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风知道》余弦定理

15、第七章

　　我是一个坏小孩。

　　望向窗外欢乐奔跑着呼啸而过的小孩子们，黄嘉与垂下眼睛，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我一直都是一个坏小孩。

　　病房门传来被推开的声音，他抬起头，悄悄看了一眼妈妈淡红色的眼角。

　　在本应该笑着和我一起玩的年纪，妈妈却因为我、因为我的病，总是一直哭。

　　“嘉与，”她笑着走过来，给他掖了掖被角，“还难受吗？觉得好受点了么？”

　　黄嘉与重重的点点头，努力让自己扬起一个大大的微笑，“嗯！妈妈！我好多了，不难受了。”

　　妈妈凑近病床，轻轻的亲了亲他的脸，眼眶又忍不住红了。她竭力忍着嗓音的颤抖，说道：“嗯，那就好，那就好。你好了，妈妈就放心了。”

　　黄嘉与张了张嘴巴，想说妈妈你不要哭了，却又生生地咽了下去。

　　这应该属于妈妈的秘密，就像他喜欢的那只小鱼一样，不能和别人说出来。不然的话，就不叫秘密了。

　　妈妈自顾自在病床里转了一圈，又突然转过身，冲黄嘉与说：“对了，嘉与，妈问你一个事情，征求征求你的意见，看你愿意不愿意。”

　　他扬起脑袋，“怎么了妈妈？”

　　她走过来，坐到他的床沿，神情里闪过一丝犹豫……和黄嘉与有点看不懂的东西，“你愿意转一个病房吗？安宁疗护，喜欢吗？那里比这里舒适很多，也不会吃这么多药、受这么多罪，在那里，你会过得开开心心的。”

　　黄嘉与看着妈妈，“妈妈，你愿意让我去吗？”

　　她摸了摸他的头，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作为一个生病了的人的妈妈来说，我愿意让你去；但作为一个儿子的妈妈，我……”

　　妈妈顿了很久很久，才慢慢的、嗓子有些颤抖地说道：“我也愿意让你去。嘉与，妈妈愿意让你去。”

　　黄嘉与扬起笑脸，假装没有看到妈妈红红的眼眶，“嗯，我都听您的。”

　　需要准备转病房的时间很长，夜晚，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的还是自己的小白。

　　小白会不会被别人买走了？小白会不会被老板养死了？小白现在还在吗？

　　于是黄嘉与趁着一个临近转病房没人看管他的时间，悄悄地跑了出去。

　　他拿着从妈妈口袋里翻出来的几块钱零钱，在公交车站问了半天路人，有些懵懂的坐上了前往花鸟鱼虫市场的公交车。

　　黄嘉与拿来的钱很少很少，从医院坐车来就已经废了一大半，根本买不起小白。

　　他蹲在鱼缸前，眼珠一转不转的盯着游来游去的小白，忍不住扑簌簌掉下眼泪。

　　黄嘉与觉得好难过好难过。

　　突然，门口传来了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声，他茫然的抬起脑袋，看到了一个漂亮的姐姐急匆匆跑了进来。

　　她身上有一种好特殊好特殊的氛围，掠过他的时候身上香喷喷的，莫名就让黄嘉与觉得这个漂亮姐姐是一个好相处的人。

　　他躲在暗处，看着大姐姐拿着手机比对了半天，时而自言自语，时而摇摇头，最后嘴里念念叨叨的拽出了一盆绿萝。

　　她打量了一下这盆植物，然后鼓励似的冲它点了点头，转身交给老板结账。

　　她好像很着急的样子，结完账抱着绿萝就要走。

　　黄嘉与鼓起勇气，按耐住砰砰跳的心脏，伸出手拽住了他。

　　漂亮姐姐一个趔趄，手里的植物差点飞出去。

　　黄嘉与瞪大眼睛，立刻自责起来。

　　她低下头看他，亮亮的眼睛里有着询问。

　　黄嘉与的胸腔剧烈起伏了几下，然后讨好似的扬起脸冲她笑了笑。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感觉自己有点像一个讨厌的小乞丐。

　　这么一想，黄嘉与更挫败了。他觉得自己真是个坏孩子。

　　漂亮姐姐抱着植物往远处看了看，叹了口气，然后蹲下身来，伸出手把他的衣襟拢正，一开口，声音也如她的外表一样温和：“你怎么啦？找不到爸爸妈妈了吗？”

　　找不到……

　　黄嘉与点点头，确实在这里找不到，因为爸爸妈妈还在医院。

　　紧接着他又摇了摇头，因为他不想让这个姐姐知道自己是一个小病人。

　　黄嘉与看到漂亮姐姐手里端着的绿植正在不断顺着托盘滴水，但又有点不敢说。

　　她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把绿植换了个手，拿出手机耐心地问道：“记得爸爸妈妈的电话吗？我帮你打一个电话来接你回家好不好？”

　　黄嘉与不想让爸爸妈妈来。他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儿，很倔强的说：“不好。”

