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哥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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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滴答、滴答，雨水从墙角渗进来，落进摆在墙角的桶里。雨水几乎盛满了这只大桶，桶沿上透明的薄层颤颤巍巍、摇摇欲坠，似乎再落进一滴，桶中的水就会倾洒而出。
盯着水桶发呆的樱木回过神来，他提起水桶，把满满一桶雨水倒进卫生间的下水道，然后把空桶摆回原处。他庆幸还好下水道没有在这个时候堵塞。
樱木躺回单人床上，愣愣地望着空荡的、漏水的天花板，然后扭过头看向窗外，天空仍然像被撕破了一个裂口那样，无止境地倾倒着哗啦啦的雨水。这场由台风引起的特大暴雨转变成了普通的夏季雨水，到现在为止，已经持续整整三天了。樱木的家没有电视，他没法看天气预报，所以他不知道这场雨会下到什么时候。可偏偏就在今天下午，他家的屋顶漏了水。虽然惯于一个人生活的他自理能力很强，可这不意味着他还拥有维修天花板这项技能。樱木给维修公司打了电话，对方却为难地说路面上的积水太深，现在没有可以派出的人手。樱木生气地说你们真不敬业，然后无奈地撂下了电话。
樱木起身走到窗边，他看到这栋年头已久的建筑下，昔日洁净的道路上缓缓地淌着一条灰色的河流。厚厚的云层遮挡住了下午的日光，明明才四点多，天地间却暗沉一片。樱木那头红发依然骄傲而耀眼，这是火焰的颜色、太阳的颜色、他这个天才专属的颜色。可即使是天才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樱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难道在雨停之前，他要一直待在这个漏水的房间、一桶桶地倒水吗？他想起了洋平、大楠、野间、高宫，可这群家伙在全国大赛结束后都回了老家，他们的家目前空无一人。樱木又想起了他的妈妈，可他的妈妈长期在外地工作，即使给她说了自己的情况，她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是让她徒增担忧罢了。
樱木缓缓地靠在又硬又凉的墙上。真的没办法了吗？其实转念想想，下雨也挺好的，天气凉快的不得了，连电风扇都不用开了。虽然一觉醒来很可能会看到屋子里淹了水，打扫一下就好了；虽然家里已经没有食物了，淌水出去买就好了。这样想着，樱木觉得自己也不是不能接受目前的情况。
就在这时，他的眼前却闪过了一个人的面容。
十分钟后，樱木关掉电闸，拔下电线，把衣物、家用电器摆到高处，然后打着伞走了出去。门外的世界只剩下头顶的浓云与地面的积水，还有不断降落着的大雨，街道两侧的店铺大多都关了门。樱木淌着没过小腿的积水缓慢地走着，前方雨水的大网遮住了视线，好在他对这一带足够熟悉，依然能够辨别出赤木家的方向。一边走着，樱木在心中再次嘲笑了一下那只操心太多的大猩猩，自己可用不着别人这样担心！
给赤木家打电话、说明了自己的情况后，赤木爽快地答应了自己去他家借宿。可就在樱木准备放下电话时，赤木补充了一句很不爽快的话。
“你在家里等着，我去接你。”
“喂喂，不用啦，我自己去就可以！”樱木大喊，“你是在小看我这个天才吗？”
“不行！”赤木断然拒绝，语气坚决得就像指出他的投篮姿势有误，“外面的水太大了，我和你一起。”
话虽这样说，樱木却还是独自走出了门外，他想说不定会在路上遇到赤木，到了那时就可以让他见识到天才的认路本领了。樱木正想着，忽然听到哗哗啦啦的雨声里，夹杂了一个低沉的、沙哑的、熟悉的声音。
“樱木。”
