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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进城的第一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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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瑟·柯克兰是一个刚刚失业的大龄向导。二十六岁,无房无车无存款,一个星期前由于被油腻中年上司揩油而怒炒老板鱿鱼,自此加入没落小镇失业大军一员。
他倒不是很发愁,柯克兰无父无母,他从小待的那家孤儿院更是早就倒闭,所以虽然贫穷,但他本人又微妙的处于一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资产动态平衡里。
发生改变的那一天是个阴雨绵绵的天气,亚瑟·柯克兰在家里画画。向导因天性敏感,在艺术领域尤为擅长,据说百年前最优秀的那位画家就是一位向导。
当然了,亚瑟·柯克兰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天赋,毕竟他开始学习画画还不到一个星期,在家里闲来无事不过临摹些教堂免费赠送的宣传图。
模糊的神像在洁白的画纸上逐渐成型,火焰在铁炉里跃动,亚瑟犹豫了良久,想起之前突然地昏倒并且缺失了一角的记忆,他吃一堑长一智,终究没有填上最后一笔。
“砰砰!”有人在敲他的木门,“请问这是柯克兰先生家吗?”
亚瑟拢了拢发烫的手指,掀下白布将自己的画作结结实实地盖住。而后才起身拍拍蹭到颜料的衣服,快步向小木屋的门口走去。
“我就是柯克兰。”亚瑟表情冷淡,“请问阁下有何贵干?”
他抬眸仔细打量来人,一个面容清俊身形纤瘦的年轻男人,略有些长的黑发束在脑后,琥珀色的眼眸微弯,盈盈笑意显得他本就柔和的脸更加无害。
“哎呀!”来人道,他一只手撑了把暗橙色的伞,另一只敲门的手本来握成了拳头停在半空,见到亚瑟出来后热情地舒展开去抓对方的手,“您就是柯克兰呀!您一看就是个优秀的年轻人……长得俊俏、还又幸运……”
亚瑟眼角微不可查地抽搐了下,他退后半步,冷冷道:“您是谁?来找我做什么?”
“有警惕心是好事啊。”来人笑眯眯道,“自我介绍一下,鄙人姓王名耀,现任政府中介部门部长。这个部门新成立您可能没听说过,我们是专为您这样无业的向导和哨兵解决困难的。”
“我很好,不需要帮助。”亚瑟立马拒绝。
“那可不行,”王耀笑道,“向导可是社会珍贵资源,我们可不会眼睁睁看着你被浪费。”
亚瑟明白来者不善,他沉下脸,“我说不必——”
“唉,”王耀道,“先听听我能给予您的帮助再翻脸不迟嘛。”
他竖起食指,“选项一,是进入白塔。”
亚瑟暗暗攥拳,压抑着心底的怒火。进入白塔只是个好听的说法,实际上就是要求一位向导去服侍那些有权有势的哨兵。他决定,若这个男人再出言不逊,他哪怕拼着受伤也得高低给他来两拳!
王耀摇摇头,“不过现在向导都要独立自主嘛,估计先生您肯定是不乐意啦。那么,”
他又竖起一根指头,“选项二,工作。当然,我会为您写几封介绍信,您可以选择擅长的去应聘。”
亚瑟·柯克兰深呼吸,若实在无法,进城打工也不是不能做,起码被眼前这只老狐狸缠上好。他问:“都是哪几家公司?”
“噢,我们看了您的毕业成绩,非常优秀。”王耀回答,“研究所、警局、琼斯父子公司、乃至脱衣舞俱乐部都愿意为您提供工作机会。”
他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打纸,“这些是他们提供的具体职位和要求,资料我们为您整理的很详细,您可以在三天之内慢慢做决定。”
王耀短促地笑了声,“不过五天后您要是没能入职的话,可是会有大麻烦的。”
亚瑟接过资料,王耀便冲他莞尔一笑,接着挥挥手便又撑着伞离开了。
暗色的人影逐渐消失在昏沉的雨幕中,与水色的雨滴融为一体,直到再看不见这个不速之客,亚瑟才用力地关上门。
他冷静地思考,这没什么,他早晚也躲不下去的,如今不过是被迫将计划提前而已。
