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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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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斯托夫伯爵夫人已带着女儿陪许多客人坐在客厅里。伯爵把男客领到书房,请他们欣赏他收藏的土耳其烟斗。他不时走出来问:“她来了没有?”大家都在等阿赫罗西莫娃。她在交际场中被称为蛟龙。她之所以出名,不是因为财富和地位,而是由于心直口快,毫无顾忌。莫斯科和彼得堡人人知道她,连皇亲国戚也知道她,觉得她这人古怪,暗地里笑她粗野,谈论她的逸事,但同时又人人尊敬她,惧怕她。
书房里烟雾腾腾,大家谈论着宣战诏书和征兵的事。诏书还没有人看到,但大家都知道已颁发了。伯爵坐在美人榻上,旁边是两位客人,他们一边吸烟,一边谈话。伯爵自己不吸烟,不说话,但他时而向这边点点头,时而向那边点点头,兴致勃勃地瞧着吸烟的人,听着两边客人由他挑起的争论。
说话的人中有一个是文官。他满脸皱纹,面带怒容,一张瘦脸刮得精光,虽然上了年纪,却打扮得像个时髦青年。他盘腿坐在美人榻上,像在家里一样随便。他嘴里斜衔着琥珀烟管,眯起眼睛,连吸几口烟。这人是伯爵夫人的堂兄,老单身汉申兴,是莫斯科社交界出名的“毒舌头”。他同人谈话,总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势。另一个是脸色红润、容光焕发的近卫军军官,他从头到脚,服装整洁,头发梳得精光,可说是无可挑剔,嘴巴正中衔着琥珀烟管,绯红的嘴唇轻轻吸着烟,又从好看的嘴里吐出一圈圈烟来。他是谢苗诺夫团军官别尔格中尉,同保里斯一起到团里入伍的就是他,而娜塔莎嘲弄姐姐薇拉,就说别尔格是姐姐的未婚夫。罗斯托夫伯爵坐在他们中间,用心听他们谈话。除了打波斯顿
“哦,那么,老弟,尊敬的别尔格先生,”申兴说,故意把粗俗的俄语同典雅的法语夹杂在一起,“您想从政府那里获得进账,从连队里弄到好处吗?”
“不,申兴先生,我只想说明,骑兵的收入远不如步兵。再有,申兴先生,请您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
别尔格说话一向沉着大方,彬彬有礼。他只谈他自己的事,人家谈别的事时,他总是若无其事地保持沉默。他能够一连沉默几小时,自己不觉得局促,也不会使别人感到不安。但一涉及他个人的事,他就会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
“您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申兴先生:我要是进了骑兵,即使是中尉,四个月的收入也不会超过两百卢布;可现在我收入两百三十卢布。”别尔格得意扬扬地笑着说,望望申兴和伯爵,仿佛深信,他的成功永远是大家最大的心愿。
“再说,申兴先生,我进了近卫军,地位就更引人注目了,”别尔格继续说,“而且近卫军步兵的空额更多些。再有,请您想想,两百三十卢布怎么够我开销?我得存点钱,还要寄点给父亲。”别尔格嘴里吐着烟圈,继续说。
“不错……俗话说:德国人从斧背上都能榨出油来
伯爵哈哈大笑。别的客人看见申兴说话,也走过来听。别尔格对人家的嘲笑和冷漠一概置之不理,继续说他调到近卫军,军阶比军校同学高了一级,讲到连长在战场上很容易战死,而他在连里资格最老,当连长的可能性很大,还讲到他在团里很得人心,他父亲对他也很满意。别尔格谈到这一切时显然很得意,根本没想到别人对此会不感兴趣。不过他讲得那么好听,那么一本正经,年轻人的私心又毫不掩饰,使大家听得入迷。
“啊,老弟,您当步兵也好,当骑兵也好,都会一帆风顺的。这一点我敢保证。”申兴从榻上放下腿,拍拍他的肩膀说。
别尔格高兴地微微一笑。接着,伯爵领着客人们到客厅里去。
宴会即将开始,客人们聚集在一起,不再高谈阔论,只等待着餐前上冷盘。大家认为应该走动走动,说点什么,表示他们并不急于入席。男女主人不时向门口望望,相互交换眼色。客人从他们的目光中竭力猜想他们在等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是哪位姗姗来迟的贵客,还是什么尚未烧好的菜点。
皮埃尔在宴会前赶到,看到客厅中间有一把安乐椅,就笨手笨脚地一屁股坐下来,把大家的路挡住。伯爵夫人想叫他说点什么,但他戴着眼镜天真地东张西望,仿佛在找寻什么人,而对伯爵夫人的问话只回答一两个字,他妨碍别人,自己还没有察觉。大部分客人知道狗熊事件,好奇地望着这个胖大而温和的小伙子,弄不懂这样一个笨头笨脑的老实人怎么会对警察开这样的玩笑。
“您回来没多久吧?”伯爵夫人问他。
“是的,夫人。”皮埃尔回头看看她,答道。
“您还没见到我丈夫吗?”