樱木急忙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赤木正站在那里。昏暗的光线中，他穿了件深蓝色的短袖衫，裤子挽到膝盖上，打着一把与他很相称的黑色大伞。他这副模样，和樱木印象里的样子完全没有变化。
“大猩猩！”
樱木咧开嘴，开心地笑了起来。他快步走到赤木身旁，激起了一路轻微的浪花。“怎么样，我就说我没问题的吧！”
“哼。”赤木不置可否，“走吧。”说着，他转过了身。
两个人朝回赤木家的方向继续走着，赤木走在前面，樱木跟在他身后。现在，樱木的前方除了茫茫雨幕，又多了一个庞大的深色背影，几乎占据了他的全部视线。虽然嫌他事太多，可看着这个人的背影，樱木却并不觉得讨厌，反而有种莫名的舒适与安心。淹没到小腿的雨水无疑给行走增添了许多阻力，樱木的思绪却漫无边际地飘到了别处。
去年秋天，樱木还在治疗背伤。他的队友们陆陆续续地前来探望，给他单调乏味的治疗复健进程带来了不少乐趣。每次见到他们，樱木总会拍着胸脯大笑道，等着吧，我这个天才一定会让你们大吃一惊的。就在樱木的复健快要完成时，某个有着凉凉秋风的下午，赤木过来了。樱木记得他之前和眼镜兄一同来过，而他这次却是独自一人。不过，樱木才不会想那么多，能够见到大猩猩，他还是很开心的。
“大猩猩！”樱木兴奋地喊道，“来看看复健王的最新进展吧！”
赤木没有像平时那样捶他一拳、说他太过自大，而是点了点头，和樱木一同来到复健室，看樱木为自己展示他的身体状况。结束后，赤木对樱木表示赞许，并且向樱木的主治医师详细地问起樱木今后要注意的地方，认真而一丝不苟得像是在问自己的事情。樱木在一旁傻笑着看着他，他想，如果大猩猩还在队伍里，自己就什么都不用操心了。
之后，两个人一同去了趟海边。说是如此，他们也不过是肩并肩地走着，一同吹了会儿凉凉的海风。赤木沉默着，似乎有什么心事，樱木也一反常态，找不到什么可以说的话。樱木郁闷地想，不知道大猩猩是怎么了，如果身旁的人是良田或者小三，他们一定能够闹的很开心吧。临行前，赤木作了一个出乎樱木意料的举动——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肩。樱木怔怔地望着赤木越来越小的背影，他想，一定要快点回到篮球部，让大猩猩看看自己的神勇表现。
伤好之后，樱木终于如愿回到了大家身旁、回到了他最喜欢的篮球身旁。然而，让他失望的是，他一次也没有等到赤木出现在这座体育馆，只有木暮还不时来帮帮忙。一次训练的间隙，樱木把这个好脾气的学长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问他：“眼镜兄，为什么大猩猩从来都没有来过这里啊？他都在干什么？”
“樱木，我也没办法啊！”木暮说着叹了口气，“他可能是不想影响学习吧。其实偶尔来看看有什么关系呢，我对他这样说了，却还是没有用。”
樱木松开了木暮。原来是这样吗？他这才记起赤木很快就要参加大学的招生考试了。那家伙的成绩似乎很好，现在应该压力不小吧。可樱木还是有点失落，因为他真的很想让大猩猩看看自己呀。
好在，今年夏天的全国大赛上，升入大学的赤木他们去看了湘北的比赛。此时的樱木已经完全接任了赤木的位置，成为了一名中锋。他朝观众席上的前辈们抬起握紧的拳头，骄傲地扬起嘴角，让他们看清楚自己在赛场上的英姿。
湘北赢下了这场比赛。当晚，湘北的新老队员聚在一起聊天。樱木和宫城、三井勾肩搭背，闹成一团，仿佛他们从未分开过。忽然，樱木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他走上前，揽住赤木的肩膀：“大猩猩，怎么样？我今天做得很好吧！”
“嗯，你的表现很不错，对方的中锋完全比不过你。”赤木点点头，难得对樱木表示出这种程度的赞许与认可。
“所以，下任队长也应该是我吧！”樱木得意洋洋。