宽慰自己一通,亚瑟心里总算舒服了些。他把那所谓的资料扔进垃圾桶。不是说这些没用,也不是因为他讨厌那个自称王耀的人,而是亚瑟早就订好目标,他必须进入研究所工作。
雨势渐大,他的木屋建在一处林地旁,据说是之前的护林员住的房子,后来亚瑟想在小镇安定下来,经人介绍,便以一个极为便宜的价格租下了这间小屋。
风雨拂过层叠的树叶,带来仿佛飞蛾扇动翅膀的噪声,亚瑟看了一眼被雨淋得毛玻璃一样的窗户,觉得似乎是有飞虫锲而不舍地往窗户上撞,在上面留下一个个黑色的小点。
他没在意,继续回到椅子上练习绘画,这是同上一张一模一样的画,只不过亚瑟没有坚持到勾勒出火焰,便感到无比的困倦和疲乏,他收好画板,将两张未完成的画卷起放到背包里,然后强撑着到了卧室合衣睡下。
第二天的天气仍旧不好,天空是诡异的红紫色,不时有炫目的闪电刺破昏暗的天际,而后树木燃烧着轰然倒坍,与隆隆雷声合奏,唱和得十分默契。
亚瑟·柯克兰心如止水地收拾行李。反正真要被劈他也没那个能力躲得过去,于是反而淡定下来,总之他不信他的人生还能糟糕到哪去。
到了傍晚,雨过天晴,亚瑟·柯克兰收拾好行囊,给自己做了一顿晚餐,咖喱牛腩,再配上奶油南瓜汤,主食是西兰花牛油果沙拉。吃饱喝足,他提前背包上路。
然后等他脚刚踏出院门,一道晴天霹雳正劈在木屋的房顶。
他震惊地回望,被劈的地方留下了长长的深黑色的焦印。
亚瑟·柯克兰扬起脖子,一道彩虹挂在蔚蓝如洗的天空,那扭曲的弧度很难说是不是在嘲讽他。
亚瑟:“……”
他真的失语了那么一瞬。
于是亚瑟到城里的第一件事是去打听维修工的费用,得知这么一间破屋子要5先令才能恢复如初时,亚瑟是真的被惊到了。
这简直是明目张胆地抢钱啊!
全副身家不过三英镑的亚瑟·柯克兰狠狠对利米亚工会——即一所民办官方工人权益协会组织的镀金大门竖起了中指。
利米亚工会是雾都这座城市相当特殊的一个存在。
它原先是民间自发联合所建立的组织,创办者却不详,唯一留下的标志是工会牌匾上一个禁闭眼睛的简易符号。大约一百年前,政局动荡,白塔中两位高等级哨兵刺杀了当时残暴的王储,引发了王室与白塔的斗争。
利米亚工会率先站队白塔,之后白塔的三位将军扶持亲近白塔的王室成员,即当时国王的侄女夏洛特公主上位,顺带一提,时至今日,王座的主人仍然是这位幸运儿。
总之,白塔在这场波云诡谲的政斗中大获全胜,投资成功的利米亚工会由此获得官方支持,在工业、商业等领域拥有了极大的话语权。
因此,工会定价说五先令那就是五先令,绝不给亚瑟·柯克兰讨价还价的机会。
无能狂怒的柯克兰先生被礼貌请出利米亚古朴辉煌的大厅,也只能愤怒地对此等霸道的地方竖中指了。
不过工会总部位于城市繁茂的商业街,人来人往。亚瑟还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失了风度。他深吸一口气,迅速收回手,握紧了背包的肩带,决定先去研究所探个虚实。
研究所是白塔直属下辖组织,向来财大气粗。他想,总不能研究所也会剥削他这种劳苦青年吧。
亚瑟花了三便士乘坐公共交通汽车抵达位于城市西侧略微偏远的银白色建筑。
庞大的、精致的、冰冷的建筑物盘踞于这片土地,周围苍翠的草木丝毫没有冲淡它的阴冷,反而给建筑又添了一抹幽深神秘的感觉。
汽车在站牌停下,剩下的路亚瑟只得步行,他从小镇出发时是徬晚,而今已星月高悬,白炽灯光从研究所的内部照出来,映得天空一片惨白。
他停住了脚步,因为他预感到了某种危险。他的第六感总是很准,这曾帮他渡过许多次危机。
窸窸窣窣的翅膀扇动声在耳边响起,这声音仿佛离得极近似的,亚瑟下意识挥手驱赶,然而却与空气中某种微小的正飞舞着的昆虫相撞。
他捏住了虫子腻滑的、仿佛涂抹了一层铅粉的翅膀。而后似乎是被锋利的口器或是鳞片伤到了似的,他感觉自己手上某一点微微刺痛。于是亚瑟下意识合拢手心。
更加粘腻潮湿的液体挑动着他的触感,他几乎能想象到它肥胖的胸腹部被挤压、破裂,从中流出暗色的、带着草木腥气的血,沾满了他的手掌。
摊开手心,一只灰色的蛾子虚弱地颤动着细长的足,它的身躯整个干瘪下去,一双无机质的复眼鼓起,淡黄色的浆质中,漆黑的瞳孔向上盯住了亚瑟的脸。
在与这只飞蛾对视的瞬间,亚瑟感到一阵晕眩,耳畔依然能听见那样的声音:低沉又轻柔、嗡嗡吱吱、像是蝶翼轻轻舞蹈,又仿佛谁的叹息。
