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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一章 天涯沦落不须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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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那小太监已是泪光盈然。
“子兰哥哥——”渐落的泪水在那一刻骤然决堤。而周围的人谁都没有想到,堂堂西湖花渐落,竟然和这个宫里来的小太监是旧相识,更没想到渐落会不顾形象地扑进他的怀里。
尽管对方是个宦官,朱槿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确切点说,比看到渐落扑进另一个男人怀里更不是滋味。
难道,在渐落的心里,自己还比不上一个宦官么……
抑或是,她因为他是个公公才会无所顾及的罢,他安慰自己。
可是毕竟,他还没这样抱过她呢……
“小洁妹妹,”彭子兰轻抚着渐落的秀发——他的声音已经完全变掉了,变得细细的,但渐落却由此找到了年少时的感觉——倒是她自己的声音,粗沉了许多了。
“子兰哥哥,你当初,”在众人诧异的目光里,渐落离开了他的怀抱,一脸埋怨地看着他,“你当初说你找到了一份活计可以给我治病,后来就没了音讯……你知道我有多么着急——你怎么竟然——当了这个?”
彭子兰无语良久。故事,其实是这样的。
那还是十三年前,当时彭子兰八岁,渐落只有七岁。
花彭两家本来世代务农,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渐落和子兰是同一天的生日,两人的交情可以追溯到襁褓里。他们一起长大,彼此都把对方当作亲兄妹,而有一件事情,大概也早在两家父母的心中默许。也许是这种平淡而快乐的生活遭到了上天的妒忌,灾难最终降临了。那一年黄河决堤,田园全被冲毁,各地灾民拖家挈口流离失所。在大水袭来的瞬间,两个甚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孩子被父母推上一只大的木盆,从此随波逐流。
木盆顺着流水翻涌,两个孩子颤抖着抱作一团,后面的日子就靠着那点被匆匆丢进盆里的火烧充饥。生命在最不堪一击的时候往往会显示出它最后与最顽强的抗争,他们就这样相互鼓励着、相互扶持着活了下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洪水才退去,而那之后,子兰便带着他的小洁妹妹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沿街乞讨。他们曾经为一块黑色的窝窝头和别人打得头破血流,也曾经蜷缩在街角和流浪的小狗一起睡觉。他们随着那些流民一路走下去,眼睁睁地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倒在路上再也没能爬起来。过早地知道了生存的艰辛,那时他们只是本能地希望可以抢到食物、不再挨饿,根本无暇去考虑,生存的意义究竟在何方。
当初多么单纯,单纯到只是为了下一顿吃饱,单纯到只是希望有一个可以避风避雨的地方睡觉,单纯到只是要看到明天清晨的阳光。可是为什么,当人读了更多的书,开始考虑生命的意义何在时,却感到生命没什么意义了……
悲哀啊……
那年他们跟随人流到了一座繁华的城市——很热闹,有很多新鲜东西的大城市。那里的人大都衣着光鲜,比以前看到的人们要气派的多,偶尔还有好心的会多赏他们一些铜子儿:有一次他们甚至吃到了那种他们觉得是人间第一美味的玉米饼子。
