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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第95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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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周大军压境,气势汹汹而来,但改朝换代并非易事,北齐毕竟富过,多数人都认为这场仗得打个几年,所以安平城内还算安稳。
但有不少人心思机敏,都看出此乃风雨欲来之势,那些世家大族的消息都比较灵通,前不久才听说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搬离了族地。
这让他们心中都升起一股紧迫感,要想保证世家长盛不衰,他们需要经营,需要站队。齐国眼看着就不行了,王、谢两家显然是选了北周,但南陈有长江天险为屏,又是汉家王朝,更适合他们生存。
攸关一族生死,难免让人举棋不定。
这天崔府收到了两封书信,一份来自浣月宗,代表了周国,一份来自凌川学宫,代表了陈国。
能被其中一方看中,都代表了崔家的实力受到了认可,但同时被两方争夺,尤其是在眼下时局可算不上什么好事。
事关重大,崔咏招来了自己的三个儿子在书房议事。
崔咏此人身量不高,发须皆白,唯有一双眼睛十分锐利,不似寻常老头。此时他坐在上首,看着分坐在两侧的三个儿子,三人传阅着中信件,待他们看完后,崔咏才出声:“说说吧,有什么想法。”
崔珝作为嫡长子,自然第一个发言:“这两封信,一封礼遇有加,一封傲慢霸道,要如何选岂非一目了然。”
“而且周国上层早已被关陇贵族瓜分,此时入场只能捡些残羹剩饭,我们在齐国多年,周帝难道真能对我们一视同仁?让鲜卑人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这种日子我可过不下去,依孩儿看南陈就不错。”
关陇贵族兴起于元魏末期,当时的大将军贺拔岳为对抗大丞相高欢,拉拢了关陇地区的豪强形成联盟,贺拔岳死后,宇文泰接手了这批势力,他进一步发展,册封这群人为八柱国、十二大将军,以联姻为纽带,把这些人死死地绑在了一起,可以说在周国,除了皇帝就数这群人的权利最大。
“四郎,你有何看法?”崔咏越过了三子崔琳,直接去问四子崔珮的意见。
崔琳不敢对着老爹发脾气,只能愤愤不平的瞪了崔珮几眼。
后者早已习惯他这副色厉内荏的样子,并不在意,自从发生了那件事后,崔珮就对这个三哥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敬意来。
“陈主昏庸,国内战乱四起,长沙王,建安王等人都已起兵,纵然有长江天险,也不能说万无一失,而且琅琊王氏,陈郡谢氏这等顶级世家都纷纷离去,可见陈国并非是个好去处。”
崔琳忍不住突然插言:“王谢离开陈国岂非好事,他们空的位置正好由我们补上。”
崔咏眉毛一立,大声喝道:“荒唐,难道袁、萧等人都是傻子不成,还能等我们去捡便宜,若真这么做,只会引起公愤,被群起而攻之。”
他训斥了崔琳几句,看他像鹌鹑一样缩着脖子才停下。
“我冷眼瞧着,周国这些年确实蒸蒸日上,但周帝到底是鲜卑人,我们贸然投奔,世家风骨和名声就都没了,我原本想等齐国被灭,我们可以顺势归附,虽然没有什么利好,却胜在安稳,但这两封信一来,却是在逼我们站队。周国,陈国,总要选一个。”
崔珝拿起其中一封信,又翻了翻:“这位晏宗主措辞狂傲,像在施舍猫狗,又在信上索要诸多好处,说是要招揽我们,却毫无诚意,我们若真投了他,以后岂不是要给人当狗?”
崔珮却有不同看法:“晏宗主贵为北周少师,又是一宗之主,有这等成就,狂傲一些岂不是理所应当,并非是在针对我们,陈国已是大厦将倾,里面的人想往出跑还来不及,我们却要跑去趟浑水,又是什么理儿?再者,我们若真投了陈,陈国若被灭我们岂非要再投周,到时该如何自处?还不如一劳永逸,只要家中子弟有才有德,还怕以后不兴盛。”
崔珮说的是堂皇正道,他们现在投靠北周顶多委屈一时,等到下一辈长成了,培养出几个人才,名声自然就回来了,在他看来,为了子孙计,自己受点委屈不算什么。
崔珝却不这么想,他是崔家的嫡长子,在博陵郡里说一不二,各级官员也要给他些面子,现在让他委屈自己成全别人,他怎能甘愿?再说他自小受儒家熏陶,支持汉家正统之论,齐国高氏好歹是汉人当政,宇文邕却是个彻彻底底的鲜卑人,高纬已经这么荒唐了,宇文邕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他早年到南朝游历去过建康,觉得那才是世间最繁华之地,文人骚客往来不息,又有凌川学宫和天台宗在背后支持,汉人比鲜卑人多出那么多,堆也堆死了,如何还会输?