“没有,夫人。”他无缘无故地微微一笑。
“您最近到过巴黎,是吗?那里一定很有趣。”
“很有趣。”
伯爵夫人同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交换了个眼色。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明白要她对付这个青年,就坐到他身边,同他谈起他父亲的事,但他也像对待伯爵夫人那样,只回答一两个字。客人们都在彼此交谈。
“拉祖莫夫斯基一家……这太好了……阿普拉克辛伯爵夫人……”四面八方传来说话声。罗斯托夫伯爵夫人站起来,走进客厅。
“是阿赫罗西莫娃吗?”客厅里传来伯爵夫人的声音。
“是她。”一个女人粗声粗气地回答。接着阿赫罗西莫娃走进客厅。
小姐们都站起来;连太太们,除了上年纪的,也都站起来。阿赫罗西莫娃在门口站住。她身子肥胖,鬈发花白,五十岁年纪。她高高地昂起头,环顾着客人们,从容不迫地理理宽大的衣袖,好像要把它卷起来。阿赫罗西莫娃平时总是说俄语。
“祝贺过命名日的母亲和孩子!”她声音洪亮浑厚,把所有人的声音都压倒了。“你怎么样,老造孽,”她对吻她手的伯爵说,“你在莫斯科闷得慌啦?没有地方打猎吗?不过,老头子,有什么办法呢,这些雏儿都长大了,”她指指姑娘们说,“不管你愿不愿意,总得替她们找个婆家啊。”
“哦,我的哥萨克怎么样?(阿赫罗西莫娃总是叫娜塔莎哥萨克。)”她说,亲切地抚摩着大胆而快乐地吻她手的娜塔莎,“我知道这丫头是个大狐狸精,可我喜欢她。”
阿赫罗西莫娃从大手提包里取出一副梨形琥珀耳环,送给容光焕发、满脸通红的娜塔莎,立刻又转身去招呼皮埃尔。
“喂,喂!亲爱的朋友!过来,”阿赫罗西莫娃故作低声细气说,“过来,亲爱的朋友……”
她气势汹汹地把袖子卷得更高。
皮埃尔走到她面前,从眼镜上方天真地瞧着她。
“过来,过来,亲爱的朋友!在你父亲得势的时候,我总是对他说实话,现在上帝也要我对你这样。”
阿赫罗西莫娃沉默了一下。大家都不作声,等着下文,觉得她只说了个开场白。
“好小子,没话说的!好小子!……父亲病在床上,可你还在胡闹,把警察绑在狗熊背上。真不害臊,好家伙,真不害臊!你还是去打仗的好。”
阿赫罗西莫娃转过身来,一只手伸给伯爵,但见伯爵勉强忍住笑……
“啊,我想该入席了吧?”阿赫罗西莫娃说。
伯爵同阿赫罗西莫娃领先,后面是骠骑兵上校挽着伯爵夫人;上校是个贵客,因为尼古拉将跟着他去入伍。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由申兴陪同。别尔格让薇拉挽着手臂。裘丽笑吟吟地跟尼古拉一起走到餐桌边。他们后面还有好几对宾客,长长地排满整个大厅,最后是单身孩子和男女家庭教师。侍仆们忙碌起来,椅子发出响声,乐队开始奏乐,宾客纷纷入席。这时伯爵的家庭乐队停止奏乐,但听得一片刀叉声、客人说话声和侍仆悄悄的脚步声。餐桌一端,伯爵夫人坐了主位。右边是阿赫罗西莫娃,左边是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和其他客人。餐桌另一端,伯爵坐主位,他的左边是骠骑兵上校,右边是申兴和其他男宾。长桌一边坐着年龄较大的青年:薇拉挨着别尔格,皮埃尔挨着保里斯。餐桌另一边是孩子和家庭教师。伯爵不时从水晶玻璃杯、酒瓶和果盘后面望望妻子和她那顶有蓝缎带的高帽,殷勤地给邻座斟酒,也没有忘记给自己斟酒。伯爵夫人没有忘记尽主妇的责任,隔着菠萝深情地望着丈夫。她觉得丈夫白发苍苍,秃顶和脸色显得格外红润。女宾那一端传出均匀的低语声;男宾那一端,但听得说话声越来越响,特别是那个骠骑兵上校,他大吃大喝,脸涨得越来越红,话说得越来越响,而伯爵就请其他客人学他的样。别尔格含情脉脉地笑着对薇拉说,爱情不是尘世的感情而是天上的感情。