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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九年义务恋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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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桌菜顺着圆形的大桌子依次摆开,一大桌子人也围着桌子依次坐下。一家九口人,除了四位上了年纪的,其余的目光都全往我身上挂了。
不知道是谁先敲了敲桌子,半百的父亲先发话了。
“阿萍——吃饭不能敲桌子。小时候怎么教的?嫁了个好老公被宠忘了?”
“爸,你也别怪姐。”另一个女人发话了,她挽了挽头发,“她也是为小妹急嘛。”
“哼。”
父亲不作声。这时,那些目光便有了底气似的向我开口了。
“双啊,你都28了。老大不小,还没婚嫁。你看你大姐嫁了个富人家,人家老公把她宠得多好。”母亲夹了块肉到我碗里,幽幽地说,“再看你二姐,小两口一起打拼事业,多少也有人伴着……你呢?”
我没作声,把肉放口里嚼了嚼,发出“咂巴”声。
“你看她!”父亲气急败坏起来,“她就是报复我们!报复高中我们阻挠她和那个毛头小子!”
“爸——”
“儿子——”
饭厅里响起不同的劝阻。嘴里的肉顿时索然无味,看着大家全都在给父亲顺胸口的气,我笑着放下筷子。
“这不给您个惊喜嘛。真爱不受阻挠怎么会走到最后——我和他准备年底结婚。”
这下,全家人都安静了。他们齐刷刷地看着我,仿佛我就是个定时炸药一样。父亲和母亲的眼神就更不对劲了,那眼睛瞪得能塞下个鸡蛋似的。
“真的。”我收起了笑容,“我和齐文年底结婚。”
母亲几番吞咽,最后颤抖着嘴唇说道,“齐文……那孩子早就……死了!”
我微笑着,眼圈慢慢泛红,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道,“没有。”
除了爷爷奶奶,其他人都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最后还是我爸一锤定音,说过几天让我去相亲,好消掉这些无妄的癔症。
我撇撇嘴,做了个“爱信不信”的嘴型。然后点开微信里的一条语音。
“文双,我们年底结婚?”
手机里流出的温润男声就和九年前一样,只是多了份电音的嘈杂。看到他们的反应,我又慢慢地点开其他的语音。
父亲好像被卸去大部分的气力,他双目无神地看着我,“文双……你不必骗我……这种把戏……”
“我骗你你有什么好处捞?”我收起手机,阔步走回卧室。电视里的春晚开始了,但谁也没继续看下去。
我趴在床上刷着微信。这时,门外传来一句话。
“双,我们不是不信你。只是你那年得了妄想症,爸妈想确认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我们就希望吧,你把齐文带回家,我们也好放心,也好……道歉。”
这番话让我心里猛然一震,原本和齐文对话的手也停了下来。虽然手机里备注“齐文”的男人不断地发出新的消息,但是谁知道呢?谁知道对面是真的“齐文”还是一串冰冷的数据。
我冷静下来,缓缓回道,“嗯,我会的。”
我和齐文是高中同学。虽然勉勉强强进了全区小有名气的高中,但还是全校的吊车尾。我和齐文,就像是“学渣”与“学霸”的化学反应——他特别腼腆,说话的时候嘴角总是挂着笑,温温和和,让人如沐春风。而我,半吊子,大大咧咧,和哪个男生都能玩得很好。
但齐文是个书呆子。当我第一眼遇到他的时候就知道。他甚至对恋爱都不屑。当时我问他,你学了那么多知识,那你学过这本书吗?他问什么书,我说《九年义务恋爱教育》。他说没有,于是我们俩开始了世界上最不像恋爱的恋爱,成为了世界上最不像恋人的恋人。
那时候,学校、家长、学生的舌根都在背地里刺着我们,逼迫我们分手。可我们谁也没承认,因为那不是恋爱,但是又透着暧昧的氛围。齐文有时候会指着那本书说,这算不算是“友情以上,恋人未满”?
但为了让彼此都过得好点,我们对外说分手了。可谁也没想到,就是那么一点叛逆便让齐文从地上飞到天上了。
全部人都指着鼻子骂我,说谈恋爱把一个前途大好的人全毁了。我说我没有,但那些人逼着我,把我逼成一个疯子。父母没办法,一边赔了齐家好多钱,一边把我往医院里塞,学校也让我休了一年学。
后来那件事对我造成了无法磨灭的损伤。如果那一年谁也没逼迫谁,我们也只会像许多正常暧昧不明的毕业生一样各奔东西,又何苦像现在,愧疚和失落横在我心里快九年。但是一年前,齐文突然加上我的微信,发着熟悉的语音说,“贺文双?”
