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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回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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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是抹不开的浓墨沥青。
一丝光线乍破黑暗,越来越亮。滴水掉落敲碎平静,随后愈发密集,渐成淅沥之势。雨点打在树叶上,地面反着光,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水坑。
“高嘉木!”刻意压低过的声音,带着点急切。
他转过头,看到砖墙外的灌木丛中蹲着一个人,那张脸好眼熟,似乎与每日在镜中见到的一样。
“我是警察,来救你的,”他动作很快,高嘉木还没看清,他就已经到眼前了,“什么也别问,和我换衣服,从这儿出去一直往西,我们的人在路边接你。”
他没动。
“吓到了?”那人笑了下,“实不相瞒,第一次见到你的照片时,我还以为我有个双胞胎弟弟。”
高嘉木回过神,没有再耽搁时间,飞快地脱下衣服,低声道:“他们四个人,光头我不清楚,断眉和小个子有枪。”
“好。”那人换上他的衣服,目光匆匆掠过他伤痕累累狼狈不堪的身体,“抱歉,我们来晚了……去吧。”
高嘉木正要起身,一个阴沉的声音却忽然响起,似指甲划过玻璃,惊悚如午夜恐怖场——
“哟,这是要去哪儿呀?”
陆明璟反应极快地推他一把:“快跑!!!”
……
风声,雨声,脚步声,纷乱嘈杂。
有人护着他后撤,有人还在前进。
有人愤怒地吼着什么,有人却还在狂妄地笑。
混乱中,枪声划破天际。
一张脸在面前放大,那双眼睁着,瞳孔涣散,混着血和泥水,慢慢倒了下去……
咚!
如撞落纸面的墨点,浓丽的红色大片绽开,眼前视线渐渐模糊,血腥味充斥着鼻腔。
“高嘉木……”
谁在喊他?
“高嘉木!”
血红的雾气散开,混沌的眸中恢复一丝清明。有温热的手掌托着他的脸,迫使他的视线朝向自己。
“高嘉木你看我,你看看我。不要这样,都过去了,没事了……”
伴着橘色的亮光涌入眸中,成荫写满担忧的脸慢慢清晰。高嘉木喊了声“阿荫”,神智逐渐回复,有火辣辣的痛感传来。他低头,掌心一道口子,鲜红的血色染了大半个手掌,一滴滴,落到地板上。
高嘉木不禁有些失神,良久,直到水果刀被成荫小心收走,他似乎才缓慢地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顾不上难堪,他将成荫上下打量一番,没看到有什么伤口,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想起刚才似梦非梦的画面,一幕幕,一帧帧,身体条件反射般打了个冷颤,寒意由内向外地沁出来。
高嘉木晃了下,不得不抓住洗漱台以支撑,哪怕早有心理准备,也依旧不敌回忆的猛烈冲击。他看向成荫,她抱着医药箱站在门口,橘黄的灯光温柔了她的面孔。
她说:“怎么还在那儿站着?过来,我给你包扎一下。”
高嘉木唇角动了动,正要往外走,余光扫过镜面,一僵,不由汗毛倒竖,鸡皮疙瘩漫了整个手臂。
“高嘉木?”
他暗自吸了口气,渐渐镇定下来,不再看那面镜子,也没有去看身后,轻声说了句“来了”,便举步走向门外。
客厅的吊灯和壁灯都开着,亮堂如晴天白昼。
高嘉木的心绪平复下来,目光落在成荫身上,她低头为他包扎着,动作轻而温柔,许是夜里发现他不见匆忙起来的,长发稍显凌乱,几缕刘海垂落额前,挡住了视线,看不清她的表情。
虽然她早就已经知道,但高嘉木的心情还是有些复杂。她没有怪他,或许他该高兴的,可是为什么他只觉得难受呢?就像胸口闷了块大石一样,压得人快要喘不过气了。
“阿荫……”他有些艰难地开口。
“嗯?”成荫没有抬头。
“我想起来了,”高嘉木唇角微沉,漆黑的眼眸似深海礁石,“全都,想起来了。”
成荫动作微顿,拿剪刀剪了纱布,然后才抬起头,平静地望着他的眼睛:“这是好事啊,你找到它,才能战胜它。高嘉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你不要害怕,也不要软弱。”
她表情认真,语气坚定,仿佛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虽然高嘉木想的与她讲的不是一回事,却还是被她的情绪感染了。他微微笑着,握住成荫的手:“好,我不会怕的。”
他没有回头,却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就在几步远的地方,一双冰冷的视线直直地落在他身上。
——
“所以,高先生相信这世上有鬼吗?”