保里斯向新朋友皮埃尔介绍餐桌上客人的姓名,并不时跟坐在对面的娜塔莎对看一眼。皮埃尔环顾着一张张不熟悉的脸,话说得很少,菜吃得很多。他从两种汤中选了甲鱼汤,从馅饼到松鸡,他没有错过一道菜,也没有漏掉一种酒。侍仆用餐巾裹着酒瓶,悄悄地从邻座客人肩上送过来,嘴里说着:“干马德拉酒”,或者“匈牙利酒”,或者“莱茵葡萄酒”。每份餐具旁摆着四个刻有伯爵姓氏的酒杯,皮埃尔拿起最近的一个,津津有味地喝着,神态越来越可爱地望着客人们。娜塔莎坐在他对面,眼睛瞧着保里斯,就像一个十三岁的女孩瞧着刚刚接过第一次吻的心爱的男孩子那样。她这种目光有时对着皮埃尔,而皮埃尔在这个活泼好玩的女孩的目光下不知怎的也很想笑。
尼古拉坐在裘丽旁边,离宋尼雅远远的,同时带着情不自禁的笑容同裘丽说话。宋尼雅妒火中烧,但强做欢笑:她竖起耳朵听着尼古拉和裘丽谈话,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家庭女教师心神不宁地环顾着,仿佛要是有谁想欺负孩子们,她将同谁拼命。德国男教师竭力记住每种菜肴、甜食和酒的名称,好写信到德国,把这一切都告诉家里人。当侍仆拿着裹餐巾的酒瓶忘记给他斟酒时,他大为生气。德国人皱起眉头,竭力表示他并不是想喝这种酒,他生气,只是因为没有人理解,他喝酒不是为了过瘾,而是真心要满足求知欲。
十六
餐桌上,男客那一端的谈话越来越热烈了。上校说,宣战诏书已在彼得堡公布,他亲眼看到一份诏书今天已由专使送给了总司令。
“真见鬼,我们为什么要同拿破仑打仗啊?”申兴说,“他已经把奥地利的傲气打掉。现在恐怕要轮到我们遭殃了。”
上校是个体格魁伟、脾气暴躁的日耳曼族人,显然是个爱国的老军人。他听了申兴的话很气愤。
“为什么?阁下,”他用德语腔的俄语说,“皇帝陛下知道为什么。他在诏书里说,看到俄国面临的危险不能无动于衷,事关帝国的安全、帝国的尊严和同盟的神圣。”他说,不知怎的特别强调“同盟”两个字,仿佛关键就在于同盟。
于是凭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他背诵诏书的引言:“皇帝的愿望和唯一目的是在欧洲建立持久和平,为此决定把部分军队派往国外,重新作出努力,以期达此目的。”
“原因就在这里,阁下。”他教诲式地总结说,喝完一杯酒,望着伯爵,等待他的赞许。
“俗话说得好:‘叶列马,叶列马,与其出门乱闯,不如在家纺纱。’”申兴皱着眉头微笑着说,“这话用在我们身上很合适。连苏沃洛夫
“我们应该战斗到最后一滴血,”上校拍拍桌子说,“为我们的皇帝陛下而死,这样就无往而不胜了。至于议论要尽——可——能(他说这两个字特别拖长声音),尽—可—能少发。”他说完这话,又转身对伯爵说:“我们老骠骑兵的看法就是这样。那么,年轻人,年轻的骠骑兵,你们有什么意见?”他转身问尼古拉。尼古拉一听见谈战争,就撇下交谈的女伴,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听上校说话。
“我完全赞同您的意见,”尼古拉回答,脸涨得通红,断然转动盘子,挪开酒杯,仿佛此刻他正面对重大的危险,“我坚决认为,俄国人不获胜,毋宁死。”他说了这话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就像一般人说了太激烈的过头话那样。
“好!您说得太好了!”坐在他旁边的裘丽赞叹说。尼古拉说话的时候,宋尼雅浑身哆嗦,脸红到耳根,红到耳后,红到脖子和肩膀。皮埃尔听着上校的话,赞同地点点头。
“哦,太好了!”皮埃尔说。
“这才像个真正的骠骑兵,年轻人!”上校拍拍桌子,大声说。
“你们在那儿吵什么?”从桌子那一端忽然传来阿赫罗西莫娃低沉的声音。“你拍桌子干什么?”她问骠骑兵上校,“你在对谁发脾气?是不是法国人就在你面前?”