“笨蛋！”赤木立刻变了脸色，毫不客气地捶了樱木一拳，“这种事情，应该由宫城决定啊！”
这些都是不久前发生的事。想不到，自己这么快就再次见到了大猩猩，也能够在暑假里见到晴子小姐了——这么想着，樱木忍不住咧嘴傻笑了起来。虽然冷冷的雨倾盆而下，可他的心情却好得万里无云。
来到赤木家后，两个人都冲了个热水澡，樱木换上了赤木的衣服。由于他们刚刚趟过雨水，为了防止着凉，赤木的妈妈又给樱木拿了件赤木的长袖外套。
“稍等一下，晚饭一会儿就好了哦。”赤木的妈妈把热茶和点心摆在三个年轻人面前，朝他们和蔼地笑了笑，然后回厨房准备今天的晚餐。
“樱木君，快喝点热茶，你肯定冻坏了吧。”晴子殷勤地劝道，“哥哥也是。”
“谢谢晴子小姐！”樱木一边在心中感慨晴子的温柔，一边毫不客气地拿起点心咬了一大口，同时喝下一口热茶。吞下口中的食物后，樱木大笑起来：“不过，这点小雨对我这个铁人樱木来说算不了什么！”
“樱木君，你穿的是哥哥的衣服吧？这件衣服很适合你呢！”这个天真烂漫的女孩说道。
樱木心花怒放。晴子小姐这是在夸自己好看吗？她终于不再觉得只有那只狐狸才算美男子了！可接下来，晴子的话却让他愣了一下：“不过……好像还是有点宽大呢。”
樱木低下头，他看到这件外套的袖子长长地盖住了半个手背，肩线也松垮地掉了下去。“……以后，我的身高和体格肯定都会超过大猩猩的！”樱木豪言壮语。
“别太得意了。”一旁的赤木终于发话了，他在樱木头顶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樱木，对于中锋这个位置，你的体格还不够有优势，以后还得继续增重才行。”
“知道啦知道啦——”樱木抬起头，“所以大猩猩，你不能再对我使用暴力了，万一我被你打得不再长高了怎么办？”
三个人聊着天，过了一会儿，赤木的爸爸下班回来了——即使是这样恶劣的天气，他的公司也不放假。樱木起身向叔叔问好，对方也礼貌地笑着对他打招呼。又过了一会儿，晚餐端上了餐桌，两位家长招呼孩子们前来吃饭。
樱木来到赤木家的餐厅，在赤木旁边的位置坐下，略略打量着这个房间。赤木家的房子很大、很漂亮，这间餐厅也是如此，布置得温馨舒适。脚下是油光发亮的木质地板，桌上铺着洁净的白色桌布，餐桌中央还放着一枝绰约的花。暖暖的灯光下，摆了满满一桌的晚餐五光十色，香气四溢。樱木看到对面的两位父母的脸上都带着舒心而平和的笑容，他们正看着晴子，听自己的小女儿说话。樱木忽然觉得恍若隔世，因为他已经很久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景了。樱木的家里，似乎始终只有他一个人。实际上，国中时那个残阳泣血的傍晚过后，他再也不可能以孩子的身份，享受到那份只属于他的快乐了。
不过，这样的情绪只存在了短短一瞬，因为樱木听到晴子说出了自己的名字。“爸爸，妈妈，我还没有对你们正式介绍过这位同学呢。我以前对你们说的篮球部的救世主，就是他，就是这位樱木君呀！”
两位中年人同时露出惊讶的神色。“哦，樱木君，原来就是你啊！”赤木的爸爸微微睁大眼睛，“阿刚从小就吵吵着称霸全国，他去年能打进全国大赛，你肯定出了很大力吧！”
“对呀。”赤木的妈妈感慨道，“樱木君刚来到咱们家的时候，我第一眼就觉得这孩子肯定是打篮球的。他这么高、这么壮，将来肯定能超过阿刚的吧。来，樱木君，多吃点。”她把盘子推的离樱木更近了些。
“谢谢阿姨！”樱木眉开眼笑，听话地夹起了一大箸。“我能够打好篮球，除了天赋之外，多亏了大……赤木学长的指导啊！投篮，篮板球，还有其他基本功，都是赤木学长教我的——当然，庶民上篮是晴子小姐教我的。基础是最重要的，对吧，赤木学长？”樱木把到了嘴边的大猩猩改口成赤木学长，每次说到这个称呼时，他都在强忍着不要笑出声来。
“哼。”赤木瞥了樱木一眼，像是看穿了什么一样。然后，他看向自己的父母：“樱木确实很有天赋，我再也没有见过比他进步更快的运动员了。他练习的态度非常认真努力，对待比赛也有绝不服输的精神，这是很重要、很可贵的。”这是赤木的真心话，他几乎所有的赞扬都是发自内心的。
