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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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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定俗成的平易近人,那我便先谈一次散步。
忆回夏阑,夜月悬河,倒影沉沉。小路上枝叶交织,闹市的灯火远远。我和朋友在这河边散步,那里没有其他人。谈兴浓,总爱聊古希腊。身旁的暗流绵绵流淌,没有一点声息。说到荷马,忍不住想念太史公,因木心盛赞过史家述事的笔力和气量。可惜太史公不乐写神话小说的,他自娱的方式与常人不一样。
话语间,不经意抬眸,却望见云群雾派的夜空,柔软的暗色,表面浮动着砂质感的云朵,浩浩荡荡。夜岚骤起,便像驱驰的羊群,疾行涉过这灿漫的月光。
如极盛大、瑰丽的戏剧开场。
我们站在桥边,停下来休息。黑暗中瞧见江畔树丛一点两点烟星。捏着烟的手,总像个女人。
我与朋友话别,在路口。之后分头走,而今不常联系。
我想说的是,这种夜晚,不可多得,能经历一次便很幸运;这种朋友,不可多得,走走聊聊末了分手,其实是种默契。
朋友就像情人。交朋友就像约情人出来,和朋友分别便想到月夜的潮汐。潮涨,潮落。告别的礼节像雨天进家门,那特意放在门口的白地毯。
这是一件让你感觉随心所欲的事。我是说,朋友,或是友情。中学生不提倡作文写友情的。因为友情迈不开步子,老在身边走来走去而且模样很单一,仿佛在说“我只有这些东西给你了”。可友情不同于亲情爱情的地方,就是这一眼瞧清楚了却望不穿的“真”。当然,暧昧是它一部分,亲切也是一部分。可你看你的朋友对你说“我只有这些东西给你了”的时候,他或她的面容,不很委屈的。
李白和杜甫,其实不必比来比去,他们本来就是好朋友。李白长于杜甫,却远比杜要狂放,“乐衷于行为艺术的大孩子”。杜则是很深沉的,一种几近于墨的深蓝。杜甫对李白,是很真挚的。我每念及《梦李白》,其至性至诚,沉郁慷慨。
“…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这人别之叹,叹到尘埃里了。末了,“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拍碎多少玉山?失却多少粉黛?
以死开始,亦以死终。
我总以为朋友与夜晚是最般配的,但今夜不敢念它。在喧闹的夜晚,在人潮拥挤的夜晚,只身想这些,是会哭泣的。我嘛,倒是坚强了不少,只是会夜醒失眠,偶尔觉得清冷罢了。
可我又不是没有朋友。
初识浅交,寥寥几句,可能有共同爱好了,不多久便有如知己,形影相随了。这种友情是很廉价的,“朋友”也是脆弱的。如果把自己的心放在这样一张悬空的网里,不会多疑恐惧、惴惴不安吗?我认识很多这样的人,而我也很有可能是他们之一,然而我发现,我们都很安于这种状态。这只能说明,一你狂热而不理智,二你友情并不珍贵,三你态度不真挚,四就是你生不逢时。
然而酒肉朋友也是很重要的,当我觉得清冷,我便如此安慰自己。
如我以为朋友与夜晚般配,我也认为人呢,也好如夜晚,那么内敛。沉默是在这时刻,昏睡也是这时刻。我无法想象一个人没有自己夜晚的样子,一定会被无数可笑无聊的琐事淹没吧。
他们彻夜长谈,没有他们是寂寞的。有人认为,“他们”便是“寂寞”的意思,总觉得放在苏格拉底身上便是在夸他一样(人家的确担得起),可现实中夜晚又大多是我一个人的狂舞。这大抵是一件莫可奈何的事情。
酒肉朋友呢?群魔乱舞着。
“而今哈洛尔德心里十分烦忧,他要离开放浪的朋友,据说有时伤心之泪要夺眶而出,但自尊心却阻止他往外流注…”
“厌倦享乐的生活,宁可遭些灾祸,但求变换情调,落入地狱也无妨…”
“然而,时常在他狂欢无度的时候,奇特的痛苦突然使他皱紧眉头…”
“但没有人知道或许也不想知道这一层,因为他不是那种坦率而简单的灵魂,把愁苦尽情倾吐心头就会觉到舒服,尽管苦闷是多么深重,无法平伏…”
我们渴望了解别人,就像渴望别人了解我们一样;我们渴望倾听,因为我们同样渴望诉说;我们都渴望有朋友陪伴,正如我们都渴望有谁拥抱自己。
我曾玩笑,到一个最了无的年纪,置一间老宅,要有庭院,院落有树。捐这躯体里健康的器官,大病未愈便夜醒游宅,沐浴月光,脚步松松拎着,将睡欲醒时分。想起古时话本里步态婀娜的艳鬼。此刻要真来一个艳鬼,也是好事。我可以亲眼一睹精魅之风流。可若那时我年纪已大了,不漂亮却成熟。那我也只好退而求其次,只想与他或她谈谈。
可以问问他或她那个雪夜里为什么没有去莫干山。那孤独昏暗的石头别墅。
鬼坐在树上,庭中野草猖狂,几星萤火。我站在院中的月光里,还有影子。夜晚那便不寂寞。
躯体里少了几个器官,时日自然无多。可我连这样死后宅子的下处也考虑好了。就和我所有的遗产,连同所有的文稿一起,送给我一个朋友。去鼓励她画画。然而我私心里也希望她偶尔也可以尝试写写诗,写写文章。
说不准就在那个宅子的夜晚里,她被倾泻的月光惊醒,摸着黑离开房间来到庭院。看见树上坐着两只鬼。一只是她故去之友,一只是顶俊俏可入她画的艳鬼。
地上还留着一只无根的,黝默的影子。
这时的夜晚气氛好,也说不准她突然与生前的我心有灵犀,知道了我们在这月光里交谈欢笑的一切。若有笔力写下来,便成了我之前一直犹犹豫豫吞吐不清的东西。
卡夫卡死前将文稿尽付与挚友,托其焚之,挚友惜才,不忍而存。莎翁十四行诗第三十二如此说“如果我活够了年岁…而你还健康,并且,你偶尔又重新翻阅我的诗——你已故爱友的粗糙潦草的诗行…还望你多赐厚爱,这样想:
‘如果我朋友的诗才随时代发展,他的爱一定会产生更好的诗章…但自从他一死,诗人们进步了以来,我读别人的文笔,却读他的爱。’”
听上去确实很美好,却是莫可奈何之事。
毕竟我是那样年轻(这却是俏皮话了)。
但年轻人总想去靠近成熟,试图模仿的苍老也都藏着稚拙。自己伤感的悲剧,自己唯美的浪漫。这样很好,哪怕没有人理解也好。你开开心心涂抹好一出默剧,在里面摸摸转转,最后抽身离开了。
不像看那些积重的晚年之作或回忆录,心里会酸涩,闷闷的酸涩。文字里偶尔的俏皮,像是故作少年顾盼的神采,在那段定格的岁月里,匆匆一瞥,又笑闹着走过去了。
夜醒失眠,百无聊赖,读木心《大卫》。
“你等待我,我逝彼临。彼一如我,彼一如我。”
月亮升得高哇,今宵如此静谧。
今宵如此静谧。
2019/2 /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