“我说的是实话。”骠骑兵上校笑着说。
“老是谈战争,”伯爵从桌子那一端嚷道,“您可知道,阿赫罗西莫娃,我的儿子要走了,要走了?”
“我有四个儿子都在部队里,可我并不替他们担心。躺在床上也会死,上战场却不一定死,全凭上帝的意旨。”阿赫罗西莫娃低沉的声音毫不费力地从桌子那一端传过来。
“这话有理。”
谈话又集中起来,妇女们在桌子一端,男人们在另一端。
“你就不敢问,”小弟弟彼嘉对娜塔莎说,“你就不敢问!”
“我就要问!”娜塔莎回答。
她的脸忽然涨红,现出快乐而大胆的决心。她欠起身,眼睛盯住坐在对面的皮埃尔,要他注意听,接着对母亲说:
“妈妈!”她那小姑娘的胸音响彻整个餐桌。
“你要什么?”伯爵夫人惊惶地问,但从女儿的脸上看出她在淘气,就严厉地对她摆摆手,摇摇头,制止她的胡闹。
谈话停止了。
“妈妈!我们吃什么甜点心?”娜塔莎更大胆地问。
伯爵夫人想皱眉头,但是皱不起来。阿赫罗西莫娃竖起一个粗手指吓唬她。
“哥萨克!”她威胁说。
多数客人望着年老的一辈,对娜塔莎这种行为不知该怎么办。
“哼,我让你尝尝!”伯爵夫人说。
“妈妈!我们吃什么甜点心?”娜塔莎任性地大胆叫道,相信人家会欣赏她这种行为。
宋尼雅和小胖子彼嘉低下头窃笑。
“你看,我不是问了?”娜塔莎对小弟弟和皮埃尔说。她又瞥了一眼皮埃尔。
“冰淇淋,但不给你吃。”阿赫罗西莫娃说。
娜塔莎知道这事没有什么了不起,因此连阿赫罗西莫娃也不怕。
“阿赫罗西莫娃阿姨!什么冰淇淋?我不喜欢奶油冰淇淋。”
“胡萝卜冰淇淋。”
“不会的,究竟是什么冰淇淋?阿赫罗西莫娃阿姨,什么冰淇淋?”娜塔莎几乎叫起来,“我要知道!”
阿赫罗西莫娃和罗斯托夫伯爵夫人笑起来,客人们也都笑起来。大家不是笑阿赫罗西莫娃的回答,而是笑娜塔莎的大胆和机灵,笑她胆敢这样对阿赫罗西莫娃说话。
娜塔莎直到人家告诉她是菠萝冰淇淋才罢休。上冰淇淋之前先给大家斟了香槟酒。音乐又演奏起来,伯爵吻了吻伯爵夫人。于是客人们纷纷起立向伯爵夫人祝贺,隔着桌子同伯爵和孩子们碰杯,又相互碰杯。侍仆们又忙碌起来,又响起一片推开椅子的声音,客人们按照原来的次序回客厅和伯爵书房,他们的脸都喝得更红了。
十七
几张波士顿牌桌摆开来,人也搭配好了。伯爵的客人分散在起居室、图书室和两个客厅里。
伯爵把纸牌作扇形展开,勉强克服饭后小睡的习惯,看见谁都露出笑容。年轻人受伯爵夫人的鼓励,聚集在古钢琴和竖琴旁。裘丽应大家的要求先在竖琴上弹了一支变奏小曲,然后又跟别的姑娘们一起,请赋有音乐才能的娜塔莎和尼古拉唱歌。娜塔莎看到大家把她当大人看待,感到很得意,同时又有点腼腆。
“我们唱什么?”她问。
“唱《泉水》吧。”尼古拉回答。
“好,快一点。保里斯,到这里来,”娜塔莎说,“宋尼雅到哪里去了?”