听到赤木这样夸自己，樱木开心得合不拢嘴，只希望赤木能更多地说一说自己的精彩发挥。不过，他却做出一副谦虚的样子：“即使我再怎么有天赋，如果没有赤木学长和晴子小姐，我也没法发挥出来。治疗背伤的时候，他们给了我很多的鼓励和帮助，尤其是晴子小姐。”
“哎呀，樱木君，这有什么啦！”晴子笑着摆了摆手，“爸爸妈妈，你们知道吗？樱木君去年参加全国大赛时，为了救球摔伤了后背，治疗了好长时间呢。他当时的表现实在是太英勇了，现在想来还是觉得好感动。”晴子说着，眼中仿佛真的泛起了闪闪泪光。
赤木夫妇对视了一眼，没想到这个一头红发的大男孩竟然如此了不起。他们让孩子们详细地讲讲当时的经过，晚餐时间就在这样轻松愉快的氛围中过去了。
晚上，樱木和兄妹俩一起去赤木的房间聊天。樱木想起去年在赤木家补课时，自己曾经给睡着了的赤木画过一张滑稽可笑的脸。他记得赤木后来真的配了一副眼镜，樱木不由得咧嘴笑了起来：“大猩猩，你要是像翔阳去年的那个替补一样留上胡子，就和我给你设计的造型一模一样了。”自然，他这句话换来的是重重一拳。
“樱木，宫城他们准备在暑假结束后退出篮球部吗？”闹腾结束后，赤木正色道。虽然前段时间和这些人见过面，但那毕竟是在比赛期间，赤木也不好过问太多。
“良田他们吗？”樱木靠在椅背上，扭头看了赤木一眼：“良田、小安、彩子学姐应该会留下来，潮崎和角田好像准备退出。”
“这样吗。”赤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真好。”他的神色似乎有些黯然，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自己离开篮球的半年。
“大猩猩，你呢？”樱木问，“你在大学的篮球部里怎么样？”
“现在还不是正选队员，以后还要继续努力才行。”赤木所在的大学以篮球闻名，他终于明白了何为强队，也终于体验到了队内竞争可以激烈到哪种程度。
“那你可要加油了，毕竟你和本天才不一样嘛。”樱木嘿嘿笑道，“眼镜兄和小三呢？”
“木暮没有参加篮球部……三井还在打篮球，可惜正式比赛上还没有和他交过手。”
“原来如此。好想看你和小三的面对面对决啊！”樱木说着兴奋了起来，“小三也打得了中锋，我记得很清楚。”
“笨蛋，正式比赛时，怎么可能派三井担任中锋。”赤木叹了口气。与三井聊天时，赤木得知他高中毕业后没有再长高，现在依然还是得分后卫。和自己不一样，三井在大学一年级就已经成为明星球员了。
“对了，你在大学里学的是什么专业啊？我想看看你的专业书！”樱木的思维仿佛过山车那样跳跃的厉害，上一句话还在讨论篮球，下一句就跳到了赤木完全想不到的方向。
赤木诧异地看了樱木一眼，晴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物理。”赤木慎重地说出这个词，然后从书桌上抽出一本书来，递给樱木。这是大学一年级专业基础课的教材，很多内容和高中课本都是重合的，并不算很艰深。即使如此，拿给樱木这个物理成绩个位数的家伙来看，真的没问题吗？
樱木接过书，随手翻开一页捧到眼前。“诶，为什么我一个字都看不懂？这里有日文吗？大猩猩，你到底是不是人类啊？”
“樱木君，你把书拿倒了！”说完这句话，晴子再也忍不住，捂着肚子哈哈笑了起来。赤木又好气又好笑地敲了一下樱木的脑袋，把课本从他手中抽走。“……真是服了你这家伙！”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房间里，少年少女的谈笑声此起彼伏。
晚上十点半，赤木送樱木回客房睡觉。精力旺盛的樱木在这个时间本来毫无倦意，可这毕竟是在赤木家，他也就乖乖地回了客房。
