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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听书(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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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妍?”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到一个女子婉转的声音。
薛妍侧过头去,一位茜衣女子站在隔间门口,扣了扣门,冲她扬了扬下巴,笑道:“还真是你,好久不见了。”
浅茜色的衣裙衬得她肤色红润白皙,于清秀中更增添了几分娇俏。细细看来,相比上次,她的衣着繁复华丽了不少,看起来的确像是个大家闺秀的装扮,只是一说话还是火急火燎的性子。
“好久不见。”薛妍起身:“来喝一杯茶吗?”
“好啊。”厉漫舒指了指对面的包厢,道:“在那边隔间远远看着像你,就来打个招呼。”
“嗯……坐这里吧。”薛妍拉开一把椅子,对厉漫舒道。
厉漫舒应了一声,看到在一旁闲坐的蓝衣男子:“这位是?”
“聂光先生,是我的……朋友。”薛妍道。
她并不想提起镇西王府,而以她的性格,不太熟的人也不会一起来听书。
“是,”聂光也配合道:“曾与小妍有过几面之缘,相谈甚欢,感觉很是投缘,所以偶尔也会一同出来。”
“原来如此,聂先生。”厉漫舒向聂光遥遥点头,道:“我叫厉漫舒。”
“厉姑娘。”聂光也颔首致意,向薛妍问道:“厉姑娘是小妍新结交之人?”
“是,”薛妍道:“月前在集市因为一点意外,结识了厉姑娘。”
“莫非那日集市惊马,那两位女子是你们?”聂光神色中有几分惊讶。
“先生听到了那日的事?”薛妍问。
聂光眼中划过一丝笑意,道:“毕竟,那日动静也算不小。”
薛妍:“……”
厉漫舒摇摇头,轻笑了一声,道:“我倒是好奇他们如何传的?”
“让我猜猜,”她略一思索,颇有兴致地猜测:“‘拳打小贩、无情嘲讽’——两名女子当街竟如此对待辛苦小贩?”
薛妍喝水呛了一口。
聂光微笑:“倒没有这样,我听到的是‘马蹄下救幼童性命,揭露摊位讹诈陷阱,两女子合力戳破奸商’。”
“还不至于太失真,”厉漫舒轻点了下头,对薛妍道:“不过话说回来,我还有些意外会在这里遇见你,没想到你会来茶楼听书……”
聂光听到这里,瞳仁微微一动。
“……不过既然今日有约,还穿这么朴素。”
薛妍道:“四处闲逛,穿什么倒也无甚所谓。”
“这么说也没错……”
聂光低眸,让目中闪烁的光芒收敛下去,然后开口道:“看来厉姑娘的确与小妍甚为相投,虽只见过一面,便已清楚了解她性格、家境如何。”
“聂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厉漫舒侧目看他,有些不快道:“一面又如何?她武功不凡,又颇有见识,不像寻常之人。更何况,二位若真是朴素的人,为何又坐这茶楼上座呢?”
“江湖之人便是如此吧,”聂光认真思索着道:“平宁城不似中原地区,东西往来频繁,各色人等聚集,江湖游侠想必也不少。”
“游侠?”厉漫舒挑眉,道:“我自幼长在京城,跟随家中长辈,也与外域人、侠士那些各种各样的人打过交道,并非没有见识。”
厉漫舒停顿一下:“薛妍武功虽高,但气质和游侠截然不同。”
“原来如此,”聂光点点头,露出歉疚、羞愧的神情,说道:“请厉姑娘包涵,是在下冒犯了。”
厉漫舒见他诚恳道歉,气已消了大半,戒备的神情也松弛下来:“我原本也出自经商之家,察言观色学过一些,这点目力我自诩还是有的。”
“经商之家?”聂光抬眸,眼中有浅浅的笑意:“莫非是厉循,厉家?”
“什么?!”厉漫舒一惊。
薛妍眉毛轻微地蹙了一下:“京城首富厉循。”
“嗯,”聂光道:“即便在京城,我想,能与厉姑娘所说这些人谈生意的商号,也不多吧。”
“好狡猾!”厉漫舒这才发现被他套路了,愤愤地瞪了聂光一眼,不甘心、但又不得不承认道:“对,我爹。”
薛妍原本以为厉漫舒会生气,但她只是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桂花糕咬了一口。
“原本还不想这么快被你们知道的。”厉漫舒摊手道:“唉算啦,我不计较了,反正是早晚的事。”
聂光的话证实了上次薛妍的猜想。
不过,虽然她猜测厉漫舒出自富商大户,但若不是厉漫舒承认,她也不敢断定就是京城厉家。
厉家是京城甚至全国有名的商贾之家,可为什么已经来到平宁城,她却没有听到任何消息?
并且,如果厉漫舒是厉家家主的掌上明珠,为什么上次集市上又会如此匆忙狼狈?
才刚弄清楚一件事情,却又出现新的谜题。
或许人生就是这么复杂迷离。
若是什么事情都可以直来直往,应该会少很多苦恼吧。
薛妍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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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漫舒“嗯”了一声。
“怎么了?”薛妍问。
“这是哪家的藕粉桂花糕?”厉漫舒惊奇地看着手中的糕点:“在平宁城中味道算是上乘了,样式也算有新意,回头我再让人去这家店买些。”
薛妍道:“并非店里售卖,是朋友赠与的。”
“哦。”厉漫舒有些遗憾。
“不过她想开间店铺卖藕粉桂花糖糕,目下正在准备。”
“原来如此,”厉漫舒沉吟:“这些形状也是因此特意想出来的吧?”