她回头看了看,发现她的朋友不在屋里,就跑去找。
娜塔莎跑到宋尼雅房里,没有找到她的朋友。她又跑到育儿室,也不见宋尼雅。娜塔莎明白了,宋尼雅一定在走廊的大箱子那里。走廊大箱子那里是罗斯托夫家的姑娘排遣忧伤的地方。果然,宋尼雅身穿粉红色轻纱衣裙,伏在箱子上保姆睡的肮脏条纹羽绒褥子上,双手捂住脸,抖动狭小的光肩膀,出声地哭着。娜塔莎的脸这天整天喜气洋洋,这时突然变了:她的眼睛发呆,接着丰满的脖子抖动了一下,嘴角下陷。
“宋尼雅!你怎么啦?……你……你出了什么事啦?呜呜呜!……”
娜塔莎张开大嘴,变得很难看,号啕大哭起来。她像孩子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哭,只因为宋尼雅在哭,她也哭了。宋尼雅想抬起头来,想回答她。可是办不到,反而把脸埋得更深。娜塔莎坐在羽绒褥子上,搂住朋友,哭个不停。宋尼雅定了定神,坐起来,一面擦眼泪,一面说:
“尼古拉再过一个礼拜就要走了,他的……通知书……下来了……他自己对我说的……是的,我不应该哭……”她把手里的一张纸给娜塔莎看,上面写着尼古拉做的诗,“我不应该哭,可是你不了解……谁也不了解……他心地多好。”
宋尼雅想到他心地那么好,又要哭了。
“你很幸福……我不嫉妒你……我爱你,我也爱保里斯,”宋尼雅稍微定了定神,说,“他这人真可爱……你们是不会遇到阻力的。可尼古拉是我的表哥……必须得到……总主教许可
宋尼雅再也说不下去,又捂着脸,把头藏到羽绒褥子里。娜塔莎镇静下来,但从她脸上可以看出,她明白朋友十分悲伤。
“宋尼雅!”娜塔莎忽然说,仿佛猜到表姐伤心的真实原因,“是不是薇拉饭后同你说过什么了?是吗?”
“是的,这些诗是尼古拉自己做的,我还抄了几首别的诗。薇拉在我桌上看见了,说要拿给妈妈看,还说我忘恩负义,说妈妈决不会答应他同我结婚,他将同裘丽结婚。你也看到,他整天跟她在一起……娜塔莎!这是为什么呀?……”
宋尼雅哭得更伤心了。娜塔莎把她扶起来,搂住她,含着眼泪微笑着,安慰她。
“宋尼雅,你别相信她的话,宝贝,别相信她的话。你还记得我们同尼古拉三个饭后在起居室里是怎么说的,你还记得吗?将来的事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已记不清怎么说的,但记得一切都称心如意,一切都可以办到。申兴舅舅有个弟弟就娶了表妹,我们是远房表亲。保里斯也说这是完全可以的。不瞒你说,我什么都告诉他了。他这人真聪明,真好,”娜塔莎说,“你啊,宋尼雅,不要哭,我的宝贝,我的心肝,宋尼雅。”娜塔莎吻了吻宋尼雅,哭了,“薇拉坏死了,别理她!一切都会好的,她也不会对妈妈说什么。尼古拉自己会说的,他对裘丽根本没有意思。”
娜塔莎吻了吻她的头。宋尼雅稍稍直起身子,这头“小猫”又活泼起来,眼睛闪闪发亮,似乎又准备摇摇尾巴,蹬着柔软的爪子跳起来,灵活地玩弄线团了。
“你这样想吗?真的吗?”宋尼雅一边问,一边迅速地整理着衣裳和头发。
“真的,真的!”娜塔莎回答,同时替朋友理理从缩着的辫子里散出来的一绺粗硬的头发。
两人都哭了。
“那么,我们去唱《泉水》吧。”
“走吧。”
“你看,那个坐在我对面的胖子皮埃尔真可笑!”娜塔莎忽然站住,说,“我真快活啊!”