风餐露宿地转眼两年就过去了,这期间他们虽然往往难以果腹,身体却一直算是硬朗:他们这个年龄,没有成人照顾能一直撑下两年没有生病简直是奇迹。所以,命运看不过去了,哼了一声,便让渐落病得七荤八素人事不知。这高烧一发数日不退,子兰请不起医生只能干着急:一路上多少听他们讲笑话、与他们相互支撑鼓励,或是把抢到的食物小心翼翼地分给他们的孩子都是因为这一病再也没有睁开眼睛。他不知道,如果这一次妹妹真的倒下了,以后的日子自己该怎么过下去;他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生死与共的小洁从此变成一片冰凉。这一路上,他编出各种笑话哄她开心,她用树枝在干涸的土地上画阳光下他们灿烂的笑脸……彼此相携,这已经成为延续生命的一种模式,他不能失去她。于是他到了人最多的那个岔路口,从早跪到晚,只说谁能救了我的妹妹,我一生一世当奴才伺候他。
渐落强忍着眼泪,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后来她很少再去回忆,因为她总不想让自己沉浸在那种过早的沧桑与失去亲人的悲痛之中。子兰那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之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她至今清楚地记得,曾经夜夜梦回,哭喊着他的名字,直到它成为尘封在自己心灵最深处的,那个自己再也不会轻易去触动的伤口。
她那一病醒来已恍若隔世。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子兰哥哥,她还是勉强自己接受了残酷的现实。还好后面的日子恍若在天堂疗伤:她的师父救了她,让她住在他的庄园里,还许她读书、教她武功。在庄里她很快和师父的三个弟子桂文啸、史书怀与尚恢成了好朋友。山中那四年清静无忧的生活足以淡化了小孩子心中的痛楚,可是在四年之后的一个夜晚,一伙不知道是什么人闯进了庄园,熊熊烈火映红了惨黑色的天空——那恍若是苍穹被撕裂的伤口,伴随着残酷的杀戮与绝望的呼喊……之后她再也没看见过师父慈祥的笑脸、舞剑时院落里纷飞的枯叶和抚琴时苍劲的双手。走江湖的日子里,只有大师兄常擦的的剑、二师兄常读的诗、三师兄那像极了师父的微笑和自己最珍爱的那把瑶琴可以留一个想头。在江湖上她们结识了嫉恶如仇的小妹妹林筱薇,从此五人结为生死之交,也成就了两年前名扬天下的五儒侠。
想到这里,渐落觉得自己必须要和子兰单独谈谈了。于是留下其他人在暖阁里,她携子兰去了自己的卧室——这让朱槿的脸色一刹那间变得更加难看。
门刚被锁上,渐落便觉得自己的脸颊火辣辣地痛了一下。
“子兰哥哥,”渐落突然发现自己的嗓子哑掉了,“听小洁解释……”
“你凭什么自甘堕落——”这好像是有史以来渐落觉得子兰第一次不由着她,“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就用当这个来回报我?我倒要看你将来有何颜面见泉下的爹娘……”
渐落不语。
的确,子兰没她那么幸运。那天他从清早一直跪到黄昏,才终于等到了一个自称是能救他妹妹的“好心人”。他欣喜若狂,便想也没细想地跟着那人走了。未想这一去就走进了紫禁城深深的后宫,从此变成了一个残缺不全的人。
那些日子里他几乎崩溃:尽管他还懵懂于割掉了身体的一部分到底意味着什么,却清楚他回不去妹妹就没有救了。他一直在祈祷那个人能够兑现他的诺言,可之后连那个人也不见了踪影。
时间久了,绝望渐渐在他的心底蔓延。他便只是苟且地过下去——他根本不懂得复杂的后宫生活。直到有一天,在他给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小王爷讲了一下午的笑话之后,他就成了太子宫里五皇孙的贴身宦官。皇孙什么事都跟他讲,什么好东西都与他分享:他和皇孙成了好朋友。当时皇孙的日子并不好过,他就陪着他坐在深深宫院的天井里,听他向自己倾诉心里的苦,也想办法讲笑话逗他开心。时时他还会想起生死未卜的妹妹花渐落,但今生,恐怕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皇孙后来一直很器重子兰。如今他一直在筹划着扳倒当朝最令人头疼的魏氏集团,这些事情,他都跟子兰讲。
——他叫,朱由检。
渐落和一个太监那么亲密把朱槿看得醋心大炽。找个借口离开酒席,他小心翼翼地走上楼梯,就那么大失君子形象地躲在门后面,可偷听到的话让他自己大吃一惊:
花渐落的总角之交竟然是皇上身边最信任的公公!
——这意味着什么?如果皇上真的能够扳倒魏忠贤,这就是一条最能让他满意的捷径!