崔珝和崔珮都有自己的道理,正常来说崔咏应该听崔珮的话,因为这才是正道,才是世家该行之路,但投奔蛮夷的名声确实不好听,如他这个年纪的老人,最在意自己的名声和脸面,周帝的名声不好,晏无师的名声就糟了,他们若现在屈服,岂不落个贪生怕死、毫无气节的名声,以后出门都羞于见人,家中子弟要被沾上污点,出仕入阁岂非更加困难。即使周帝念着他们带头战队的功劳,其他人就不会指指点点了,到时候恐怕脊梁骨都会被戳破,九泉之下他要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崔咏心中万般思绪,一点一点的分析着利弊,三个儿子知道他的习惯,想事情时不喜欢他人打扰,都尽量不发出声音。
良久之后崔咏才道:“这两封信,一封盖着北周少师的官印,一封带着汝鄢宫主的私章,哪一个都不好得罪,晏宗主信上要求我们提供三项宝物,余音琴,白鹿泉,随侯珠,白鹿泉不说,其余两样本就是秘密,可见浣月宗已经把我们摸透了,我决定以拍卖的形式拍出这三样宝贝,由他们争抢,其余便装聋作哑当作不知。同时,暗中接洽陈国来使,备好退路。若晏宗主见好就收我们当破财免灾,解下个善缘,若晏宗主步步紧逼,我们就投奔陈朝,此事传出去,旁人只会以为他晏无师嚣张跋扈,于我们而言只是损失几件奇珍异宝罢了。”
安平城北面有一座谢府,与崔家遥遥相望,仅有两街之隔,这是一间五进大宅,光从外面看,就知道住在里面的人非富即贵,秋高气爽,日光晴好,沈峤和晏无师在廊下对弈,崔不去在不远处写写画画,凤霄倚榻上不时摇摇扇子,拨两下琴,好不惬意。
等到崔不去放下笔,凤霄立马窜了过来:“去去,你给崔咏写的那封信,真能让他归顺吗?”
崔不去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才说:“我意不在此,崔咏此人最在乎崔家的名声,周帝是鲜卑人,我那封信又咄咄逼人,他为了面上好看,一定不会在此时倒向我们。”
凤霄立刻明白他的用意:“你是在故意激他。”
崔不去点头:“崔咏不想投靠周国,却不代表他想得罪我们,我们在信上提的要求,他会想方设法不露痕迹的送过来。”
凤霄啧啧两声,摇头道:“太奸诈了!”
崔不去把批好的文件送给沈峤,让其过目,晏宗主把玩着手中棋子,目光不善的扫了他一眼,崔不去淡定微笑,一回头就看见凤霄那张笑脸,一副乖乖听故事的样子,顿时心塞。
“我们追着萧履来到齐国,对方必然知道我们在尾随他,等崔府把东西送来,我们自然也会暴露在他眼里,届时,此地就是新的战场,双方都是客场作战,冯小怜和高纬被困在平阳,远水救不了近火,这次,我一定要萧履死!”崔不去这话说的轻飘飘,不带一丝杀气,却让外面送信的人生生打了一个寒颤。
仆从恭恭敬敬的承信给晏无师:“郎主,这是崔府送来的请柬。”
晏无师接过来,漫不经心地扫了几眼,忽然哈哈大笑,笑声不怀好意,让众人不明所以。
沈峤以眼神询问他,晏无师一边笑,一边把请帖递给他,还不忘在他手心处敲了敲。
沈峤本来不怕痒,此刻却觉得无法忍耐,拿到请帖,立刻收回手,低头认真读起来:“三日后,请晏宗主参与多宝阁拍卖,拍品如下随侯珠,锤纹鼓,白鹿泉,……余音琴”他越念声音越小,念到最后,抬起头去看晏无师。
崔府这般明码标价,怎么看也不像要悄无声息了解此事的样子,崔府难不成很缺钱,否则怎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弄得人尽皆知。
晏无师笑够了才给沈峤解释:“崔咏这是在做戏给别人看,你们要找的人出现了,我倒要看看萧履有何本事 竟敢对本座念念不忘。”
沈峤早已习惯他这副不惧挑战的样子,笑着说:“等你伤好了想做什么都行。现在还是以疗伤为主,其余的事先放一放。”
晏无师一把握住沈峤的手,宠溺的笑了笑:“等我伤好了,就给阿峤报仇。”
沈峤没做声,缓缓把手抽回来,晏无师时不时总要调笑两句,他早已习惯,只是在熟人面前,他更抹不开面子罢了,耳朵藏在青丝下,早已染上了绯色。
凤霄一副没眼看的样子,用扇子遮脸,慢慢撇过头去,问崔不去:“萧履为何找上了崔氏,难道他查到了你和崔家的关系,想要故技重施?”
