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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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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江米巷满目疮痍,一长溜院落全部化为乌有,只剩一地焦黑。
火灾绵延了十几户之多,几十人被烧死烧伤。城防营正在清理现场,不时有官兵将清出的尸体抬到旁边一处空场,以便后续认领。
沈沧朝隋北楼使了个眼色,隋北楼点头,悄然闪身进入。
约摸一炷香的工夫,隋北楼便出来,走到沈沧身旁,悄声道:“翟家几人身上皆有大量烧伤,但平卧之姿如常,没有挣扎求生之态,口鼻内中也无烟灰。”
那便说明,早在起火之前,他们就已经被杀了。
沈沧不惊讶。听到死者是翟主事时,他已经料到了这个结论,让隋北楼前去查探,不过是印证他的判断而已。
毋庸置疑,幕后凶手必是范奎。翟主事明日便要离京,回江西老家,到了江西,范奎鞭长莫及,索性在翟主事离京前夕,杀了翟家全家,又放火制造成意外。
以范奎睚眦必报的性格,沈沧猜到他不会放过翟主事,却没有想到他下手如此之快。翟主事刚在朝堂上反对过范蔻封后,如今一死,朝中人必然会联想到范奎。而范奎竟然如此猖狂、毫不避嫌,几乎等同于明目张胆地动手杀人,正是藉此杀鸡儆猴,警告百官,谁再敢反对封后,翟主事一家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尸体不会在此处搁置很久,”隋北楼道:“翟家的尸体,估计明后日便会送到义庄。”
他的意思是,要不要由靖平司出手,将翟家的尸体接管过来,以便留存证据,彻查此案,揭开范奎的罪行。
沈沧轻轻摇了摇头,“不宜插手。”
这等暗杀之事,寻几个死士容易得很,很难定罪到范奎身上。即便证实他是幕后主使,皇上也不会为了一个小小的主事而处斩贵妃的兄长。
寒风里飘荡着呛鼻的烟火气,夹着尸体烧焦的臭气,沉沉地压着胸中的那口浊气。
沈沧的情绪并没有特别激烈的起伏,毕竟这些年,死在范奎手上的人太多了,他救不出的人也太多了。他不会因为这些失败自乱阵脚。
但这不意味着,他不会自责。
他很想为朝廷多保住几位忠直之士。但从八年前,他将恩师留在那间必死的牢房里起,他想保的人,好像总也保不住。
官兵抬着一名重伤之人从他身旁走过,沈沧回过神,问官兵其他民众安置在何处,官兵说受伤和无家可归的人都暂时安置在一座过火稍轻的民宅,说着便带两人前去。
民宅中横七竖八地或坐或躺了不少人,沈沧本想叫隋北楼问一问哪个是翟家的幼子,一抬眼,却看见青青。
她蹲在角落里,背对着他,身前躺着个刚总角的孩童。
他示意隋北楼不必找了,那应该就是翟家的遗孤。
那孩子手上有烧伤,不过并不严重。大约受惊更多些,连哭也哭不出声了,闭着眼蜷缩在地上,只是发抖。
青青解下自己的斗篷。
把斗篷盖在那孩子身上的时候,他慢慢地张开眼,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让青青几乎忍不住落下泪来。
有同病相怜,更多的,是愧疚和歉意。
她不知道翟主事被害的真正原因,在她心里,翟主事一家,是被赵家所连累的。
这么多年,她一味地逃离,仿佛闭目塞听就可以当作万事无虞,但其实,无论她看或不看、听或不听,范奎的屠刀从未放下过。
她不知道,这样的残杀,何时会是尽头。
“青青。”身后,有人轻声唤她。
她恍惚地转过头。
两人一立一蹲,四目相对的一瞬间,纷乱的心绪忽然间都奇迹般地平静下来了。
——他也许救不了其他人,但至少,他救了她。
——她也许连累过很多人,但至少,他还活着。
这便是足可安慰的事了。
她慢慢站起身,沈沧将大氅披在她身上,柔声道:“我已叫人请了郎中。天寒,咱们先回府吧。”
“好。”青青明白,她不能对翟家太过关切,否则恐会连累沈沧。
她又看了那孩子一眼,才强压下心头酸楚,随沈沧出了民宅。
以前和沈沧同行,青青总是会刻意慢他半个步子,以示尊卑,可是今日没有。沈沧放缓了步伐,而她跟上了一步,两个人便这样自然而然地,并肩同行。
走出一段,等到行人渐少,沈沧方道:“翟家幼子,我会想办法,托付给朋友。”
青青欣慰,可是又有些担心,“会不会给你惹来麻烦?”
“我敢插手,就不怕麻烦。”沈沧像是在回答,却又像是在许诺,许诺给自己,“既然已经死里逃生一回,我就不会再让他出事。”
*
西江米巷的这场火,焚毁了不少人反击范党的信心。寥寥几位曾被翟主事的一席话激起报国之心的人,也默默撕掉了反对范蔻封后的奏章。
而请求范蔻入主中宫的折子,却雪片似的飞入乾清宫。
几日后,太子也奏请皇上册封范蔻为皇后,皇上当即准奏,命礼部立即择吉日举办封后大典。
消息还没传出宫,皇上的封赏先进了沈府。
沈沧清楚,这是皇上谢他为范蔻出了力。
赏的东西很多,有皇上赏赐的金银珍玩,也有范蔻赏下来的锦缎首饰,指明是给青青的。
这就耐人寻味了。皇上赏赐沈沧,是因他在封后一事上出了力,可范蔻赏赐青青,是何用意?