樱木坐在床沿上，和赤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就在樱木以为赤木要离开时，赤木走到了他身旁。
“樱木，让我看看你的后背。”
樱木一愣，他的伤早就痊愈了，大猩猩还是放心不下吗？他没有答话，只是转过身，背对着赤木掀起了睡衣。樱木感到一只温暖、粗糙的大手沿着自己的脊背缓缓下移，不时轻轻地按一按。
“这里还疼吗？”赤木的声音沉沉。他的手停在了一个位置，那正是樱木伤到的地方。
“不疼了！”樱木大声回答，“一点都不疼了！”
“好。”赤木的手离开了。听到他的声音终于带上了放心的意味，樱木放下衣服，回过头来，看着赤木的眼睛。
赤木却没再对他说什么，只是低低道了句睡吧，然后就转身离开了客房。樱木怔了两秒，关上灯躺在了床上。他在这张大床上呈“大”字形摊开，洁净柔软的触感让他非常放松、舒适。樱木望着黑暗中窗帘的形状，他想起晴子美丽的笑脸、想起赤木夸自己的话、想起今晚这顿丰盛的晚餐、想起自己中途改口的“赤木学长”，他不由得咧开嘴无声地笑了。夜雨沥沥，疲倦悄悄袭来，樱木很快就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
他走在一条路上，这条路忽而宽阔，忽而狭窄，忽而平坦，忽而崎岖。而他并不是独自一人行走，他的前方，始终看得到一个宽阔的背影。背影的主人以稳定的步速向前走着，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既不会离得太近，遮挡住他全部的视野，也不会离得太远，让他找不到自己的所在。走到分岔路口时，那个人会领樱木选择正确的方向；走到荆棘丛生的小道时，那个人会向樱木伸出手，帮他从这一段路尽快脱身；而到了某些地方，那个人会放慢脚步，走在樱木身旁，和他并肩而行。樱木走着、走着，远方的道路似乎永无尽头，他却丝毫不感厌倦与疲惫，就在他看到前路变得更加宽阔，想要跑上前拍拍那人的肩膀、和他一起行走时，那个人却消失了。在那之前，樱木看清了他的样子，那正是赤木。
樱木醒了。他发现自己依然躺在这间昏暗的客房里，躺在这张柔软舒适的大床上。泠泠雨声仍未止歇，在静谧的夜里听得格外清楚。
原来，自己梦到了大猩猩吗？意识到了这个，樱木却没有感到惊讶或意外。相反，他的内心一片宁静。他按亮床头的闹钟，凌晨三点半，他却没打算接着入睡，只是任由自己的思绪在八月的雨夜中飘散开。
一年前的八月，炙热的广岛之行匆匆画上句号，自己去往疗养院治疗背伤，赤木退出篮球部，为升学考试做准备。而把时间拉得更早，回到十五岁的春天，那时，他和他刚刚相遇。
在体育馆中，当着全校学生的面投进一球，也顺带获得了晴子的笑脸和赤木的认可后，樱木很开心。那个傍晚，听到新认识的彦一口口声声念叨着赤木队长，他意识到，原来自己那时“战胜”了的，是一个非常强大的人。樱木越发为他这个天才而自豪，可他自豪的对象里，也包括了赤木。那个“完全压制着鱼住前辈的赤木前辈”，是他的队长，他的伙伴。
与陵南的练习赛前夕，赤木让他单独留下。彼时的他因为和赤木单独加练而烦躁不已，却没想到所谓的篮板球，在今后能够成为自己多么有力的武器。那天他们练到很晚，回到家中，赤木大吼的声音依然在耳畔消散不去，而那句“控制篮板球的人就能控制比赛”，也深深地刻进了他的心中。控制篮板球的人就能控制比赛——自己是要决定胜负的人，所以怎么能不抢下每一个篮板球呢？他笃信着这句话，并且在之后的比赛中，用他抢篮板球的能力呼唤来了每一次的胜利。直到现在，樱木依然把这句话奉为圭臬，宫城让他指导后辈们练习时，他依然会对他们说这句话。