那声音,一时让我丧失了怀疑的能力。然而今天这番话却把我重新按进冰水里。这个年代,隔着网络模仿一个人的声音并不算困难。只要见不到人,什么都可能是假的。我赶紧点开另一个名叫“祁大侠”的帐号,发了一连串的疑问。
“祁大侠”是当年撺合我俩的男生,这次我和齐文能联系上也是他在牵线。“大侠”这人有话藏不住,问他最实在。
“双姐,你不信谁能不信我吗?”
对面赶忙发了一大串话。
“你一没钱二没色,他能为了钓你那么煞费苦心?”对方缓了缓,“说实话。是齐文先联系我的,的确很突然。”
“不然你明个来找我吧,顺便来我家拜年哈。”
“祁大侠”原名祁大山,就住在我家附近,两家人也熟络。我提着一袋橘子去了他们家,他们家里人热情,忙对我嘘寒问暖。我朝祁大山使了个眼色,两人便钻他房间里了。
“你妈的眼神都快把我当你未来媳妇了。”我说。
祁大山斜了我一眼,翻开他的宝贝笔记本,“喏。我昨天去找齐文,问他在哪,他说他不方便见我们。”
他看了看电脑,然后又看了看我,咽了口水,“我说你别黑着脸,可能是有真事不方便?”
“方便个——”祁大山赶忙捂住我的嘴。
“大过年你别口吐芬芳行不?”
我安静下来。的确,本应该“死”了九年的人突然死而复生,这背后不是骗钱就是骗感情。说不定是看上大姐的钱来套我近乎。祁大山听见我的冷笑,忙转过头来看我。
“你想干啥?”
“顺网线抓人。”
“……”祁大山看了看我,比了下大脑,“你脑子没问题?还准备人肉?这是犯法的!”
“谁要人肉他了。”我冷声道,“我是要看看,是谁那么大胆子敢钓我。”
把我死了的心燃了起来,却又给了我当头一棒。这强烈的反差折磨着我。总有人说初恋是美好的,但我为了这份美好在幻想沉浮了一年,最后沦为别人的玩物。不管是谁,我贺文双一定要揪出幕后的人!
“来,大山。”我把头发一甩,“帮忙。”
我回到家,身心已经疲惫。家里人问我怎么样,我说还行。大姐这时候又提了“齐文”,我心底的气又腾了上来。但是家里那么多人看着自己,我总不能说“齐文”早就死了,那是个冒牌货。
谁叫我被感情冲昏了头脑,昨晚那么信誓旦旦呢?
点开微信。“齐文”在中午发了几条问候。
“吃了吗?”、“天气有点冷,你多穿点衣服。”诸如此类简单的话却是像极了曾经的他。不善言辞、简简单单……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引导着他。
即使现实有可能把梦境戳破,但我还是忍不住地敲下了一行“i n 55iW i”发了过去。
“i miss you?”他回复道。
我“切”了一声,心里不知道是该惨淡地笑这个梗全世界都知道,还是该庆幸有个人陪自己玩。
“你那么老套,怎么知道这个的?”
对方慢慢地打出那句话。
“你说过,你喜欢看这个电影,这是里面的梗。”
他又打出一句话。
“我看完了。”
“啪”地一声,手机给我扔到了床上。我不敢再去看那些话,因为太真实了。这个“假人”怎么什么都知道?当年齐文因为学业繁忙,两人又是私底下恋爱,怎么也没能看上这部电影。那句简单的“看完了”,好像完成了一件郑重的事情般。
“齐文”这个名字实在是太容易牵动我的心绪。为了让自己脑袋更清楚点,我转身找祁大山实行我俩的小计划。
“那你要怎么做。”祁大山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过来,只是加了层电音但却和他本人没什么区别。我内心一惊,却又很快冷静下来。
“我之前给齐文写了本书,埋学校后头了。我俩去那边看看,能不能找到那本书。”
“你还能写书呢……啥书啊?有必要?”
“有。”我认真道,“那里面写了好多我俩的秘密,拿出来考他一定能知道是不是假的。然后我们就抛个饵出去……他一定会去试图找到这本书,那时候我们一举抓住!”
即使祁大山觉得这方案总有哪不太靠谱,但嘴上还是敷衍着。
“行行行,都听您的哈。”
学校离家有段距离。大年初二的太阳还没升暖乎,祁大山便给我从被窝里头拽了出来。祁大山搓着手,嘟囔了一路。天泛寒,同时又是春节,学校的路上都没什么人。就连门口的保安大爷也不在了。
“门锁着呢,怎么进去?”祁大山说道。
“绕后门,我走熟路。”我捞起袖子,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但就在我走出不到几步,我发现祁大山迟迟没有跟过来。
我把手往他面前一甩,“你怎么了?”
“我说贺文双,要是你最后发现这是个骗局怎么办?”
“不怎么办。”我站定在他面前,“你知道那本书叫什么名字吗?”
“什么名字?”