他晃晃脑袋,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可是这声音却像是自带催眠效果一样,他的意志反而越发模糊,我……我是要来做什么来着?亚瑟想,但他压根没法思考,他觉得自己的理智被冻结,头脑发胀,连眼前也出现了幻觉,视线中起了大雾,路旁的植物更加茂密,绿至发黑,一切都是不清晰的,万物陷于朦胧的黑暗中。
亚瑟用力咬下自己的舌尖,换来一丝清明。不知何故,他觉得自己应该熟悉这里,但这想法很奇怪,他以前从来没有来过研究院。他甩了甩手,那只蛾子便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被丛生的草遮挡。逐渐冷却的血液黏留在手上,亚瑟权衡了一下要不要用衣服擦,觉得不直接接触好歹没那么恶心后,坦然地将血蹭在了裤子上。
幻听和幻视愈发严重了。嘈杂的嗡鸣声仿若在啃噬着他的神志,他的眼前现在完全是白茫茫一片,这让亚瑟不敢继续迈步往前走了,短暂的失明带来极大的恐惧,他一时被这恐惧慑住,停在原地僵持不安。
突然地,一道刺眼的白光穿透那些白雾,直直照射到亚瑟的眼中,他眨了眨干涩酸痛的双眼,视野竟然渐渐清晰起来。那光的来源并不是研究所,反而是一盏小小的手提灯。提灯而来的人是一位身形略有些熟悉的男人,穿着一身白到反光的西装,半长的黑发散下来,随着火苗的跃动而飘起。
那人似乎也看见了他,悠闲的步伐不紧不慢朝着亚瑟的方向而来。
“柯克兰先生,真想不到竟然这么快又看见您了。”王耀温声道,但光看这人的表情,亚瑟可分辨不出其中有任何惊讶可言。
亚瑟还处于那种迷幻的难受感觉中,他皱着眉,勉力对王耀打招呼,他说:“王先生,好巧。”
王耀冲他微微一笑。
这笑容同他整个人一样古怪,然而却冲淡了亚瑟心底的不适感。
“看起来您是做好决定了?”王耀抬起那盏光芒微弱的提灯在四周乱转,真奇怪,刚刚我怎么会觉得它耀目到刺眼的?亚瑟想。
那灯随着王耀的动作而变得越发黯淡,亚瑟仔细看去,才发现不是灯中的火焰将熄,而是前仆后继的飞蛾被火焰灼烧,尸体在明净的玻璃外罩内侧覆上了一层灰。
“不,”蛾子有节奏的撞击声让他心烦,亚瑟回答道,“我只是想先来待遇最好的地方看看,毕竟挑选一份合适的工作并不容易,不是吗?”
“噢,待遇最好。”王耀的唇边又浮现出那种古怪的微笑了,“那您应该去琼斯父子公司的。私人企业能给新员工的总要更多些。”
好,亚瑟想,这个公司已经在他的选项中排除了。
“不过既然您已经来了,”王耀说,“天色已晚,路不好走。不如我送您一程吧?”
亚瑟犹豫了下,便颔首道:“感谢您的及时帮助。”
王耀笑眯眯道:“不客气,我应该做的嘛。”不然让亚瑟自己走,估计他一辈子也出不去这片树林了。
接下来一路无话,王耀嘱咐了亚瑟一句“跟紧我”后便不再说什么,哪怕亚瑟向他提问他也没有搭理的意思,直到走了有一段时间,隐隐约约能看见研究所的围墙了,王耀停下脚步,扭头对沉默跟着他走的亚瑟说道:“好啦,我就送您到这里,接下来您一直直走就好了。”
说罢,他想起什么似的,伸手在口袋里摸索一阵,掏出一面镜子来,塞到亚瑟手里。
“送您的礼物。”他说,“希望您能顺利入职。”
亚瑟还没来得及拒绝,王耀便挥挥手,又提着灯沿着他们两个的来路返回去。
他的影子很快没入幽深的林中,再看不见。
亚瑟垂眸打量这面镜子,圆形的、不过巴掌大小,镜片外镶嵌的似乎是黄铜,拿在手中颇有分量,镜子后面的浮雕是仿佛孩童简笔画的太阳图案,倘若在白天,想必镜子金光闪闪,其本身就像是太阳一样吧。
亚瑟觉得一个男人第二次见面就给自己一个向导送镜子的事略有不妥,但他觉得这面镜子很好看,是自己喜欢的那种审美,真要还回去他还有那么一点不舍。因此,亚瑟还是收下了它,并决定再买一面镜子等下次见到王耀就送给他。
而后他揉了把脸,清醒几分后向着研究所的方向走去。
王耀静静注视着亚瑟离开。
“马修,”他轻声道,“我以为你是不会反对我的计划的。”
他手中的灯火逐渐熄灭,飞蛾的嗡鸣声密密麻麻在这处空间响起。
王耀琥珀色的瞳孔散出光芒。
“你差点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