县大赛上，他们一路披荆斩棘，终于获得了与王者较量的资格，而那个最渴望投入战斗的人，却因为扭伤了脚而不得不下场。是樱木带他回休息室的，全队只有他架得动赤木的身板。合上门，赤木压抑着的吼声却传了出来。樱木被那番话震得定在原地，强烈的感情激荡着他的心，他高呼打倒海南的口号，好让那个人宽下心来。回到赛场后，他果真把赤木的那份决意加在了自己肩上，他填补了赤木的空位，全队也只有他能办得到这件事。他拿出了全部的专注与力气，运球、传球、抢占有利位置、牢牢守住抢到的球，这一切都是赤木教给他的。尽管身高和体格还不及赤木，可他要做得像赤木一样好，因为他是金刚的弟弟，他要撑起他的位置，他要为他带来胜利。
可是他却出现了致命的失误。想为对方摘取胜利的果实，可那颗果子却在自己手中摔得粉碎。散开的头发和泪水粘了满脸，樱木哭得乱七八糟，如果不是赤木带他下场，只怕他会一直站在原地。还没结束，我们还有两场比赛。别哭了，去列队吧。正是这两句简单的话，还有那只放在自己头顶的大手，支撑着他和其他人一同去列队。当时的樱木被强烈的情绪所冲击，他脑内一片空白，回到家后，自责与悔恨朝他加倍袭来。大猩猩他，应该是最难过、最遗憾、最不甘的人吧？他等了那么久，付出了那么多，这三年来，他每天睡前都会想象与海南比赛的场景呀！这场比赛因为自己输掉了，他却完全没有责骂自己，只是摸着自己的头、让自己不要哭。自己怎么会这么没用！一想到这个，酸涩的泪水就会盈满樱木的眼眶，尽管他这次不会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眼泪了。
所以，他剃掉了一向引以为豪的飞机头，以此作为对赤木、对整支队伍的道歉。和陵南高中的比赛前，赤木为樱木制定了投篮的特训，自己就在一旁指导他的姿势。樱木知道赤木是在用几乎全部的课余休息时间来陪自己，所以他练习得更加不遗余力。正式比赛时，那颗灼热的橙色球体落进手掌的瞬间，樱木竟想起了练习时篮球落地的回响，想起了那两个陪伴自己练习到深夜的学长的面容，还有赤木说过的，右手张开，左手只是轻轻扶着。然后他抬起手臂，为队伍赢得了罚两球的机会。他曾经说过为了晴子小姐，我会努力的；可是为了他们，为了他，他也会拼了命努力。
这场比赛胜利之时，那个做梦也想进军全国大赛的人，却背对着他的队友们，抬起手揩了揩脸。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他们一贯流汗不流泪的队长，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有樱木大大咧咧地走上前去，笑着揽住了赤木的肩膀。走到赤木身旁时，樱木看到了一张平时绝不会出现的、涕泗交加的脸。赤木哭起来的样子很难看，像是在强忍眼泪但却完全做不到，可是樱木一点也不想笑话他。他只是保持着这个动作，轻轻地开口，大猩猩，去列队吧。就像赤木曾经对他做过的一样。
后来，在和山王工业高中的比赛上，望着来势汹汹的河田兄弟，或许是血液里的好战与不服输燃烧了起来，樱木有种前所未有的兴奋。赤木站在他的身旁，这更让樱木全身上下都充满了某种自豪的力量，他想对那两个河田大喊，来吧，让大家都看看，在这个内线里，在这个篮板下，是你们兄弟更厉害，还是我们兄弟更厉害！
这场比赛还剩一分钟时，明明是千钧一发之际，樱木却倒了下去。强忍着疼痛的灌篮竟然没能得分，他心中那根绷得紧紧的弦，砰的一声断了。后背的剧痛让樱木几乎睁不开眼睛，他察觉到已经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在倒下之前，他唯一去做的，就是在周围人诧异的目光中，摇摇晃晃地走到赤木面前。他知道，这个人是可以接住自己的。
赤木没少训斥他、经常用武力管教他，可赤木也信任、期待着他，在他身上投入了最多的时间与心思；赤木不厌其烦地教他基本功，他的绝大多数武器都是从赤木那里学到的；赤木是那样严厉的一个人，却会在比赛时一次次赞扬他，做得不错，如果是天才的话应该没问题，比力气也不要输给小河田。他忌惮赤木的铁拳，却也佩服赤木的实力；他嘴上不服气，却总愿意听赤木的话；他调侃赤木的外表，开赤木的玩笑，给赤木取了一个难听的绰号，却也为赤木而自豪，并且非常在意他对自己的评价。