高嘉木注视着钱医生,轻轻摇了摇头,苦笑道:“我觉得那是我的恐惧,我的幻觉,难道不是吗?”
钱文清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温厚清亮:“像高先生这样冷静清醒的人不多,我见过许多同种情况的病人,他们大都受恐惧等情绪的影响,失了方寸,固执地相信自己所见到的是真的。”
“或许,是因为在当初决定找回这段记忆时,我就想到了这种后果的可能性吧……钱医生,我说过的,我并不是一时冲动。”高嘉木说完却低头,十指轻点着,眉心微微蹙起了。
钱医生当然不会错过他的小动作,便问:“但还是有意外,对么?”
高嘉木抬起头,眼下带着淡淡的青色,眉宇间几分疲倦:“应该很容易理解吧?……他在旁边,我有点没办法面对我女朋友。”
钱医生沉默几秒:“高先生,其实你并不需要愧疚。或许你认为他是因你而死,但实际上,你才是因为他遭受了这场无妄之灾。”
高嘉木微怔,想起那晚梁明莎的话,不禁皱眉:“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哥让你这么说的?”
钱文清眉梢微挑,轻笑道:“原来在高先生心目中我是那样的人吗?”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都要向我哥他们汇报。”
“哎哟,天大的冤枉,家属有知情权,但涉及隐私部分,我绝对从未透露——”钱医生肃容,“你这是在质疑我的职业道德。”
高嘉木沉默几秒:“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其实就算你真的说了我也不介意,他们担心我,必然是想知道我的情况的。”
钱医生轻咳一声,忽然有点语塞,又将话题转回去:“刚才我所说的,并不是为了安抚你而杜撰的,而是当年那些歹徒亲口供认的。他们的心理有点问题,都是反社会人格,绑架你之前就已经抱了死志,所以根本不是为了钱。”
高嘉木想起那个光头的话,不禁有些怔忡。
“他们原本是想绑架警察,挑战一下人民警察的权威,你当时从Y国回来,正好就赶上,被他们认错了,之后他们只好将错就错——你要是不信,可以去找当年办案的警察,受害人有知情权,他会告诉你的。”
一阵阒静。
客厅里的钟摆片刻不停地往前走着,发出有节奏的清脆声响。
“……还是算了,”高嘉木捏了捏眉心,“确定了又怎样?没有意义……这因果就是错的,不能说我因他而遭受那一切,也不能说他的死是我的错,要怪也该怪那些始作俑者……只是,当时他就倒在我的面前……穿着我那件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衬衫……我活下来了,他却永远地走了……钱医生你应该很清楚吧,有的事情,是没有办法简单地用对错概括的。阿荫她……这段时间应该也很煎熬吧,只是掩饰得好而已。”
“就像那晚,她极力保持平静,但其实手是有点抖的。她第一次看到我……那样,应该是被吓得不轻。可是为了照顾我的心情,她一直在很辛苦地撑着,还鼓励我不要怕……我答应了她,但其实还是怕的……我很怕,万一哪天我没控制住,会伤害到她。”
高嘉木垂眸,抬手握住桌上的玻璃杯,杯中茶水晃了晃,细长的茶叶浮沉着,缓慢下坠。
“钱医生,我在想,我是不是该去疗养院呆一段时间。”
钱文清一愣,他知道高嘉木有多讨厌那些地方,不然也不会每次都来家里找他。不过他现在的情况的确是有点严重了,仅靠心理疏导和简单的药物维持,大概是不够的……
“如果你愿意的话,去疗养院效果当然会好些。”他说。
高嘉木思索着什么,淡淡嗯一声:“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