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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使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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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在一片黑暗之中挣扎。黑甜的梦乡被什么东西打搅,他不高兴地皱起眉头。
一双手抚上了他的眼皮,冰凉又优柔地。
他被激得一下子醒了过来,因为许久没有好好休息,白日里又纵马奔腾,神经脆弱而疲惫,一不留神就又一次被“他”替代,眼睛泛起混浊的红色。
如无意外,这将是又一次的悲剧。
然而,意外发生了。
红眼恶魔看向那双手的主人——顺着白皙的手指、越过伶仃的手腕、滑过优美的臂膀,他看到了一双含笑的眼睛,那熟悉的神色、不加掩饰的红色,是属于魔鬼的味道。
她的眼睛里盛满诱惑,堕落如泥泞般湿润地缠绕着他。
她勾过他的肩膀,将脸贴近他的,直到呼吸相闻,两双魔鬼色泽的眼睛是如此的相似,就像罪恶的鲜血染成一般。
她神情无辜,如同被迫的羔羊。若不是邪恶的眼睛出卖了她,她便是最纯洁真实的化身,几乎没有破绽。
她吻他。
这吻转瞬即逝,如同一枚信物,来自于这来之不易的黑暗中的同行者。
她嘟哝着,仿佛撒娇一般:“这种状态,不好交流呢?拜托变回正常的样子?”
话音刚落,皇帝眼睛里的红色竟然真的一点点淡了下去,清明又重新回到少年人的眼睛里。
皇帝本以为再次睁开眼睛,就要面对新的尸体、新的罪恶,然而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没有罪恶的鲜血。本该如释重负,然而却见到了一个缠绕了他很久、却以为不会再见的人……或鬼?
“宋……明月。”他想起了这个名字,这个只不过有着一夜之缘却死于他手的冤魂。
正是由于想起那初见的不安,想起后来种种幻听幻视,他的心高高吊起。他惊诧地看着她,却看见她猩红的眼睛。
宋明月顺着他的目光,一下一下地摸着自己的眼皮子,让他担心她的手指甲会戳到脆弱的眼球。
然而当事人毫不介意,反而朝他眨了眨眼睛:“怎么?不好看吗?我们是一样的呢,我的伙伴、我的陛下。”
皇帝骇然,往后一缩:“你是宋明月?你不是应该…已经死了吗?”
宋明月却没能忍住自己的表演欲,直勾勾地盯着他,也不说话,就像一具行尸走肉,或者是来索命的怨鬼。
早已夜深,只有夏天余留的蠹虫有气无力地叫着,风声拍打着树梢,沙沙作响,勾勒出鬼谲的气氛来。
女郎无声地看向他,苍白的脸、猩红的眼,然后,缓缓地吐出了舌头。
皇帝觉得自己真的愚蠢。
蠢透了。
宋明月快活起来,本想继续表演,却发现皇帝似乎没有被吓到,还有点遗憾。但话题还是得继续下去,于是很有礼貌地吊人胃口:“好奇我的来历?”
皇帝点头,看着她。这是他第一次这样认真看她,用目光描摹她的轮廓,目光里甚至怀揣着一种自己也不知道的对希望的渴求。这个曾经与魔鬼订下契约的人,早已想要脱离魔鬼的掌握了。
宋明月:“我呢,看在我们一样的份儿上,就告诉你吧。”
“在我死后,魔鬼见到我,祂选中了我——做一个交易。”
“我可以这样活下去,代价是成为祂的从属。”
“只是我害怕孤独,害怕这样无尽的黑暗,然而却也不甘心就这样结束生命。在得到祂的力量而重获生命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我们是一样的人。只有陛下您,才可以让我不再孤独。而陛下却是杀死我的那个人,所以,我怎能不纠缠呢?”
宋明月说着,依偎向他,似乎惧怕于黑暗,向他寻求着来自同伴的庇护,也似乎在向他索要欠下的血债。她的枝桠伸向他、束缚他,轻轻地呢喃着,似有怨毒:“陛下赋予了吾等这样的命运。”
他感受到一具冰冷轻忽的躯体贴了过来,那触感绝对不是人类的身体。
如果他没有与魔鬼做交易的话,他一定会觉得这是如此简单的谎话,但是一切似乎都冥冥印证着宋明月的话,由不得他不信。
魔鬼又重新出现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他能摆脱“他”?