他一直想为赤木于他找一个合适的定义，现在他终于明白了，是哥哥。或许自己早就这样认为了，不然怎么会自称金刚弟弟呢？
躺在黑暗中，樱木笑了。雨点依旧敲打着窗棂，他却不再着急地盼望这场雨快些停止。心中一片安宁温暖，疲倦再次笼罩了樱木全身，他重新安稳地入睡了。
樱木再次醒来时，天光早已大亮。他看向窗外，天空白蒙蒙的，雨已经停止了，只是路面的积水还没有消退。“等到积水全部退下去了，再去联系维修公司吧。”赤木说。
于是，吃过早餐后，樱木依然待在赤木家里。赤木的妈妈去了其他房间，把三个孩子留在客厅里。“大猩猩，有没有什么可以玩的？”樱木问。
“……玩？”赤木思索了两三秒，“你想打游戏吗？”
“打游戏？”樱木欢呼，“太好了！想不到你还会打游戏啊！”
“樱木君，哥哥在家也不是只会学习呀。”晴子笑吟吟。
可惜，赤木所说的游戏和樱木想象中完全不一样。把光盘插进VCD，电视屏幕上赫然出现了迪士尼动画中红发的美人鱼公主，背景则是一整片蓝色的童话风海洋世界。
“大猩猩，这是什么游戏啊！”樱木抗拒地大叫起来。
“就是普通的闯关游戏。”赤木把一只手柄递给樱木，“我们家只有这个游戏的光盘。”
“这个游戏还是挺好玩的啦。”晴子笑着劝道，“上小学时，这个光盘其实是我要买的，因为我觉得小美人鱼很漂亮嘛。买回家之后，我却很少自己玩，因为我一拿起手柄就特别紧张，然后就闯关失败了。不过，我特别喜欢看哥哥玩游戏，他总能打到最后一关。记得小学时，我没少看哥哥和龙哥在我们家打游戏呢。”
听到那个亲昵的称呼，樱木的表现欲顿时被激发了出来了。“晴子小姐，我肯定能比青田那家伙打得更好的！”他握住手柄，坐在沙发上，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屏幕——打游戏本来就是他在篮球之前的一大爱好。
这款游戏确实比樱木想象中更有趣，也比他想象中更困难。他和赤木尝试了几次，却总是在有一只巨大的水母的关卡败下阵来。“这里的确不太容易，我以前和青田也很少能打通这一关。”赤木说。他口中的以前其实也是遥远的小学时代，他今天完全是为了陪樱木，才拿出了这盘尘封已久的游戏。
“再来！！我一定要看看通关是什么样子！”樱木咬牙切齿地盯着电视屏幕，恶狠狠地说。他的好奇心与胜负欲已经完全点燃了，看样子，不把游戏打通，他是不会罢休的。
“哈哈，樱木君，你这样子和当时的龙哥真的好像呢。”晴子站在两人身后笑道。
两个人继续开始了新一轮的闯关。时隔多年，赤木的手感还在；樱木虽然是第一次玩，天才如他也很快就上手了。这次，他们终于操纵小美人鱼击退了大水母，来到了下一关。晴子鼓掌欢呼，樱木精神大振，电话铃却在这时响了起来。
樱木和赤木对视了一眼，赤木按下了暂停键，起身去接电话。
“喂，山本前辈吗？……”赤木接电话的声音传进了樱木和晴子耳朵里。听到这个名字，晴子悄悄告诉樱木，山本是赤木现在的队长。想到那个不可一世的大猩猩也有喊别人队长的时候，樱木不由得笑出了声。
可是，樱木没想到，赤木这通电话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不知道赤木的队长在给他交待什么事，只听到赤木一直在答应着，嗯，好，没问题，我明白了。樱木焦躁不已，只盼着赤木能快点回来陪他打游戏，晴子像是看出了他的情绪，她小声安抚道：“哎，樱木君，如果我打得好的话，就能和你一起打了。我就怕白白浪费了你和哥哥好不容易玩到这里的成果。”樱木连声向晴子的好意道谢。
赤木的电话还在继续，樱木渐渐平静下来，沉下心等待着。听着赤木的应答声，他忽然意识到，赤木早已是属于其他球队的人了。这个发现让樱木心头轻轻一颤。
终于，赤木回来了。樱木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大猩猩，你干什么去了啊？怎么这么久！”
