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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下的黄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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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开学,校务处公布安排男女宿舍楼对调。
有人暗地里传是楼里女的待久了阴气重,住久了容易出事。人多的地方总是不乏传说,尤其是学校,所有的学校前身都是坟地,所有的女厕所都有吊死了半夜哀嚎的女鬼。
肖君怕这个。
程周那时候在看科幻小说,刘慈欣写“宇宙是一具膨胀的尸体”,她看着那句话看了很久,对肖君说:“地球上所有的物质都是由尸体演化来的,我们都是尸体的一部分,这么想你就不害怕了。”
肖君说,“我觉得毛骨悚然”。
新宿舍上床下铺,六个人。
四个人本校初中升上来,剩下一人和程周同一个区,农村户口。女生名叫孟怡,性格敦厚憨直。
有位姑娘长得好看,初次见面就问程周的鞋是不是xx牌子在哪里买到的多少钱啊。程周正在扯床单,没听清,回过头问什么?
姑娘说我看错了。唐可人,穿着一双阿迪达斯。程周不认识牌子,这是姑娘自己透露的,原价789。
她没有瞧不起程周和孟怡。这种穿杂牌子的,基本不值得她低头看一眼。鞋子精下铺叫何甜甜,圆脸圆眼睛,蘑菇头。她给每一位舍友送了见面礼物,一人一串贝壳。说是她暑假在海边旅游捡的。
程周分到一串粉红色,小孩巴掌大小。
她没见过海,看这东西长得像鱼塘里摸出来的河蚌,挺漂亮的。闻了闻,什么都没闻到。
何甜甜善解人意。每晚阿迪达斯小姐讲鞋子讲到大家困得不行没人想接话的时都是她出来救场,适当提出是吗真的吗这样啊之类惊叹句,一个词能把对话延长一个小时。
所谓倾听的艺术,淋漓尽致体现在此处。
程周觉得这群新室友没什么不好。
当晚得知苏皖南坐在最后一排,唐可人软磨硬泡,贿赂程周和她换座位。第二天惊奇地发现座位上人去楼空,苏皖南换走了,只剩矮胖子同桌羞涩地望着她,阿迪达斯小姐一气之下踢坏了凳子。
快递到的那天,程周在厕所里打电话:“杨二狗,帮我取个快递。”她在狭窄的空间里听到自己的回声,上扬而轻快。
被称作杨二狗的人隔着电话屏幕急眼:“什么杨二狗,你个小丫头片子有没有大小,怎么说话的呢你!我跟你说程周你也就会在我面前耍横,你敢上你爸面前叨叨不,看他不削掉你一层皮。”
快递里头结结实实裹了三层。他掂量了几下后撕开了外头纸盒,见里头雕花梨木盒包得十分精致仔细,不知是什么物件,心知价格不菲。
暴发户,烧钱倒挺欢快。
下午程周来取东西,还穿着校服。径直上前拿过了快递盒,一言不发往外走。
正打瞌睡的杨明瑞醒了,瞥她一眼,继续睡,“哎,这就走了,既然你忙,那上次你托我打听的那个事下回再说吧。”
程周僵住。
“怎么,不急了?”杨明瑞眯眼起身,拿出杯子放了点枸杞,大夏天倒了开水泡。他慢悠悠坐下身。
“是有那么个人,不过不在市里,在县区那边,档案都提过去了,网上资料没有更新,这边也打听不出什么,现在具体情况不知道,除非去那边查……”
盒子里装着一株通体透明的玻璃花,鹅黄色,质地细腻均匀。程周捡起那朵花,手感冰凉。角落里一张小小的照片。
程周捡起来瞧。
白光包裹着一朵黄花,被四周黑暗侵袭。花心被闪光灯打得一片惨白,糜烂般突兀,花四瓣叶子却伸展蓬勃有力,极度张扬着。彰显出某种对抗死亡的力量,莫名触目惊心。
照片背面蓝色遒劲的钢笔字写了一句话。
你见过一朵花的盛开吗?
