孔如同活了一般。
楚如云心头像被锤子狠狠打了一下,陡然散了一地,落到乔朝远的脚底。
只是此时他年纪尚小,分辨不出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绪,只是知道如果乔朝远愿意,他可以狠狠的踩上去,自己自然是一声都不吭的。
只是他面上不显,依旧紧绷着一张脸。
借着台上射下来的灯光,楚如云瞥见乔朝远眼角的一抹嫣红,他的手抬了抬,想替他拭去,又在乔朝远投来目光之时,悻悻的放下。
“乃多大了呀?”
一开口就忍不住带有点姑苏的味道。
为了能唱好京剧里的每一个字,乔朝远下了苦功夫,一遍不行就再来一遍,直到嘴唇都泛皮了,能利落的说出来才停下。
可一到台下有时候又忍不住带上熟悉的话音。
楚如云是地地道道在北平长大的,乍一听这姑苏话还没反应过来,在脑海里过了几遍才明白乔朝远是问他的年龄。
“一九零八年生的,12岁。”
“比我大上两岁。”
二人相顾无言,只有耳畔泛起的阵阵笛声,才恍惚置身于人间。
震耳欲聋的掌声划破天边的帷幕,台上已然谢幕。
谁也不敢相信日后能言善辩,巧舌如簧的北平名角儿,现在竟然不知说什么好。
至于楚如云,原本就是话不多的性子,现在更是不知如何开口。
只是他觉得不能白来一趟。
“你在台上很好。”
楚如云不是愣头小子两眼发白,他如濡目染倒是懂几分戏,可北平还是以京剧居多。
刚才台上那一出,明显是昆曲,他倒是生疏了些,但是远远观去,身条是极好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看得出来下了苦功。
加上乔朝远一顶一的扮相,竟硬生生压了旁边的织女一头,他也是一眼就看出了他。
乔朝远直勾勾的看着楚如云发黑的瞳孔,眼前人皓齿明眸,一双杏仁眼似乎能把人吸进去,眼底竟做不得一丝奉承,像打心眼里认为他很好。
“也只是个配。”
眼中划过一丝沮丧,紧接着一双丹凤眼又亮了起来,趁着拐角处的灯光,让人移不开眼。
“我一定能成为红遍梨园的角儿的。”
野心昭然若是,可目睹了他所有野心的人,只是轻轻拭去了他眼角的一抹嫣红。
很轻,像被温暖的春风浅浅吻了一下眼角,乔朝远有些尴尬的说着“呀,弄脏了你的衣服。”
楚如云正是拿衣服的袖口替他擦去没有卸净的脸彩,刺眼的鲜红印在他微微泛黄的袖口,隐隐还能看见几根冒出来的线头。
“不碍事的。”
他藏起那抹红,丝毫没有提及这是自己最好的一件衣衫,穿之前还狠狠地搓了几遍。
台下的人散了,熙熙攘攘的人流涌出戏园子,他们两个隐在其中也一并出了门去。
沿街有小贩在叫喊,卖梨子的喊得清脆嘹亮,“惊蛰吃梨子,害虫找不到你咯。”
让人不禁觉得是不是吃了他的梨子才有这么高的嗓门,这不马上就有几个人围了上去。
一下子就勾起了乔朝远的馋虫。
摸了摸身上的口袋,钱袋子自始至终就是光光的,不过今天这一遭指不定能得几枚铜板的赏钱。
可是这梨是没口福了。
突然,一只手伸到他的面前。
发白的指尖上伤痕遍布,皲裂的口子一条接一条。
现在掌心里正躺着几枚铜板,张口的铜钱向他咧着嘴笑,似乎在招呼他快取了来买馋嘴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