崔不去冷哼:“故技重施又如何?我与崔家早已一刀两断,除了仇就是恨,想以他们要挟我,萧履是打错了算盘。”
“我们为随侯珠出而来,他恐怕也是如此,此物攸关阿峤性命,决不能让萧履得到。”
随侯珠又名“灵蛇珠”,有解毒避蛊之效,自从沈峤中蛊,崔不去没有一刻不想着要为阿峤解开蛊毒,就算虞丽死了他也放心不下。现在晏无师又成了拖油瓶,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连累阿峤。每次想到这里,崔不去就有种自家孩子吃亏了的感觉,快要憋屈死了。
沈峤走到崔不去身边,为他理了理披风:“崔家之事你可想好要如何解决?”
沈峤相信崔不去心存善念行事有度,就算报仇也不会牵连无辜,但还是会忧心他的心态和身体,在知道崔不去的经历后,沈峤就明白晏无师宁可舍去姓氏,也要脱离家族的心情了。
那些世家大族把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但若真这么重视,当初就不该行差踏错,事不可解才想着杀人灭口,还是自己的血缘至亲,对无辜孩童慢刀子割肉,有再多理由,都无法让人苟同。都说虎毒不食子,在他看来崔咏、崔琳简直禽兽不如。
崔不去回答的干脆利落:“有冤抱冤,有仇报仇,崔咏,崔琳,还有卢氏我一个都不会放过,至于其他人,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沈峤拍了拍他的肩,有些事不需明说,两人心中自有默契。
三天后的傍晚,一行四人乘着马车,大摇大摆的进了多宝阁,丝毫没有身在敌国的自觉。
还未入夜,此地便已灯火通明,亮灯千盏,光这笔灯油钱,就不是一个小数目。宾客往来间络绎不绝,沈峤和晏无师走在一起,听他介绍多宝阁的来历。
“三国末年礼崩乐坏,官府无力推行重农抑商之策,商人们抱成团,自发的组织起来,如多宝阁这样的地方还有许多,他们背后或许有世家支持,或许背靠江湖势力,但都不成气候。”
沈峤:“就想蟠龙会?”
晏无师哂笑:“蟠龙会是吐谷浑皇室的产业,慕容夸吕可不在乎什么名声。”
“那边是在做什么的?”沈峤看着前方不远处,许多人围在那里,不禁有些好奇。
晏无师:“那是鉴定的地方,此地交易多是些古董名器,自然会有专人鉴定。”
这时有几人从他们身边走过,远远还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今晚有重量级的拍品,听说是随侯珠!”
一人惊呼:“那宝贝不是早就失传了吗,谁家出的?”
“博陵崔家呗,你说有这等宝贝谁不藏着掖着,偏偏崔家想不开拿出来变卖,难不成是日子过不下去,开始折腾祖宗基业了,真是子孙不孝哦。”这人嘴上唏嘘,声音里却全是幸灾乐祸。
“我听说啊”又有一人压低声音:“是有人看上这东西了,猛龙过江啊,崔家扛不住压力,才出此下策。”
“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谁这么大本事啊?”
“浣月宗和凌川学宫呗,这哪是觊觎什么宝贝,分明是在逼崔家站队,齐国眼瞅着就不行了,周国和南陈可不就纷纷入场,拉拢这些世家大族……”
沈峤耳力极佳,不用专门去听,这些声音也在源源不断传进他的耳中。
待这群人走后,他才侧头问晏无师:“我看这里有三层高,第一层鉴定收物,与当铺相仿,第二层是拍卖,那第三层又是什么?”
晏无师一副你终于肯理我的样子,眼中含笑,似在勾人:“第三层是给特殊客人预留的地方,有些东西是可以内部截留的,浣月宗在这里也有一间厢房,等会儿我带你去见识一番。”
沈峤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视线飘移,看向远处:“是崔师弟和凤郎君,我们也过去看看吧。”
“又不是小孩子需要拴在裤腰带上,你要栓也该栓我啊。”说着,晏无师搂住沈峤的腰,脚步轻点,无声无息间穿过行人,几步就带他上了楼。
“晏宗主……晏宗主,”沈峤不想引起他人注意,只敢小幅度挣扎。“你还是自重些吧……”
一路上不时有人悄悄地看过来,摄于晏无师那张狂肆意的气势,只敢窃窃私语。
他还火上浇油,旁若无人的说:“以你我的关系,何须那些虚礼,自然是想如何、便如何。”
沈峤:“我们之间好像不曾有什么特别深刻的关系吧,还是有礼一些更好。”
晏无师忽然传音入密:“你我两世纠缠,这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缘分,难不成阿峤还想来个第三世?”
沈峤停住脚步,诧异的望向他。
晏无师这次没有传音入密,神色少见的郑重:“只要阿峤想,无论几次,本座都奉陪!”
周围的喧嚣声在这一瞬间全都化为虚无,远处的灯火行人也都失了颜色,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彼此,沈峤在晏无师的眼中看到了自己,他心中一悸,似乎什么要破土而出。
“我……”
沈峤刚要说些什么,便被一道声音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