“队长给我说了点事情。”赤木简短地回答。
“哥哥，说的是什么呀？”晴子好奇地问。
“啊，是这样的。InterHigh刚刚结束，有一个表现很不错的高中生被招进了我们学校。但那个人的情况有点复杂，他以前和高中的队友们有过不小的矛盾，是个不太好对付的后辈。队长说，教练不希望这个人融不进队伍，所以让我提前和他接触一下，也算是让他早点适应大学篮球吧。过几天，我就要去学校了。”
“不太好对付的后辈？”樱木愣愣地问。
“没错，就像你一样。”赤木敲了一下樱木的肩膀。
“喂！！”樱木跳了起来，“那家伙到底是谁，让我去见见他，他怎么能和本天才相提并论！”
忽然，樱木的心再次轻颤了一下。他这才想起，赤木将来还会遇到很多后辈，他会引导他们，和他们练习配合，教他们很多很多事情。他会对他们投注许多精力，用课余时间陪他们练习，就像曾经对自己那样。而那些后辈，也会很喜欢他吧，毕竟，赤木总是这样一个让人能够信任、依赖的存在。自己曾经是他的“金刚弟弟”，可现在的赤木已经属于其他球队，他们生活轨迹的交集，终归是越来越少了。赤木已经离开湘北高中篮球部将近一年，这却是樱木第一次想到这些事。
“樱木，继续吧。”赤木的话把樱木的思绪拉了回来，樱木这才想起一直在惦记着的游戏。可是，或许是由于他们暂停的时间太长，这张光盘的年头又太久了，刚一退出暂停，电视屏幕就全部暗了下去，过了几秒，出现了进入游戏的初始界面。樱木和赤木好不容易打出的成果，终究还是白费了。两人只得重新开始，然而，他们却再也没能打通那个困难的关卡。直到赤木的妈妈喊三个人吃午饭，樱木终究没能看到通关的样子 。
下午，积水几乎全部消退，樱木知道自己也该离开了。他换好赤木的妈妈为他洗净烘干的衣服，为她这两天热情的招待道谢。临行前，赤木坚持要陪樱木一起去，晴子也跟上了他们。
到了樱木的家，三个人发现屋子里已经进了不少水，好在没有殃及衣物与电器。樱木对赤木的家已经相当熟悉了，这却是赤木兄妹第一次来到他家。赤木二话不说，帮樱木打扫起了屋子里的水，晴子也搭了把手，满是狼藉的房间很快就恢复如初。维修公司的人到来后，赤木指挥他们把天花板的角落修补好，那样子沉稳老练的不像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实际上，在这两个强壮的年轻人面前，维修人员也不敢偷工减料。樱木站着一旁，愣愣地看着赤木为他做这做那，这些明明都是他自己的事，他却有种可以不必劳心费神的错觉。
维修公司的人离开后，再次仔细打扫过墙角的粉尘，赤木和晴子也该离开了。樱木很想请他俩吃点什么，可是他家什么也没有，他还没来得及去买食物。两人临行前，樱木让他们常来玩，兄妹俩点头答应。晴子依然笑靥如花，赤木也带上了微微笑意，他们站在门前，朝樱木挥挥手。
“樱木君，我和哥哥回去啦。”晴子说。
咔嗒一声，门合上了，房内只剩下樱木一个。他回到卧室，这个修补好的房间可以让他睡个安稳的好觉了，他却并没有很开心，反而如同大梦初醒一般，有种少见的失落与怅然。他忽然发现这间小小的卧室里，除了一张单人床和一个小衣柜之外，什么也没有。他的家亦是如此，只有他一个人。樱木已经很久都没见过他的妈妈了，也从未拥有过只属于他的哥哥。
樱木茫然地望向空荡的墙壁，他以前几乎从没想过这些。
他走到窗边，晴子和赤木还没有走远，他依然望的见他们的背影。两个人离得很近，在赤木的衬托下，晴子的身影显得格外柔弱娇小、楚楚动人。晴子像是在对她的哥哥说着什么，赤木低下头，专注地听妹妹讲话。这是一对多么不相称、而又多么相亲相爱的兄妹啊。
樱木怔怔地目送着赤木兄妹回他们温暖的家去，这一刻，他真的很羡慕晴子小姐。
End.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哥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