“祂要什么?你的生命,由什么来换得?”他问这个他唯一的同伴。
“得益于您是祂的宠儿,祂知道陛下与我的渊源,命我化作欲望。”她娇笑一声,将他抱得愈发紧了,头塞进他的颈窝,头发散落在他的肩头、脸上,有一束甚至擦过他的唇角。
皇帝撇开脸,躲过那束黑发,然而没能躲过身体上的束缚,他觉得自己如同被一束铁索勒住,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忍不住想要推开她,可惜她缠绕得如此紧,如同她真的是依靠他生存的莬丝花一般。
这样的宋明月,已然不是人类了,皇帝不能再行使对于人类的权威,这让他觉得无比不安。而对于这个所谓的黑暗中同行的伙伴,皇帝甚至不知道应该怎样交流。
因为她只是依靠他,却并不说话了。
他只不过是依赖着自己俗世的权威和负担,这样相依相伴地走到今天,并不想自己负担的天平上再添一枚砝码,破坏这得来不易的平衡。
他以为这夜他不可能睡着了,怀中的宋明月犹如魔鬼的实体——是的,她的确是祂的追随者了,代替祂来缠着他。她似乎想要剥夺了他生存的空气,也像是想要把契约的烙印通过力气紧紧地钉进他的皮肤里。
宋明月还在蠕动,一想到这是一个非人的不知道如何称呼的东西——所谓的同伴,皇帝身上就不可抑制地起满了鸡皮疙瘩。
宋明月抬起头,甜笑着,歪着头打量他:“您应该已经困了,不用害怕我,我是您的同类。”
她眼中燃烧着狂热,似乎看穿了他的顾虑:“我只要与陛下在一起,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陛下需要我为人,那么我便是人。”她又一次将脸凑近了他的脖子,这一次,他感受到了气息的起伏,就像每一个普通人类的呼吸一样,一下一下打在他裸露的皮肤上面。
她的拥抱也变得松散,若有若无地笼罩着他,一只手轻轻地拍打着他的后背,如同母亲哄着孩子入睡。
尽管如此,皇帝还是感到令人牙酸的危险,可是他的眼睛慢慢闭上、意识渐渐模糊了。
睁开眼睛,这女郎应该就不在了吧。
但愿这只是一场梦。
皇帝醒来时,发现如他所愿,宋明月果然不在,他有些奇怪于这件事,总觉得她不会善罢甘休?
他照例醒的很早,这是他的习惯。没想到宋明月更加勤勉,他怀疑她甚至不需要睡眠。
收拾停当,出了营帐,有三三两两的宫人在为今夜的宴饮做准备。
天还未亮透,山中雾霭未散,正是日出时刻。皇帝绕到了营帐后面,这地方人迹罕至,日光斜照凤凰台,晓露之中,叶子犹带露水,雾蒙蒙的一层湿气。浩瀚的金光铺展蔓延,若能照尽世间一切污秽,那么连带着他也会被剿灭殆尽吧。
忽然间,一个人影从他影子里晃晃悠悠地飘摇着升了起来,皇帝并不惊讶宋明月还在,毕竟魔鬼的恶趣味不允许她离开,他只是有点恶心于其如影随形,讽笑着:“像你这样的东西,竟也能活在日光之下么?”
“难道不应该吗?我的美貌不能让人瞧见吗?”她游离在他身后的阴影里。
日光越来越闪耀,像是在展示自己的美丽迷人一般,为营地披上金色的薄纱。
皇帝漠然地看着远方,城池在渺渺的雾气中不见踪影,似乎他失去了与自己的王朝的联系:“你怎样才能不跟着朕?朕没有兴趣做你的同伴,或许你可以等下一个?”
“啊呀呀,陛下等一个我的出现,不都已十数年了吗?我何必放弃您,等待一个虚无缥缈的人?您总会习惯我的存在的。”
“况且,像您这样最循规蹈矩的人,如果不是活在权威的皮子底下,不过是个懦弱优柔的人而已。而我,可以让您变得有趣,不是吗?”宋明月漫不经心地笑着,再也无初次见他的讨好,甚至试图激怒于他。
“我不再从属于您了、不再是您的美人。我的心和灵都属于魔鬼,我的陛下,我的至高无上。”她夸张地咏叹道,似乎在劝服这个同样也被魔鬼庇佑过的人。
“或者,陛下想要挣脱祂?虽然我没有这个野望,但是如果陛下愿意,我也是很乐意看上这么一折子戏的。”
日光穿过树影,复照青苔之上。
“对于魔鬼,唯有以杀止杀、以恶制恶。”
青苔愈发青碧,宋明月藏在皇帝狭窄的影子里。
“今日天朗气清,是个好天。”皇帝抬起手来,挡住了一点阳光,眯着眼睛。光晕让他觉得温暖,好像泡在无垠的温水里,更让他愉悦的是,他似乎可以听到那女人滋啦爆裂的声音。
“你似乎真的害怕它呢?它没给你展示美貌的机会么?”他快活地说着,转了个身,想要把宋明月彻底暴露在阳光下。
宋明月缩进了影子里,就像没出现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