他觉得自己没必要再听下去了:毕竟渐落和一个宦官之间永远不可能发生什么,并且他明白对自己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往日的刻骨铭心必须被遗忘,明天,演罢这出戏之后,他将变回原来的朱敏轩。
够了,自戕够了,是该获得重生的时候了。
于是他悄无声息地溜下楼去,不动声色地坐回大家中间,聊起各种不相干的话题。
可是为什么,眼泪还是忍不住想要流出来……
朱槿就是这样,拔得愈用力就陷得愈深,越是喊着要重获新生就会越舍不得往昔,他说他心如止水只能证明他的内心颇不平静。但这一切的一切,长于权术的他,一直藏着它们,不肯让任何人知道。
然而他不是神仙。凡人都有自己的弱点,正如花渐落架不住那种一眼就看穿了她深藏不露的内心的人一样,朱槿架不住的,是彻头彻尾的醉。
越想浇愁就喝得越多,喝多了自然会醉,他一醉了就会说实话:即使有的时候没有酒,他也会醉得吐出了全部的心。醉到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的时候他会伏在酒桌上流泪,一直哭到自己,人事不省。
——所以许振基对自己这次请他喝酒的行为感到由衷的后悔。他面前的朱槿君子形象尽失,面红耳赤,哭得一塌糊涂。
“冤孽,真是冤孽……”朱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含混不清地自言自语,“想我朱槿一向严于律己,怎么、为什么最后,还是栽到这个情字上了……”他抬起头,眼泪横七竖八地写满了那张白皙的脸。许振基从来没想到朱槿会这样泣不成声——他现在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了——为情所困、为爱所伤,可是朱槿,难道这一切不是由他亲手造成的吗?他总是在人前表现出痛恨渐落的样子,可他的内心,竟然有这般的哀痛与苦楚。这个骄傲的王子,总想让世人看到他的坚强与铁腕,不过人,总是会避不开内心深处,一些最真最纯的东西。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朱槿仿佛在经历最深刻的煎熬与最痛苦的挣扎,许振基冷静地坐在一旁,直到他终于叫出了那个名字:渐落。
“你就不能,可怜可怜我么……你就不能、不能给我……留这个面子……莫非,莫非……”朱槿还在可怜兮兮地继续,“不,你爱我,你爱朱槿的对吧……你……哪怕、你、你只是开口叫一声朱郎,我也知足了啊……你为什么、为什么……”
不,不为什么,有什么为什么!许振基猛地灌了自己一杯:朱槿是幸运的,毕竟渐落也在撕心裂肺地爱着他,而自己,则是不堪回首。
可是朱槿竟然发疯似的叫喊起来了,说你为什么矜持,凭什么让我这般难受云云。许振基越听越别扭:怎么这事儿都怪到渐落头上去了。却只听朱槿一声干笑,之后更让人难以置信地吼出了更加惊天动地的一句:
“你傲什么傲,你矜持什么?你,花渐落,不就是状元坊一婊子吗……”朱槿此言一出,许振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根本没经过思考,他一跃而起,拂起袖子猛地将朱槿甩到一边。
“朱槿,你他妈过分!”许振基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还会说脏话。
朱槿却理也不理他,只是自顾自地哭着,眼泪也不抹一把:“你说出来,不下价啊……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清高什么……”说着他竟一把抓了许振基的袖子,并将身边的一只凳子带翻了。他扯着许振基的袍袖掩面而泣,说我又不会拒绝你,你知道我有多苦么……
许振基厌恶地看了他一眼,他却扯着他的袍子缓缓跪下,伏在他的脚边哭泣着了。许振基想或许他将自己当作了渐落,便不知怎的又有些同情他。他拖他起来,朱槿却大头一重,倒在了桌子上,并在同时右臂一挥,将桌上那些杯杯盏盏统统打翻在地。
“你干什么要才华横溢,干什么要与我同台演戏;你为什么和我谈得来,为什么天天、天天出现在我梦里啊……”他歇斯底里般地惨嚎,“你让我今后、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你为什么爱我,你爱我为什么你不说出来啊……你也拉不下脸么……你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能给我这个面子呀……”
“够了!”忍无可忍的许振基今天经历了第二个平生第一次——动手打人。他一巴掌甩在朱槿脸上,朱槿就那么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
于是许振基一把按住他,捏住他的鼻子,将一大碗醒酒汤硬灌了给他。
朱槿似乎清醒了一点,他企图让自己坐起来,腿脚却完全不听使唤。他颓废地倚在横七竖八的椅子与杯盏中间,泪眼朦胧地看着许振基。
“光怨别人算什么本事?”许振基恨恨地丢给他一句,“是男人的,亲自到心上人面前,讲明白了!”
