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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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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雪走的那天,万明轩来送她了。
当然不止他一个人。还有万警官和潘柳红。前者负责开车,后者坐在副驾驶上,频频回头望向女儿,感慨万千。
已经这么大了啊。到了要离家的年纪了。
遥想女儿刚出生的时候,还是粉粉皱皱的一团,缩在自己怀里嗷嗷大哭。一晃眼,就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脸型、五官精致,身段窈窕。无论样貌还是智慧,都集合了父母的优点,只是举手投足之间有股与年龄不相符的、挥之不去的冷气——
也不怪这孩子。这些年来,她自己过得不好,这孩子过得也没好到哪儿去。总有人说,他们夫妻俩怎么忍心这么对待孩子。其实她也知道孩子苦、孩子冤。只是前夫那边,赌博赌得山穷水尽,恐怕什么都顾不上了;而她自己这边,一来也是自身难保,二来……她生于一个偏僻的县城,自小就深信迷信思想。这孩子一出生,自己就大出血,差点儿没抢救过来,之后又夫妻感情不和,前夫赌博、家暴,害得倾家荡产、家破人亡……算命先生都说这孩子命中带煞,克人克己,如果不想被克就赶紧远离。
因此,她自小就没怎么管过这小煞星。熬到今天,日子才终于好过了点儿:改嫁了个老实人家,前夫被诉成功入狱了。而这小煞星也高考完,要被送去读大学了……再也祸害不到她头上来了。
人们说女儿看着太冷,像她前夫。只有她前夫说,女儿这副性子是像了她。
有些人冷在表面上,有些人冷在心里。
前夫再混账,女儿刚出生那会儿,他也是天天抱着,爱不释手,多少有点儿初为人父的喜悦;而她……从女儿出生到现在,都只有一个想法:要远离。
她也知道那是自己的亲骨肉。可是再亲的人,都没有自己重要。
所以说女儿是像了她……也没错。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她的确比前夫还冷。
“我来帮你搬。”
到高铁站了。男孩儿立马下了车,打开后备箱,从里边搬出箱子袋子。东西其实不多,女孩儿一个人搬也没问题。他却一直跟在她身后,隔着一线的距离。没说话、没眼神交汇,只默默地走。
直到检票口,他被拦在了外边,才把手中的行李递给她,简单道别。
“我不会忘记你的。”他忽然说。
声音很轻。在嘈杂的人流中,很快就被淹没了。好像一个梦。彼时深陷其中,此时却发现什么都不剩下了。
等她回过神来,想要去捕捉它存在的痕迹,从他的表情、动作甚至眼神中——可是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他们被人流冲散了。越来越远,以至于她都快看不清他了。
心有一瞬的钝痛。没有由来,不受控制。不过一瞬——
她笑笑,转过身。通过了检票口。
就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
头也没回。
远远的,潘柳红望着孩子们的背影,笑笑:“孩子们感情很好呢。”
“是啊,”万警官微微皱眉,若有所思地弹了弹烟灰,“感情很好……”
半晌,万明轩回到车上。车里冷气开得很足,与闷热的外界形成鲜明对比。后座少了一个人,空落落的。他心里也有点儿空落落的。
潘柳红回过头,笑着说:“明轩,不错啊。还知道主动帮姐姐搬东西。”
他“嗯”了声。
一抬眼,望向车窗外。瞳孔骤然一缩。
就在不远处,停着一辆鲜红色的轿车。威风但不拉风,醒目但不打眼。就那么静静地坐落在那里。
万警官缓缓启动了车辆。万明轩转过身,趴住后车窗,还能远远地望到那抹鲜红色的影子。
不需要辨认牌照。他认得这辆车。
一次、两次,这辆车都是那么突兀地出现在了他视野里。而她极自然地拉开车门,坐上了副驾驶。无论之前的一切有多平静、美好,两个人简单地待在一起,气氛舒适,似乎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流动着,又或许只是错觉……她都不会再回头看他一眼了。这辆车一出现,他的梦就会被打碎。
他盯着后方,紧紧地。哪怕那抹影子早已消失不见了,只剩下宽阔的街道和车水马龙——
这一次也是。
关于她和那个老板,他的了解其实不多。毕竟所有都只是蛛丝马迹,她并没有明示过——或许正因为确有其事,在严格、敏感的高中时期,她才不方便明示;又或许事情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复杂,老板真的只是老板而已。虽然他真的很希望是后者,但那些都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因为……他再一次认清了自己的位置。
