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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九 潜龙勿用
“你说甚么？”
英王一袭淡金衮袍，此时坐在殿上，听了这话浓眉一皱抛了手中札子。
“宋四咯了血。”
“确凿么？”英王连脚踅下王座、挨近王矩身边，“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是血不归经……”
“说明白些！”英王急躁。
“回王爷……是气得，急火攻心。”
英王深攒了眉毛，负手长踱不已。王矩敛袖深深垂头。
不过是同他结亲，便是手段急了些，何至于就……英王一面悔疚，一面却也动了气。他是多大气性，难道这桩婚事还委屈了他？
“请王爷示下，荀玉那边已回了话，可这信回得……咱们还要不要再催……”
英王长踱一阵，王矩静候吩咐，半晌他终于住脚，长叹一声：“不必了。”
“——还能逼他么。这几日那边要甚么，留神让太医院仔细伺候着。”
“是。”王矩恭敬行礼就要退下，英王又叫住了。
“此事就当不知罢，不要声张……尤其对世子。”
王矩沉默片晌，恭敬答应，委身告退。
春雨泠泠，檐外蒙蒙雨帘。梅雨还是来了。
英王独自靠近雨檐。
“……爹爹。”
身后一声唤，英王回头，儿子红着眼圈立在门外。
“进来。躲在门口作甚么？”
世子犹豫一阵，低头慢慢踅进来。英王望了儿子，世子许久没有说话，一会忍一句抽泣，头更低下去。
“儿臣没想要文泽先生病的！”
英王苦笑。
谁想了？
“……父王知道。皇儿不是故意的。”英王手抚上世子发顶。
世子头更低了，半晌涨红了脸，吃吃道：“文泽先生……他，怎么说？”世子直望在父亲眼底，眼下一片湿红。
“信就在案上，皇儿自己看看？”
世子凤眸一亮，英王点一点头。
世子踅上王座，伸手取过荀玉信件。
宋家兄弟回信上说，如此抬爱他二人愧不敢当。府尹美意原不应辞，只是事涉宗庙，总还是人品第一。侄女儿年纪幼小，又自来娇宠，脾气秉性尚未可论，实不知是否当得起贵人抬举。他二人不敢妄言，只得等蕴儿大些再作计议。
世子看罢眉眼都垮下来，折了信札正欲放回，却见底下还压着一张字纸。他望父王一眼，英王点一点头。世子展开字纸，细细读来——
“荀兄钧鉴：
前信已承尊览，其言实作于吾弟榻前也。如今尚有数语，弟踌躇再四，不敢不避吾弟，而独泣告于吾兄鉴前。
呜呼，廿载相交，恩义两重。鹤向视兄为至交诤友，岂敢稍有隐瞒。剖心言之，贵人抬爱，弟受宠若惊、无不从命。然兄知之，吾弟木直、个性左强，原不同吾辈一般心思。
前弟以兄言叩问之，泽儿屡出谬语，言称儿女婚事必得娇儿自意取中，如今蕴儿幼小，问之无益，为父者不得女儿心事，不能作答。
此言荒谬，弟深加以训戒，然吾兄知之久矣……
吾弟体羸，卅载病榻，苟延性命于今日，大不易矣！十年前得此一女，爱如珍宝、手不能释，十数载病骨强支、延医用药，所为大半不过怀中娇儿。
蕴儿如今已有十龄，豆蔻转眼将大，膝下辰光尚余几许？吾弟病体若此，又能保其几日也……呜呼！不敢瞒于吾兄，泽儿前又发病，肺气大亏，夜夜梦魇不能安睡，梦中皆蕴儿遇险之情状也。
弟深惭愧，一片私心，请剖白于兄前。蕴儿娇宠，性情痴憨，是一日不见其父则哭闹不已；吾弟半生多病、深居简出，于其娇妻幼女外几无亲近之人。一旦分离，非但幼女思亲，弟实恐泽儿思女不能堪也。