“奶奶,今天我给你讲的这个故事是一个外国的书,主人公家里很有钱,家里人对他没有太大期望,只是希望他也能找份稳稳当当的工作养活自己就成了。但是这个人他很喜欢冒险,坐着轮船想去跨越大海,所有人都不能理解他。”
“有一次海上遇到了事故,主人公差点死在暴风雨中,他那时候害怕地瑟瑟发抖,跟上帝保证自己如果这次能活下来,就一定安稳地待在家里接受家人的安排,再次不坐船出海了……”
程周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一边讲故事一边看着奶奶拿竹条修补箩筐。奶奶突然笑了。
“您笑什么?我才刚起个头故事还没说咧。要是笑话我讲得不好听那我不说了。”程周帮她紧住一头。
“讲得好,我家九九讲的故事哪里会不好”,奶奶脚踩住一头,麻利地开始上下编织,“但你说的这故事啊,讲了开头,奶奶就晓得后头了。”
奶奶:“人这一生都是命,改不了的。命要他死在外头,他就是爬也爬出去死的。”
程周:“嗐,奶奶,别老说什么命不命的。这回你猜中那是书得这么写,要是主角开头被吓了一会就安守本分了,那后头还怎么写?这都是人编的书,人家肯定要跟着套儿一步一步来,不然那不是胡说八道了嘛。”
“你看,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人,他真的第一次就被吓怕了,再也不出门了,没有后头的事,一辈子顺顺利利,那你说的这命就不对了。再比如说一个人从小上进孝顺善良,品性好得跟活菩萨似的,没干过一桩坏事,有一天出门,哐被车撞死了。”
“而另一个天天做坏事的坏人,每日吃嘛嘛香牙口好,无灾无难活到了七老八十,胡豆都嚼得动,我们坐公交还得给他让座。那怎么也是命呢?有没有道理?”
奶奶放下手中活计,伸手捏她的脸,笑开了花,“我说两句要回上十句,这嘴巴还得了,瞧在爹妈面前怎么就跟个囊包似的。”
程周被粗粝的手指刮地微疼,她扣住奶奶的手笑。
“话不是说的。”
奶奶松开她的脸,继续编箩筐,乐呵呵说,“你这个年纪,不信命是自然的。我说这些你只当老人家封建迷信,不爱听,也没必要听。这个年纪就该这个年纪的样子,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您说不过我就拿这话来搪塞我,从小到大都是听着你们说你现在不懂我跟你说不明白你长大就知道了”,程周张嘴就来,抄起竹条模仿孙悟空转金箍棒。
“可是我现在长大了呀,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不告诉我,自己好不容易琢磨的,又说我在胡说八道。做小孩可太难了。”
“奶奶我跟你说我特别想一觉睡醒就百八十岁了。整天啥也不用干,就跟我们村头那老爷爷老奶奶们唠嗑晒太阳,回家就有热的吃,死了大家还挺高兴的,唱卡拉OK,全村人都来看呢。”
程周手中竹条脱手而出,忙一个箭步窜出去捡。
奶奶忙道:“慢点,姑娘家的,毛毛躁躁。”
“这说的什么话,哪代人没有哪代人的烦心事呐?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一步一个脚印,哪有一步就迈到天上去人?你要不想这么个活法,就得自个好好算计,你们年轻人,什么事都有余地,不像我们这些老不死的,一辈子就这样了,有什么可羡慕的,你二姨奶奶家的婆婆,活了九十多岁,眼睛瞎了,耳朵不好使,自己儿子都对她没个好言好语……”
奶奶伛偻着背,白头发在耳边垂下来,讲话时语速不急不缓,时而叹一口气,像是一个有大智慧的先贤。但是先贤讲着讲着就会讲到七大姑八大姨那一门子的事,画风像是从苏格拉底突然切换到刘老根大舞台,猝不及防并且无从打断,讲得人七窍生烟。
程周弯腰扯地上的草编小玩意,耐心地听着。
笔直的茎秆从草丛中伸出,长至半人高。顶尖上抽条,长出鹅黄细长脆嫩的花苞。
她凑近看着,伸手轻轻去点在花苞的尖端,小心翼翼。
只距离一厘米处时,花苞突然发出吧嗒的一声,四朵花瓣瞬间绽放开来,白色花蕊现出庐山真面目,含着露水。足有巴掌大小。
程周睁大眼睛,心惊胆颤。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一幕,生怕眨眼花苞就回收回去。
夏夜的童年,月亮圆了又缺,竹筐新了又旧。
程周喘着气,捂住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