娜塔莎沿着走廊跑去。
宋尼雅拂去身上的绒毛,把几页诗稿藏到脖子下胸骨突出的怀里,涨红了脸,迈着轻快的步子,跟娜塔莎穿过走廊向起居室跑去。年轻人应客人们的要求,唱了《泉水》四重唱,这首歌大家都很喜欢;然后尼古拉唱了他新学会的一首歌:
月光溶溶的夜晚,
我独自幸福地想象:
世上有这样一个人,
在把你苦苦思量!
她那纤细的手指,
拨动金色的竖琴;
竖琴发出热情的声音,
呼唤你去同她亲近!
再过一两天,天堂就将出现……可是,
你的朋友已活不到那一天!
尼古拉还没唱完最后一句,青年们就已准备到大厅跳舞去了;敞廊里响起乐师们的脚步声和咳嗽声。
皮埃尔坐在客厅里,申兴知道他刚从国外回来,就同他谈政治问题,可是皮埃尔对此不感兴趣。另外有几个客人也加入他们的谈话。娜塔莎走进客厅,音乐正好开始。她径直走到皮埃尔跟前,涨红了脸,笑着说:
“妈妈叫我请您跳舞。”
“我会跳错步子的,”皮埃尔说,“但您要是愿意做我的老师……”
于是他垂下粗手臂,让这个瘦女孩搭住。
当一对对舞伴散开、乐师调音的时候,皮埃尔同他的小舞伴坐下来。娜塔莎心里乐滋滋的,因为她同大人跳了舞,同国外归来的人跳了舞。她坐在一个显眼的地方,像大人一样同他攀谈。她手里拿着一把扇子,那是一位小姐请她暂时拿着的。她摆出交际场所中妇女的姿态(天知道她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学会的)摇着扇子,让扇子半遮住笑脸,同她的舞伴攀谈。
“她像什么样子,像什么样子?你们瞧,你们瞧!”老伯爵夫人穿过客厅,指着娜塔莎说。
娜塔莎脸一红,笑起来。
“哦,您这是怎么了,妈妈?哦,您干吗这样?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第三次苏格兰舞曲奏到一半,罗斯托夫伯爵和阿赫罗西莫娃打牌的客厅里发出椅子的挪动声,大部分贵客和老年人坐久了,都伸伸懒腰,把皮夹和钱包放进口袋,往大厅走去。阿赫罗西莫娃和罗斯托夫伯爵领先,两人脸上都喜气洋洋。伯爵戏谑地装出殷勤的样子,像跳芭蕾舞那样,把一条粗手臂伸给阿赫罗西莫娃。他挺直身子,容光焕发,露出潇洒而调皮的笑容。当大家跳完最后一节苏格兰舞时,他向乐队拍拍手,又对第一小提琴叫道:
“谢苗!你会拉《丹尼洛·古柏》吗?”
这是伯爵心爱的舞曲,他年轻时常常跳。(其实《丹尼洛·古柏》是英格兰舞曲中的一节。)
“你们看爸爸!”娜塔莎对整个大厅叫道(完全忘记她正在同大人跳舞),她笑得卷发蓬松的头弯到膝盖上,清脆悦耳的笑声响彻整个大厅。
果然,大厅里人人兴高采烈地瞧着快乐的老头儿。他双臂搂着比他高的威严的阿赫罗西莫娃,随着节奏摆动身子,挺起胸膛,转动两腿,轻轻地踏着拍子。他的圆脸笑得越来越欢,引得观众都想看看下面将玩出什么花样。《丹尼洛·古柏》快乐而刺激的乐声有点像轻松的民间舞曲,乐声一起,大厅的几扇门都挤满了人,一边是男仆,另一边是笑嘻嘻的女仆,他们都出来看快乐的主人。
“到底是我们家的老爷,像头鹰!”保姆从一扇门口大声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