说着他拂袖而去,留下朱槿颤抖着想要爬起来追他。
“浩、浩宸……兄……你、去、哪里……”
“望、湖、歌、坊。”许振基一字一句地说。
朱槿想站起来,却再一次重重地摔倒了。许振基丢下他,任他独自跪在一片狼藉的屋里,用力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便扯边哭,哭得昏天黑地。
许振基丢下朱槿,一个人风风火火地冲向状元坊,衣袂带起的风刺痛了脸颊。他觉得眼眶里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呼之欲出:至今他才意识到那一份一直被他忽略了的感动在他的心里占据了多么重要的位置。记得那天在岳小蔓那里第一次见她而与她四目相对时自己不知为什么心跳慢了好几拍,为了这个他竟然还去瞧过郎中——他突然明白原来这就是一见钟情啊。那时他迟钝得不相信自己是爱上了她,等到朱槿出现他便不再允许自己有任何非分之想。直到今天,朱槿那一串串过分的言语刺激了他,他才发现原来这比辱骂他本身还要让他难受。于是他开始困惑,开始无法理解朱槿为什么会陷入这种痛苦之中。在他,能看到她一个赞许的眼神就完全可以心满意足。他从未想过去奢求她的眷顾,更别提要她为自己伤入骨髓。朱槿拥有这一切,拥有她全方位的欣赏甚至所有人都能感受得到的爱,可他不仅不去珍惜,反倒要求她为他下价,要求她去乞求他的爱怜。他知道她是有傲骨的——朱槿又是多么生在福中不知福的一个人!如今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抚平她心中深刻的伤痕。如果可能,他会心甘情愿地为她付出一切,就像她会为朱槿付出一切一样。但也不全是,比如她不会为朱槿付出她的尊严与骄傲,永远不会。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对她讲明白,他觉得他不应该再像欺骗自己那样欺骗她——他清楚得到的结果应该只是她的淡然一笑与委婉拒绝,但他需要讲个明白,只是为了,自己的恍然大悟与心安理得。
他,许振基,第一次发现自己会爱得那么强烈。他不允许任何人侵犯她、侮辱她。他可以得不到她,但他必须要她清楚,他在想什么。
天色已经很晚了,大街上空无一人,除了许振基黑色的身影在暗夜里孤寂。整个杭州城仿佛只有他一个人醒着,周围则横七竖八地倒着醉醺醺的朱槿们。他突然很想大喊出声,想用自己的声音,去唤醒一个世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可他哭不出泪来。
因他从没想到过,他许振基最大的悲哀,竟然不是怀才不遇壮志难酬,也不是小人得志报国无门,而是他心爱的人不仅从不知道他的心,还把她的心交给了他的朋友——更重要的是他的朋友竟然死要面子得寸进尺,让她痛不欲生。
他又觉得很气愤。
朱槿,朱槿,你凭什么这样对她!
他和她彼此倾心恋慕,作为许振基,他从一开始就选择了退出。可朱槿,却不肯珍惜这次机会。
难道这是上天有意安排?
胡思乱想着,他直接撞进了状元坊。
包妈妈此时清闲,正是莲步轻移,挪到门口想要看看这外面的月色,却只见一家伙没头苍蝇一样大步流星地夺门而入,一头撞在她身上。她吓得尖叫了一声,随后将来人一把推开。
许振基恢复了神志,变得格外冷静。
他说包妈,许振基有事,求见花大才女。
“渐落呀——”包妈妈忸忸怩怩地转过了身去“她说她心情不好,谁都不想见。”
看包妈妈那样子明显是要银子,许振基随手往衣袋里一摸,却发现囊中空空如也,原来当初和朱槿在房中喝酒只穿了便装,身上并不曾带钱。
情急之下,他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牢了,竟然往地上一跪,说许振基有要事相商,若花大才女不出来相见,便长跪不起。
包妈妈见他没钱,哪管他跪不跪的就要轰他出去,也是恰巧那打杂的王二端着马桶经过,见此状况,便把马桶推给另外一个小厮,自己蹬蹬蹬跑上楼去。
“笑话,”渐落边听王二说着,边踩着很响的步子踱下楼梯。她故意用包妈妈刚好听得见的声音冷冷地说,“我是说过不见客,可我说过不见许公子吗?”