“九年义务恋爱教育。作者,贺文双。”
话音刚落,祁大山就捧着肚子大笑起来。我俩之间昏暗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了。祁大山也是陪了我走过那么多年破事的老朋友,听到这个“九年义务”便了然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去吧。”他说。
我从后门扒拉着铁门。铁门还是老样子,除了旁白的墙上有放玻璃渣,门还是没什么防护措施。铁门后是一个荒弃的操场,不少人都喜欢把高考后的东西扔这里。我当时也扔了点东西在这,我和齐文两个人一起扔的。
那是一个精致的铁盒子,只是过了这些年多少都生了锈。我朝记忆里的地方走过去,然后从那堆土里挖了出来。把东西埋土里是有点老土,但这似乎是最长久的保存方法。我从旁边捡了根还算结实的树枝准备开挖,却见那地方早就被新的东西盖上了。我赶忙挖了起来,果不其然,什么东西都没有。
“祁大山——”我扬了扬空空如也的手,面对他诧异的目光。
“没有?”他问。
“没有。”
我俩坐在学校门前的台阶上,两人齐齐挠着脑袋。或者这块地早就被人清走,什么都不剩。只剩熟悉的风景留给我们一点想念。我叹了口气,眼睛像进了风一样不停眨着。我身上仅有年少的热情好像在这一瞬间被抽空了。
祁大山拍拍我的肩膀,而后留下了我一个人。我在没有人的街道里抹着湿润的眼眶。我这九年里没怎么为感情哭过。我去过很多相亲,但是很多时候都是不欢而散。
这时候,我就像着了魔一样地摸出手机,向那个名为“齐文”的账号发出了一条“我好想你”的消息。然后把手机关了,再把自己埋进膝盖之间。
就在我兀自伤感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唤起了我。
“阿双啊?”
我抬头,那是一双浑浊的眼睛。我记得面前这位中年妇人,她丈夫在学校当保安,自己偶尔推着小推车在学校旁边卖东西。只是她的记忆总是出岔,分不清现在和过去。
她的手满是岁月的沟壑,她看着我哭花的脸,摸了摸我的头。
“你和阿文是不是又吵架啦?阿姨给你糖,你去去火,阿文就原谅你啦。”
“阿姨……”我缩着脖子,不知道该说记忆混乱的人最清醒还是最甜蜜,九年前的事情被她这般说出来,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我把头靠在阿姨肩膀上,小声地呢喃道,“阿姨,阿文他不见了,我也想和他和好,可他不见了。”
“那去找他呀。”阿姨拍了拍我的背,安慰道,“他那么喜欢你,怎么舍得让你伤心。你俩不是要去租碟看嘛,那你去音像店找他呀。”
我松开了阿姨,郑重地鞠了个躬后走向了音像店。这个时候音像店已经不多了,几年前大城市里还开着一两家,但是这些年全都没了。或许这小城里还有那么一家,能让我回味一下。
我刚走到店里,就见到一个妆容精致的妇人走了出来。妇人离我不算远,她的手里拿着几张DVD。等我定下脚步,仔细看请了那些影碟的内容,内心一股无法按耐的火便从我身上蹦了出来。
“您这是玩我呢!”
妇人猛然转头,只是没我想象中的狼狈和惊讶。倒是我,像个当街泼妇似的朝她大喊。
“贺文双你想做什么。”她理了理头发,“你都要和我儿子结婚了怎么还那么不稳重?”
“齐文?”我慢慢说道,“他……还活着?”
这次轮到妇人惊讶了。
“他没和你说吗?”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以为……我以为他想起你了他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我拿着那堆影碟,走进了齐文家的后院。有人坐在树下,很安静的读着什么书。
“他得了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我们都以为是谈恋爱造成的,但谁也不知道那只是一个埋藏很久的炸弹。”他母亲说,“分手只是个导火索而已。可是那时候他朝家里摔陶瓷杯的时候,谁也没管着他,大家都忙着骂你俩呢。所以,最后他晕了过去,之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虽然不记得事情,但学习还是很好呢。休息休息倒也考了个不错的学校……只是他谁也不太想记起了,尤其是关于他的老师、同学还有家人。直到一年多前他突然喊出你的名字,我们便以为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他还是……什么都没记起来。”他母亲怔怔地看着我,“贺文双,你们没错吗?早恋没错吗?可是我们又有什么错呢?为什么孩子要这样?什么……是对的,贺文双。你说说啊……”
那个强硬的妇人忽地就哭了。
“贺文双吗?”那个背影轻轻地说了一声。
此时,我顿下脚步。他转过身,眨了眨眼睛,笑了,“我还在学习,我忘了好多事情。”
他的膝盖上放着本书,封面上是歪歪扭扭的几个字——《九年义务恋爱教育》。他的手按住了作者,可我的眼泪却止不住下来了。
我花了九年去等他,而他花了九年时间重新记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