　　他眼见着漂亮姐姐的表情崩坏了一会儿，似乎大脑有些空白。

　　于是黄嘉与赶紧救场，努力用自己最嗲的声音请求她：“姐姐，我想要这只小鱼，你能给我买吗？”

　　心满意足的得到了小白，他满心感激的将怀里的鱼缸抱紧，想用他所有的东西来报答漂亮姐姐。

　　她拉着他的手往旁边走去，她的手可真暖和呀……就像一个仙女一样。

　　爸爸来的很快，他很快和那个好心的仙女姐姐告别。

　　坐在车子上，爸爸用那种想训斥他又不太忍心的眼神瞧着黄嘉与。良久，却只是叹了口气，“嘉与，以后想要什么和爸爸说，爸爸都给你买，不要再像这次一样自己跑出去了，好吗？爸爸妈妈都很担心，一直在医院里找你。”

　　黄嘉与忽然感觉眼眶热热的，他低下头，看到有两颗水滴掉进了鱼缸里，砸得水面泛起涟漪。

　　他声音闷闷的：“嗯，爸爸，我知道了，再也不会了。”

　　爸爸凑过来，轻轻揉了揉黄嘉与的头，“爸爸从来都没有怪你，不要自责，好吗？”

　　黄嘉与点点头，拉住了爸爸的手。

　　第二天，他就成功搬进那个什么什么安宁病房。一切收拾妥当后，黄嘉与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粉红色的天花板。

　　这里的一切都和之前的病房不一样，这里没有难吃的药、没有难受的机器、没有拿着药液凶巴巴来扎针的护士姐姐，这里的叔叔阿姨都神色和蔼，对待他很温柔很温柔。

　　在这里，黄嘉与发现妈妈哭得频率变少了，至少今天都没有偷偷去哭。他默默地想着，自己是不是稍微变好了一点？

　　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夜晚，他看着一片漆黑中床头柜小白的方向，难得的睡着了一次安稳觉。

　　第二天早上睁开眼，黄嘉与看到妈妈守在他的床边，正冲着他笑。

　　见他醒了，妈妈笑起来，“嘉与，早安。”

　　黄嘉与也跟着她扬起笑脸，“妈妈，早安。”

　　“真乖，”妈妈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又叮嘱道，“刚才长头发的那个护士和妈妈说早上有姐姐来查房，一会儿要乖乖的，知道吗？”

　　黄嘉与最会“乖乖的”，于是点了点头。

　　他等啊等，等啊等，来查房的医生还是没有来，但他很想上厕所。于是他就从病房出去，打算趁医生来之前去一趟卫生间。

　　但黄嘉与刚一走出病房，就看到有几个穿着白色衣服的人从不远处的玻璃门外走来。

　　他定睛一看，走在最前面的竟然就是昨天那个帮他救回小白的仙女姐姐！

　　黄嘉与站住脚步，欢天喜地的喊她：“姐姐！”

　　不知为何，在看到他的一瞬间，仙女姐姐的脸上竟然闪过了一丝难以置信。

　　她……不记得我了吗。

　　黄嘉与慢慢的垂下眼睛，有一点点难过。

　　妈妈听到他的声音，急匆匆的从病房走了出来，和仙女姐姐三个人熟稔的交谈了起来。

　　他听到仙女姐姐笑着说：“嗯，进病房谈吧。”

　　走进病房后，黄嘉与发现她并没有忘记自己，也知道了仙女姐姐的名字叫梁医生，这令他高兴起来。

　　大家又说了一会儿话，仙女姐姐走了。他坐在病床上，依依不舍地看着她离开了病房。

　　仙女姐姐离开后，爸爸回来了，而舅舅也适时打来了电话。

　　黄嘉与最喜欢小舅舅，闻声赶紧让妈妈坐过来接。一家人头顶着头，听舅舅说话。

　　听筒那边，舅舅的声音显得悠长而遥远，黄嘉与听到舅舅和妈妈诉苦，说姐，这次的相亲又失败啦。她生气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只会说你别生气了，她一气之下就跑了，连尾气都没看见云云。

　　妈妈举着手机皱了皱鼻子，说这样啊，那就算了吧，有合适的再说。

　　黄嘉与在心里偷偷笑话舅舅是个大笨蛋，连哄女孩子都不会。

　　舅舅话锋一转，问起黄嘉与来：“我外甥呢？让我外甥说句话。”

　　“舅舅！”黄嘉与甜甜的喊他。

　　舅舅响亮的应了一声：“哎！好嘉与，还是你最好了。”

　　妈妈笑了一声，“行啦，不说了，嘉与还要休息呢，先挂了吧。”

　　“嗯嗯，那我过两天去看他。”

　　挂断电话，妈妈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又鬼鬼祟祟的戳了戳爸爸的胳膊，“哎，你觉得梁医生怎么样？”

　　爸爸满脸茫然，黄嘉与心里警铃大作。

　　“挺好的啊，”爸爸诚实的回答，“对嘉与也蛮好。”