说着她把包妈妈当了空气,径自走到许振基面前,先答了个大礼,之后扶他起来。
“有劳许兄了,”她客气地向楼梯方向一挥手,“许公子请。”
“姑娘请,”许振基显得十分镇定。
回去时渐落的脚步轻到不发出一点声音,许振基跟在她的身后,沉默不语地盯着脚下,像怕某级楼板会突然陷下去似的。
但其实,渐落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也没发现他心中的忐忑。王二走后,她关上了屋里所有的门窗,掩暗油灯,垂下帘子,边做这些边客气地请许振基坐下。这下子轮到许振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不晓得渐落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莫不是她心中猜到了什么?抑或……他忍不住去想,她这样,是想要告诉自己什么吗……
终于,她忙完了,却又从一旁搬过一张凳子坐下,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许公子,”她低声说,“现在四周很安全,不会有什么人注意到我们。有什么要紧的事,尽管讲出来……”
“我……”许振基几乎愣在当场了:渐落怎么会想到那里?
“许兄夤夜造访,”渐落的嗓门依旧压得很低,“我想此事必是关系重大。尽管深夜比较安全,我们还是要提防隔墙有耳……”
“这……”许振基都有想昏的冲动了,“这与机密……没、没关系……”
“没关系?”渐落笑了,“怎么,看上谁啦?要我帮你牵线儿?许兄啊,这媒人可是最最做不得……”
“不,不是……”至此许振基已经完全掩饰不住内心的紧张,就差要崩溃掉了,但他还是故作镇定地摇了摇头。
“我只是想,”他痛下决心,要把一些话说出来,“我只是想要姑娘考虑清楚,谁会真的,对姑娘好……”
“谁对我好?”渐落俏皮地一笑,“我清楚得很啊——大家都那么关心我,都是值得我花渐落两肋插刀的,不是么?”
许振基也不知道她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又不明白自己到底该怎么说,便只好咬了咬牙,说或者你应该知道谁不值得你对他好……
“不值得?”渐落略微沉吟着,嘴角微微一翘,“多谢许兄关心,其实,有一些东西是不能用值与不值衡量的。这些天,我反复在想,我这二十年来,所做的许多事情,有一些是值得的,有一些,的确是在浪费。但是我一向的原则是:我从不做让自己后悔的选择。有的选择,我也知道是没有结果的,我却依旧会为它付出心血。因为我爱这样,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我永远都不会,为任何一个自己做出的决定,说出后悔二字。”
“可是他从来就……”许振基硬把“没把你放在心上”这半句话咽下去了,因为这不符合事实:朱槿不仅把渐落放在了心上而且放在了很重要的位置,他不过是死要臭面子,不肯承认罢了。
“这更不重要,”渐落仿佛早已经知道他下面要说什么,“许多东西是我一个人的事,我致意于谁,无心于谁,都与他人无关。交,乃是浮云;情,不过流水。自古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制造传奇无数、神话无数,可最终谁不是化作了一抔黄土。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之辈,生时纵横捭阖、臣妾天下,可他们百年之后,昼夜依旧在更替、四季依旧在轮回,百姓们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别人做的一切都改变不了你的什么,能改变你的只有你自己。谁重视你,谁不重视你,与你无关;正如你重视谁不重视谁同样与他人无关。我们生于荒乱的世道,无力改变,只有独善其身。我知道有一些事情只按照心中的想法冲动下去是一定没有好结果的,所以我早就放弃了。我现在所坚守的,只不过是自己的心。所以,不必要为我担心,我很好,许兄——谢谢你。”
许振基沉默:难道渐落以为他这次来访只是来安慰她的吗?他觉得自己就像沧海中一只无舵的帆船,希望十分渺茫,可当他终于看到了梦寐以求的陆地,却搁浅在渺无人烟的荒滩上。
这便是上天早就注定好的。
他甚至不想演戏了。
演戏?拿出被渐落视为生命中最重要一部分的戏,明天就要让世人看到它的真面目了,他却突然要罢演,这,不够朋友。
所以,他放弃了。他不会像一些人那样自私,他只会躲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默默地为她祝福……
晨光熹微。
渐落这一夜睡得很好,也不知为什么会这么轻松,像插了一双翅膀,浑身上下都是酥盈盈的。她梦到他轻松自如地演过这出戏,博得了在场观众的阵阵掌声。《云散高唐》的折子开始被四处传唱,起初担心的事情一样也没有发生。她幸福极了,走下红氍毹的一刻,便迫不及待地和那个犹未卸掉一脸油彩的小生拥在一起。
那是他温暖的怀抱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