别的都不那么重要了。
只要她好。
……
原雪坐在高铁上,望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
A大的录取通知书就静静地躺在书包里。收到这张证书的时候,她并没有太多的喜悦,或是期盼,尽管她的名字因此被高高挂在了学校门口的光荣榜上,甚至街道中央的红色横幅上,而万警官和潘柳红也是春风满面,难得体贴了一回,亲自送她来高铁站——但大学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新的开始而已。没什么别的意义。
她想逃。她逃了。
过往的事情都不用再想了。那些无论是出于自愿还是无奈的,说不上来是非对错的种种交易;那些似是而非的美好回忆,没有捅破窗户纸的朦胧好感……无论如何,她已经走到了今天。而今天,她将要挥别过去。
就像车窗外的风景,始终向前。已经过去的,好的坏的,都是一晃而过。
六个小时后。
高铁到达终点站。
影影绰绰的灯火映照在车窗上,透露出大城市繁华的气息。她从趴着的餐桌板上起身,整理位置、拿上行李,跟随拥挤的人流下了车。
入眼是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比家乡要大得多的高铁站,人来人往,墙边的一块块广告牌、纵横交错的路口令人眼花缭乱。她借助地图找到了交通路线。上了地铁,播报的是陌生的站台。周围人们的说话是异乡的口音。
心是空的。又是稳的。
今后的四年就要在这里度过了。
想家吗?不适应吗?或许有点儿吧。
然而,更重要的是……
重新开始了。
她的人生。
万明轩给原雪发短信的时候,原雪刚报完道,办完一系列手续,简单整理了宿舍,在铺上躺下。
四个舍友来了三个。互相介绍了一下,另外两人已经很快打成了一片。被问到什么的时候,原雪也会答上几句话。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枕头旁边的手机忽然震动了。很轻微的震动。垫在扎实的被褥上,更不明显。但她一下就察觉到了。
一个陌生号码。简单的一句:到学校了吗?
不用问。她知道那是谁。因为没有人会给她发短信,其他人都会给她发微信——所以对方一定没有加她的微信,又或者说,对方根本就没有手机。
他怎么就那么傻乎乎的?
她到了或是没到,又与他何干呢?他多问这么一句,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这么想着,她却回复道:到了。
对方又来了一条:A大感觉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啊,不就那样呗。学校不都是教学楼、图书馆、食堂、宿舍……
她回复:还好。
后来还说了些什么,她都记不清了。两人就这么你来我往的,竟然也说得下去。直到她迷迷糊糊的快要睡着了,把手机放到一边。失去意识前,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他知道她的手机号码。
他为什么会知道?如果是问的她妈妈,为什么又不直接用她妈妈的手机给她发微信?不,他问的一定不是她妈妈。或许是她的同班同学,那么只可能是在假期之前。所以,他应该早就知道了。
他打探过她。而当她把手机从白泉手里要回来的时候,却没有发现任何动静。
或许是他打探了,却没有更进一步的行动;又或许是……白泉做事滴水不漏,把所有的动静都删除了。不,如果只是删除了还好。就怕白泉是不是还利用她的身份,做了别的什么……
她没有再深想了。
她困了。而且这种事情,再想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
都过去了。
没有回信了。
万明轩侧卧在床上,每隔一会儿就拿起手机看一眼。尽管并没有震动,他却还是忍不住要看。直到确定,真的没有回信了。
其实都是些可有可无的内容。从目前情况到家里长短,后来甚至扯到了天气。没有回信也没关系的。
至少他安了心:她已经到达了;她还好。
他反复翻看着那些回信。一条条的都很简短,有的就是应付。没什么特别的,但他却舍不得删——他一狠心,还是把后来那些有的没的对话删了,只留下开始的几条。接着起身,走出去,把手机还给了爸爸。
万警官问:“怎么样?”
“OK。”
万警官一看手机,乐了:“你都不说你自己是谁,姐姐怎么知道?”
万明轩愣了一下:“她……就是知道啊……”
也对,她怎么知道?
可是她就是知道啊。
她知道,他。
之前也没多少交流,现在更是分隔两地。可两个人之间好像一直有种默契。这默契或许是天生的:不用多说,彼此就懂。
虽然无论是性格、三观,还是成长经历,两个人都是迥异的。但是,很奇妙——
他们是最不懂彼此的。
却又是……最懂彼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