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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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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4日 ,今天下了小雨,我在家楼下捡了一个偷溜出来的重症病人。他穿着病服,身形瘦削,被风切割成很细的立体,像要被吹倒。他碰见我时,毫不避讳地说:“我准备上你们单位楼顶跳楼,害不害怕。”
他的样子很像一个小鬼头在吓我。
我对他说我马上打119。
他立马就怂了。
“大哥哥,在病房里快憋死我了,求求你让我痛快这一下,我就出来溜一圈,真的……真没想跳楼……骗你是小狗!”他不太敢看我,眼睛小心翼翼地往上瞥了一眼。
“没人管你吗?”我好奇问道。
“切,病危通知书都下了。医生都想开口让我回家等死了,我还真不如死了算了……”
我及时止住了他的嘴:“别晦气自己。”
他无奈笑笑,想上我们单位楼。我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和对病人的关怀,决定陪他去。
“靠,你别跟着我啊!!!我真只是吹吹风,你别一副班主任的气势啊喂。”
我好心平白喂了狗,他最终还是在我的监督下上楼下楼,一气呵成,干净利落。
我比他略高一些,微微低头看着他,道:“接下来你打算干什么?躺着等死,还是回医院治疗?”
通过询问,在电梯里我了解到他的名字。还挺好听的,祈鸢。
不知道这个人骗没骗我。
他思索了一会,穿着拖鞋的脚动来动去,猛地开口:“哥,要不我住在你家等死吧,你人挺好的。有没有女朋友?”
我被他的回答吓了一跳,哪里有人会这么说话。但仔细想想,我已经很久没有灵感画画了,或许这个人能帮我捕捉灵感,或者他成为我的灵感也说不定呢。
十年老狐狸,也就是本人,说出了比他更惊天地泣鬼神的话:“好啊,你有什么行李需要搬进来吗?”我笑着看着他,期待他会回答什么。
刚开始他有些错愕,思索几秒后对我说:“不用不用,都是些带不进棺材的东西,我只带一枝鸢尾花进来,拎花入住。”
随即他又狐疑地盯着我:“你是认真的吗?我是真当回事了喔。”
我直接捂住他的嘴,拽着坐电梯去了。就当做回好事,帮助一下可怜的祈鸢小同学。
用指纹打开门,他直接哇一声冲进来,用不可思议的语气感慨:“你的房子好好看!看脸完全看不出来你是这么有钱的人!”
我倒是看出他很兴奋。
我暴发户似的丢下一句:“我们搞艺术的,不一定要有很出名的作品,但我们都很有钱。”
然后大手一挥,他便到处去参观了。至此,他就在我家住了下来。我还好奇地提了一句嘴:“你真的下病危通知书了吗,是什么病?你的家人真的不管你了吗?”
面对我一连串的疑问,他只轻飘飘地说:“能陪我下楼去买鸢尾花吗,说好的拎花入住的。”语气甚至还有些委屈。
他不想回答,我也不强求。于是去最近的花店买了一大束鸢尾花,他本意只要一枝,我却自作主张买了一大束。他问我,我就说追求艺术来堵他。看他这么可怜,情不自禁买一束花很正常吧。
鲜花下藏住的心脏,在悄无声息地剧烈跳动。
5月15日,同居第一天。醒来的时候发现旁边有人,我差点把他抖下床去,和他在早上上演贞子大战僵尸。
时间回到昨晚。我们在超市买完他需要的生活用品,且彼此都洗了澡,我问他睡主卧还是次卧,他张着他那卡姿兰钻石眼说:“和你睡。”
我嘴巴从天上掉到了地府。按捺不住心里的小心思,我掩饰掉笑意,一表正经地说:“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他就跳我床上去了。
时间回到今天,我和他打完仗后,在沉思早餐的问题,以及后面的午餐晚餐。
我一个人生活在这座房子里,有上顿没下顿,或干脆点外卖,平时用厨房最多煮点稀饭和面。如果是我一个人没关系,但问题是家里住进来一个病人。
亏待病人是我这种新时代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好青年做不出来的事情。
于是,早餐,点外卖粥。
午餐,出去下馆子。
晚餐,是我自己做的——水煮面。
他没什么意见,乐呵呵地吃完了,胃口还特别好,这个时候一点都不像一个被下了病危通知书的人。
吃完午饭我打算在家里午休。但在洗手间,我看到他咳出血来了。血液从喉咙里咳出来,就像一朵暗夜里的花,渗透在光洁的洗手台,突兀得很。
我问他是什么病,他这次没有搪塞我,说:“肺癌晚期。”
随即他笑着打圆场,说:“放心,不会传染给你的。”
我有些心酸,去客厅插昨天买回来的鸢尾花。二十九朵,刚好插满一个大花瓶。这花还真挺好看,我修剪长势不好的地方,就丢下剪刀。
忽然想到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场景,我默不作声把剪刀收了起来,连带其他危险的器具,锁上了。
他出来的那一刻,阳光斜撒在阳台上,紫色的鸢尾花镀上一层金光,午后的一切都很和谐,隔壁隐隐约约传来阵阵戏曲声。
他也在其中,他入了画。
灵感忽然闯入我的脑海,我和他说了一声,便把自己关在了画室。我画得太入迷,以至于忘记了时间。
下午五点,这幅画大功告成。我给它取了一个名字:爱的使者。
哦,是鸢尾花的花语。
只是不见使者,他去哪了呢。晚饭前,他总算回来了,手拿着一个盒子。
祈鸢抹去额角的汗,兴冲冲地对我说:“你看这是什么!”