　　妈妈又接着追问：“那天你看见她了，她有没有男朋友或者老公之类的？”

　　黄嘉与终于忍无可忍：“妈妈！”

　　爸爸继续回答着：“应该没有吧……”

　　妈妈眯起眼睛，又叹了口气，“还是算了，感觉梁医生那么聪明优秀大方的姑娘肯定看不上小然……自从妈走了之后，我就担心的就是小然的终身大事，结果他还一回一回的这么不争气，唉。”

　　她转回脸，冲着黄嘉与笑了笑，“嘉与，那你先休息吧，爸爸妈妈出去了，有事就按床头的按钮哦。”

　　等两人离开后，黄嘉与满心担忧的给自己盖上被子，忧心忡忡的开始替仙女姐姐担心。

　　虽然他很喜欢仙女姐姐，可是臭舅舅那么讨厌，他不想让她嫁给他。

　　黄嘉与缩在被子里偷偷为仙女姐姐祈祷：千万不要看见舅舅……千万不要看见舅舅……

　　第二天，一个陌生的小姑娘出现在了黄嘉与的病房里。她叫陈与诺，看起来很阳光也很可爱，她热情的夸赞小白长得很漂亮，又像变戏法似的笨拙的拿出一本绘本给他看。

　　他们那天读的是《我们的身体》。

　　他们一起玩了很久很久，直到有晚霞时才回家。

　　回过头的时候，黄嘉与看到一个也穿着白大褂的叔叔坐到了仙女姐姐身边，两个人很开心的聊起了天。

　　他心里不由得有些失落，但是又很开心。

　　失落的是他们做不成一家人了，以后等他治好了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开心的是她终于不会嫁给讨厌的臭舅舅了。

　　但没过几天，黄嘉与刚刚从睡梦中醒来，就满脸惊恐的发现自己的病房大变样了，而罪魁祸首正站在一旁抱着胳膊笑盈盈的看他。

　　发现他睁开眼睛又逃避现实般的迅速闭上，舅舅立马凑过来，声音格外得意：“怎么样嘉与，满意吗？”

　　黄嘉与只好睁开眼睛干笑了两声，不知道该作何评价，只好木木的夸赞：“好帅啊。”

　　舅舅的表情更加自得，他伸出手晃了晃他的肩膀，“嘉与，快起快起，走走走，我带你看看。”

　　事已至此，黄嘉与已经无法逃避了。他只好认命的从床上爬了起来，跟着舅舅在病房里转来转去。

　　看着一大堆的小鱼，他竟然也跟着傻乎乎的舅舅高兴起来。

　　就在这时，妈妈突然推开门伸了个脑袋进来，见他起了，长出一口气，“起了就好，待会梁医生要过来看看——”

　　她横了舅舅一眼，“都赖你，来看嘉与人来就好，还带这么多东西。人家医生听说了还得加班，过来看看能不能放。”

　　黄嘉与：“！”

　　他瞪圆眼睛，满脸惊恐的看了看舅舅。

　　男人茫然地回望，“嘉与，你怎么了？”

　　黄嘉与结结巴巴地，“没、没事。”

　　过了一会儿，仙女姐姐来了。他紧张地去拉她的手，装作自然的给两人互相介绍。

　　然后黄嘉与就眼睁睁看着舅舅冲着仙女姐姐露出了一个非常闪耀的微笑，于此同时，他的手也开始冒汗，一副很紧张的样子。

　　臭舅舅！果然觊觎仙女姐姐！

　　这天之后，臭舅舅每周都要来两三次，仙女姐姐也和他日渐熟络，开始和舅舅一起带着他和陈与诺一起出去玩。

　　黄嘉与的心情很不好，因为在他的印象里舅舅总是故意欺负他，看着他气鼓鼓的样子哈哈大笑。

　　虽然他很大方、长得很帅，但黄嘉与还觉得他是个讨厌的臭舅舅！

　　但就在舅舅故作坦然却心脏狂跳的对仙女姐姐说他年轻时候的事那天，黄嘉与坐在他怀里，朦朦胧胧的觉得，舅舅也许真的喜欢上了仙女姐姐。

　　喜欢是什么，他并不知道。但黄嘉与却知道那段事情是舅舅不喜欢在外人面前提起的，他不再比赛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家里都不会播体育频道。直到舅舅终于能对着妈妈说出事情的前因后果后，气氛才开始恢复正常。

　　他能那么轻易的就对仙女姐姐说出那些事，是不是就意味着，舅舅把她当成了可以信任的人？

　　黄嘉与的小脑袋瓜里想不了那么多事情，小孩子嘛，还是玩最重要啦！

　　但他还没有琢磨出舅舅到底对仙女姐姐是什么感情，就迷迷糊糊的晕倒在了病房里的一株“水草”边。

　　好吧。

　　好像琢磨不了了。

　　可是，他还和陈与诺约定要今天来读绘本呢，她肯定还在等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