青青不像沈沧想得那样深远,虽有些不大自在,但贵妃的赏赐推脱不了,便裁了一幅锦缎做些暖耳、手套、护膝之类,分给府里的下人们,却没有沈沧的。
沈沧一看青青的神色,就知道她是做了自己的,但怕他会嫌弃,没好意思拿出来。便故意作出委屈的神色,“这样好的东西,怎的只有我没有?”
青青赧然,这才从房里抱出个织锦的小包袱,“我们乡下活计粗糙,不知你穿不穿得惯……”
这些穿戴之物沈沧当然不缺,但他还是把暖耳、手套等等每一样都贴心地试了一遍,挑眉道:“那可奇了,我怎么就喜欢你们‘乡下’的东西呢?”
夸得青青脸上发烫。
包袱里还有隋北楼的,她原说让铜鼓带过去便好,沈沧却当即便让铜鼓把隋北楼叫来。
给隋北楼的是顶暖耳,隋北楼一见,也欣喜得很。不过他似乎更喜欢沈沧的手套,艳羡地盯了好一会。
冬日里常戴的暖手筒不方便做活,而这双手套两只手是分开的,烧水煮茶都不耽误,还能防烫手。
青青道:“我再做一双就是,这料子还有。”
“这料子可不行,金贵了些。”沈沧替隋北楼回道:“你挑个普通的,一般人家用得起的,鲜亮些的料子。”
青青答应着,心想,颜色鲜亮,是给女子的么?
于是问:“那尺寸呢?”
隋北楼在自己手上比划了一下,“短一些,瘦一些。”
那多半是女子的了。
青青知道隋北楼尚未娶妻,不由有些好奇,心想隋副都督是有了心仪之人么?
隋北楼走后不久,青青正翻找料子,铜鼓来报,说宫里来人了。
“怎么了?”沈沧见他神色里带着讶异,一边起身往外走,一边问:“说什么事了吗?”
铜鼓看了一眼青青,“是贵妃宫里的人,说是要即刻接夫人入宫。”
青青呆住。
沈沧也有些意外,对她道:“别着急,我去见一见,等我回来。”
沈沧随铜鼓去前厅之后,青青心惊肉跳地滑坐在椅中,只觉手脚都是冰凉,八年来那种如影随形的死亡恐惧重又缚住了她。
范蔻召她入宫,恐怕凶多吉少。除了自己的身份露了馅,她想不到别的原因。
不多时,沈沧去而复返。
青青下意识地起身,嘴唇翕动了下,却未发出声来。
这些天相处融洽,她仿佛忘记了,沈沧是靖平司的都督,而她是靖平司的逃犯。他若要抓她法办,天经地义。
沈沧心头狠狠一颤。
“你先坐。”他不自觉地放柔了声音。
青青僵硬地坐了,像等待升堂问审的犯人。
沈沧却没有坐在隔着长案的椅上,回身先闩了门,拉了张月牙凳坐在她对面,挨得格外近。
“青青,有些事,之前我未坦言相告。那时你对我颇多戒备,即便说了,你也未必信我。但如今,你我相处这些时日,你应该已经知道我是何等样人,我是否可堪信任。”
青青听到一半,已经震惊地抬眼,意识到他要说什么了。
“你猜得没错,”沈沧望着她,目光澄澈,“我的确知道你是谁。”
时间紧迫,沈沧无法将来龙去脉悉数尽诉,只能将他与赵家的渊源及为何知晓青青的身份择要简述。随后,将目下最紧要的,也就是盛婆婆与真正的盛青青有关之事尽量详细地讲了一遍。
这其中,既有青青经历过的,也有连她都不知道的。
沈沧说完,有好一会儿,青青一个字都说不出。
已经无法用“震撼”两个字来形容她的心情。
沈沧起身,亲自从柜中为她挑了一件缠枝金银花的斗篷。
青青方才记起,宫里来的人还在等着她。
她声若蚊蚋地问:“我……我能不能……不去?”
她怕,她真的怕。她害怕面对仇人,害怕露出马脚,更害怕独自去应对那些莫测的凶险。
“莫怕。”沈沧道:“我陪你一道儿去。”
梳洗更衣后,沈沧带着青青去到前厅。
内侍上前见礼,只觉这盛氏的脸色略显苍白,人有些怯怯的——乡下人嘛,没见过大场面。
听说沈沧亦要进宫,内侍自然不敢置喙,只是心说,武宁侯果真把盛氏宠得宝贝儿一样的,连进个宫也要亲自送一送。
沈府另备了马车,沈沧和青青同乘,从东安门进了宫。
东西六宫沈沧是进不去的,只能陪青青走到乾清门。
“青青。”
他站在汉白玉的须弥座前,替她拢了拢风帽,借机俯耳道:“就照我教你的答话,纵使说错了也不要慌,万事有我。我人就在乾清宫,有我在,范蔻决计不会将你怎样。”
青青仰头,望进他静水流深的眼眸。
原来他进宫,是来为她坐镇的。
沈沧道:“去吧,我就在这等你。你不来,我不会走。”
内侍又催促了一声,青青慢慢地转身,跟着内侍往月粹门去。将要转弯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沈沧仍站在原处,遥望着她,立如磐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