薛妍道:“是,等店铺开起来,便可以随时买到了。”
厉漫舒想了想,说道:“藕粉桂花糖糕不错,但是要售卖的话……还不够。”
“不够?”薛妍问。
厉漫舒点头:“商人间的竞争又是另一种战场,何况这里商业本来已经够繁盛,如果这样小本零售,说不准会怎样。可能被别的商家刻意打压埋没下去;也可能被人复刻,变得……不特别。总之,没有这么简单。”
“可有解决之法吗?”薛妍问她。
“有,”厉漫舒笑了一下:“比如……资财雄厚之人相助,或者掌握权势之人的支持。”
薛妍沉吟着没有说话。
聂光看出了厉漫舒的想法:“比如厉家?”
厉漫舒默认,笑道:“是个聪明人。”
的确,以厉家的背景,虽然初来平宁城,但若出手,必然没人敢招惹。只是这样,真的万无一失吗?厉家又为何要相助这样一个小商铺?
其实若有镇西王府的支持,是最稳妥可行的方式,只是以仇玉龄的性格,恐怕不会接受这种关照。
薛妍抬眸看着厉漫舒,目光直接:“既然如此,恕我直言,你为何要出手?”
厉漫舒也不遮掩,直说道:“我虽是厉家嫡女,也从小学习商道,却还未曾有过独自经营的机会。这藕粉桂花糖糕本就不错,若是可以,这便是我在爹爹面前证明自己的眼力和能力的一个契机。”
薛妍问道:“你有想法了?”
厉漫舒点头:“有了,还不成熟,我需要回去做一个完整的计划出来。不如你先和那人提出这件事,如果她有意向,拿着这个再来找我吧。”
她拿出一片金叶子,上面打制着特别的图案,似乎是厉家的家徽。薛妍接过,放到自己衣襟中。
这时醒木一响,茶楼又安静下来,说书的下半场开始了。
三人坐在一起,边吃小食边津津有味地看着。厉漫舒热衷于讨论剧情,时不时凑过来和薛妍交流一番,两人看得入迷,聂光只在一旁乖乖喝茶。
不多时,有一个小厮进来找厉漫舒,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厉漫舒“嗯”了一声,然后转头对薛妍二人道:“家中有些事情需要准备,这次就先告辞了。”
“好。”
薛妍回应,聂光也点点头。
厉漫舒走出两步,想起来什么,又回头道:“对了,今天忘了夸一夸你。”
“什么?”
厉漫舒用手指了指鬓发的位置,露齿笑道:“这个玉簪,很适合你。”
薛妍愣了愣,用手摸着自己发间簪的白玉流云簪。
“还有,”厉漫舒又对薛妍道:“下次听书,如有好听的故事,这家伙没法来的时候,也可以叫上我。”
薛妍不禁笑了,点头:“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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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没有听到聂光的剧透,薛妍被迫完成了一次完整的听书体验。
那位不再年轻的卫渝侯爵,辞去了声名地位,独身出京。曾有昔日老友前来挽留,反被他婉言相劝早日脱身,老友疑惑,但思及皇帝的多疑猜忌,他却不敢再多言了。
在一个清晨,城门刚刚打开,他一个人悄然离去。
没有了年少时渴望的功名声望,卫渝决定顺应自己的心意而活。他拥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在这个身份下,他学过手艺、做过生意,凭借自己智识成为富甲一方的大商人。或许过于引人注目,有一日,他突然发现皇帝依旧派人默默观察着他。
已经远离京城,还不够么?
是啊,是啊,这天下都为皇帝所有,哪里会有他看不到的角落呢。
卫渝彻底心灰意冷,他又舍弃了多年积蓄,只留下足够的本钱,在一个闭塞的小镇重新开了一个小茶摊,雇了个伙计,给过路的人一碗茶饮,过起简单朴素的生活来。
十数年里,他先是失去了亲人、朋友、爱人,又失去了心目中曾经的主公,最后好像也终于失去了自己。
他真正成为了一个平凡的闲人,孑然一身,实现了曾经的心愿,却没有很幸福。
讲到此处,说书人折扇一抖,叹了口气。这时茶楼外面云层积聚,阴沉的天开始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为故事更添了几分氛围。
聂光侧头看身旁的女子,沉静秀丽的面容,目光灼灼,眼神明亮而有神采,正聚精会神地听着故事,聂光目光不禁柔和下来。
故事继续——
一晃几年过去。
一日,卫渝照例在茶摊照顾生意,人来人往间,忽然听见故人的名字。他像个莽撞的少年郎一般,激动地竖起耳朵,听来的却是噩耗:
说是帝王年老体衰,猜忌怀疑更胜从前,旧日友人或因事、或病痛缠身,纷纷凋零。帝王还如往常一般果决,眨眼便拔擢了一批有才干的新人上任,只是讨论政事之时,常会叫错成故人姓名……
卫渝笑了笑,心里不知是什么感觉。
原来王座尽头,也是无边孤独。
“……然而人之于天地岁月,正如同水滴之于无穷沧海。当时之人的嬉笑怒骂、欢喜与忧愁、辛酸与挣扎,其间千百般滋味,后人又有几分能够体会。”
“啪”地一声,说书人拍响醒木,故事结束,众人仿若梦中惊醒,一时感慨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