是以蕴儿之来日长，而文泽伴娇儿之日短矣！呜呼！愿乞娇儿数载，全吾弟天伦，庶泽儿得幼女绕膝、稍宽心怀，病体或可稍痊，则吾族上下感沐如海天恩而怀吾兄之大德也！结草衔环，何敢不报！
把笔泣涕、不知所云，吾兄勿加怪也。
弟鹤泣白”
世子泪一滴滴落在纸上，一遍读罢几将信纸洇透。他抛了信笺转身跪在父亲身前。
“父王……”
英王望了儿子泪颜。“当初抱蕴儿上马时，不曾想过么？”
世子深深垂首，噙泪无言。
“君子谋而后动，三思而行。”英王横踱两步。“皇儿瞧出敬哥儿心事、算准风评议论，甚而虑及宋四白身……却独独落下舐犊常情……”
英王忽有些惨然，望了眼前幼子一阵悲从中来，缓缓抚上儿子发顶。
“皇儿……是不记得，还是……压根不曾懂……”
世子闻言大惊，膝行贴至英王身侧，扯住父王衣袍哑声分辩：“不是的！父王明鉴！不是那样的！儿子……儿子晓得的！我懂得的，只、只是，蕴、蕴儿她……儿臣一急，爹、爹爹！”
英王衮袍被扯得直往下坠，锦缎抓出褶皱。英王望了儿子，半晌，他轻手将儿子扶起。
“孤没有怪皇儿的意思。”他抹一把儿子泪水。世子怔望了父王，英王仔细瞧了世子，目含忧郁。
“不怪皇儿。”半晌，他挪开目光。“此事为孤主张，皇儿不必自揽其疚。只是明主谋而后动、落子无悔。事既已行，悔又何益？”
“父王？”世子原以为事已无望，怕还要领一顿训，全不料此语，直望在父亲眼底，“父王不是要收回成命！”
英王闻言一笑。“师傅们可曾教你一篇文章？”说罢含笑望了儿子，余言却没出口。
世子低头细想一回,“……【陈情表】！”世子恍悟，亮着眼睛瞧向父王。
英王微笑。“比之如何？”
“事虽有别，情则一理，以孝辞忠，正论堂皇。”
“不错。”英王点头，“再问皇儿，李密当日辞官，其心迹如何？”
“愿乞终养……虽则实情，然其不仕多为保全性命。名为养亲，实为观望，坐视成败之徒也。”
英王一笑，“不错。文人长于辞藻、善于雄辩，撩人心曲于股掌之间。其情未必不真，然若尽信其言，则迷于其唇齿间矣。”
“父王……”
“孤再问皇儿，宋家曲意推辞，所为其何？”英王转身一笑。
世子低头思忖片晌，试答道：“……其一，文泽先生多病，怜惜独女，是实情。”
“嗯。”
“其二……先生高傲……”世子深深垂下面孔，“不愿将女儿嫁与儿子……”
英王轻笑。“不错，其三？”
世子一怔，抬头望向父王。还有三么？
英王笑笑。——到底还是孩子。
“出来这么久，皇儿想念你皇爷爷了罢。”
怎的此时说起这个？世子茫然，“儿臣……想念的！还有皇祖母。”
英王望一阵儿子，摇头又笑笑。“国朝有制，宗室不与重臣结亲。皇儿亦曾提到文泽先生白身，皇儿以为，此制从何而起？”
“……以防……外戚专权。”
“以防外戚。宋氏满门世宦，独文泽一人白身，何用之有？”
世子大惊，他隐约也有所料，可毕竟文泽白衣，他以为自己名正言顺，谁知竟又翻出来。
“可，可父王也答应了，还、还帮儿子去吩咐荀府尹，儿子以为……可，可是，他家没有重臣！”世子垂死挣扎。
英王微笑，两手搭上世子肩头。
世子被父亲盯得满身生寒，英王却没有放松。“江左魁元，轻不得、重不得，近不得、远不得。此事成不得，亦败不得。蕴儿则迎不得，亦放不得。”
世子满头雾水，英王还道：“初九之数，潜龙勿用。皇儿来日方长，细思之罢。”说罢两手一松，转身向了雨帘，不再言语了。
作者有话说
第116章 1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