他其实长得不错,白皙的脸蛋和光滑的皮肤组合在一起,眼睛很大,是一只很奶的小狗。却因为病的缘故显得苍白、没有血色,全身上下也瘦得脱相,血管清晰可见。
怕我不感兴趣,祈鸢连忙打开那个盒子:里面有一叠红色纸钞,以及瓶瓶罐罐的药,这些占据了绝大部分的空间。唯一剩下的,只有一个小瓶子,里面装着的是泥土。
祈鸢说,那是他故乡的土。他兴冲冲地和我介绍,他的家乡是南方一个非常美丽的村子,说有时间带我去看看。
但他话题明显不在这里,这件事就被一笔带过。他说:“凌源哥,我在你这里不算白吃白住哦,我会每个月按时交房租。只是不知道我还能活几个月呢。”
凌源是我的名字。
我不开心,说:“无论如何,我都不收你的钱,给我好好活着,我家你想住多久住多久。”其实我很想质疑他为什么要我收钱,可偏偏理智不使我这么做,他毕竟是一个可怜的坏小子。
“好吧,”祈鸢冲我一笑,“这我可得活个三年五载。”
我们在这一点上一拍即合。
但晚上的水煮面我们就没有那么好的默契了。
“凌源,为什么这个面一点味道都没有!”
“为什么你家没有连辣椒都没有!”
我只好跑下楼买了一罐老干妈,他居然还嘟囔着嘴,道:“其实我更喜欢吃剁辣椒。”
我终于断绝了今天给他看那副画的想法。
5月16日,天晴,我和祈鸢在天台晒太阳。早上十点,阳光温和地照耀着大地,祈鸢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脸上有一种安详而静谧的神情。
他本该就这样好看的,朝气磅礴地活着。
昨晚他痛得睡不着,全身都是细细密密的汗,我替他擦了很久。这个晚上,我们两个几乎都没睡。
客厅里,我强迫他把止痛药吃了。他百无聊赖地玩弄着一颗颗药片,却没有要吞进去的意思。那些瓶瓶罐罐他都丢进了垃圾桶,却买了一个糖罐,把药都装了进去。
祈鸢说,那样就像在吃糖一样。
这几天他尚可在家里走动,但我明白,这样的日子不会持续太久。于是我更加珍惜这段日子,我希望祈鸢活得久一点。
他在家里看电视,蜷缩在椅子上,被综艺节目逗得哈哈大笑。
或者刷刷微博,给我看看最近又有什么热点和八卦。
他和每一个青少年一样,喜欢吃零食。看到超市里的薯片就两眼放光,时不时被屏幕里的烧烤勾引到流口水。但我严格把控他的饮食,每天最多吃一些水果蔬菜,这些东西一律不能出现在家里。
这样的他和正常人没有什么区别,却没有正常人健康的身躯。
但是今天我发现一个神奇的事情,原来祈鸢会做饭。深刻怀疑他以前是个厨师,不然为什么连炒包菜都那么好吃。
“害,我真优秀。”祈鸢尝了一口自己做的菜,丝毫不谦虚地说。
我刚准备开口说以后的饭都由你来做,但脑中闪过他被烟熏红的眼,话没有说出口。
我思考了很久,开了口:“祈鸢,不用你做饭。”
我可以照着菜谱学,我给你做营养餐。
他明显很感动,睫毛闪了闪,有些晶莹冒出来。
“说好了,你做我吃。”他揉了揉眼睛,仿佛那滴晶莹不存在。
这样的日子总是温暖美好,转瞬即逝。
半个五月份,我都和祈鸢住在一起。从春的尾巴走向初夏,祈鸢的病情却逐渐加重。
他起床越来越艰难,常常痛到睡不着,现在他都和我睡在一起,方便我照顾他。
看着早上十点还在酣睡的他,我实在不忍叫醒。现在吃着午饭,他毫无征兆地停了筷子。
我紧张的要死,还以为他出事了。随后便听到他的呼噜声,我提到嗓子眼的心瞬间又放下了。“你睡吧,多睡会。”我的眼神看着他,久久都不转移。
看着他,我想留住这样的他。于是拿出铅笔和一张纸,为他画了一张速写。
画中的祈鸢趴着睡,眼睛闭着,睫毛扑到眼睛下,实在是长得过分。身上的睡衣勾勒出他的单薄身材,我手中的铅笔描绘着心上的人。
午后时光就这样流淌啊流淌,阳光暖进了心底。他终于是醒了,这段时间我早就收拾好了碗筷,见他饿,我递给他一个苹果。
他的目光只在苹果上停驻了一秒,转眼间就被桌上的速写吸引住了。祈鸢捧着这张速写,可怜巴巴地望着我说:“凌哥,这个速写能送给我吗?我好喜欢啊,想把它带进轮回的那种。”我眼睛有些酸痛,道:“本来画的就是你,你拿去好了。”
我折回房间,拿出了之前画的画。我递给他并嘱托:“千万不要把画上的自己弄花了。”
原以为他会要求我送给他,他却眨了眨眼睛说:“这幅画我就不要啦,有这张速写我就很满足了。”他脸上的笑容真挚,我简直要被他吸了魂。
他看出了我的心思。我顽固地想留下一些东西,事实上我的行为非常正确。
他望着那副画喃喃:“真的好好看哦。”
我觉得他会拿出什么东西。不出所料,他把那一小瓶泥土拿了出来。我不理解他为什么对这瓶泥土那么执着。我没有问,他却回答了。
“这是椿山的土,”他神圣地说道,“凌哥,我会活到椿山百花盛开、繁花似锦的时候。”
“我小时候常去椿山玩,总是被打回来,父母都说别靠近那座山。”
“我现在好像有些明白了。凌哥,有时间去一次椿山吧,等我死后。”
祈鸢讲这些话说完后,呼吸有些困难,脸上突然出现红晕。
我连忙拿出前些天买的呼吸机,扶他到床上,戴上呼吸机。
他总觉得这样的他像废人一个。好了,不说了,等明天吧,日出的时候。
6月1日是儿童节,祈鸢很开心。
他现在时常需要呼吸机,能说话的机会越来越少了。也越来越嗜睡,难见他彻底清醒的时候。
不过今天他的状态很好,当时的我居然没有反应过来,这是回光返照的表现。我很想带他出门,碍于他的身体状况,我不能带这位小朋友去游乐园玩。
只好早早在他起床前买好气球,将家里布置好。
尽我之力给19岁的祈鸢一个快乐的儿童节。
他醒来时很惊喜,如果可以我觉得他会活蹦乱跳几下。
我无奈地说:“不能带你去游乐园,只好这样让你开心开心了。害,都怪我。”
他边笑边说道:“凌哥,有你在,就是我过过最好的儿童节。”
他还说了几个字,不过是气音,我没有听见。
“其实是,我、喜、欢、你。”祈鸢想着,这样我的凌哥就听不见了。
这个儿童节其实很平淡,该吃该喝该咋过咋过。祈鸢不肯吃,只喝下一碗汤。
他在吃饭时提了一个我很不喜欢的话题。他说:“本来医生断定我最多活10天,凌哥,我多活的几天,都是给你的。”
“以后可能就见不到我了。”
我堵住他的嘴,就是不愿相信这个事实。祈鸢真的要走了,我不要,祈鸢就应该一直活下去。
替他擦完身子,他又躺回床上。没过多久,就传来了酣睡声。
我悄悄走进去,目光不舍地看着他,轻轻说道:“祈鸢,我喜欢你,我要你这样热烈地拥抱人间,健康地认识我,长久地活下去。”
说完,我就合上房门。
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祈鸢的嘴角轻轻上扬。
6月2日和3日,祈鸢好痛,我的心也好痛。
6月4日及5日,我甚至觉得祈鸢这两天是撑过去的。
6月6号这天,又下起了小雨,我忽然想起我和祈鸢初逢的时候,那时好像也是下雨天。
祈鸢整天戴着呼吸机,不能和我说话。我也不出门,喂他喝进一些水,陪他一起不吃饭。
起风了,风铃叮叮咚咚在响。祈鸢一阵难受,呼吸越来越沉重,皮包骨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
我留恋地看了他一眼,轻轻说:“你要飞走了吗,祈鸢?告别了,我的爱人。”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的离去?我又未曾大肆说过我爱你。
风停了,雨也停了。6月6号那天,祈鸢永远闭上了眼。
我不想哭,一滴泪不流地处理他的后事。看着他推进推出,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变成了一个盒子里的灰。离开前,他手里一直紧紧握着那张速写,怎么也扯不出,那张速写也只好变成了灰的一部分。
我提着他的骨灰盒去往椿山。
山路不好走,我走了很久很久,仿佛他也在我身旁。
我感觉到了地方,便问旁边的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请问这里有一座山叫做椿山吗?”
小姑娘很热情,指了指附近的一座山峦,说:“那就是。”
我望着,不禁失笑道:“原来椿山是一座荒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