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石方解》红尘青木

1、一

　　第一章

　　又是一年仲秋十五，广寒虽玉老，人间正佳节。
　　崖城大街上花灯无数游人如织，在城楼顶上俯视底下热闹情景，第一眼看过去基本上只能瞧见姹紫嫣红一片流光。
　　连成串儿的结成对儿的，从街上流到河边，再从河岸上入了水，清浅秋风吹出满河波纹，带着水面上摇摇晃晃的点点灯盏越漂越远。

　　无数怀春的少年少女，将自己一腔思绪注入那一盏小小花灯，踮脚瞧着灯火随河道漂到一个看起来像极了天水相接的地方。
　　然后就可以十分开心的以为，天边月老神仙收下了自己的祈祷。
　　直到月光打湿了莲灯花瓣，从此，泽风与共，以达天际。

　　对着莲灯许愿要是管用的话，老子都不知道被超度多少回了！
　　有人特别不信邪的跟风放了一个花灯之后，正被他抢了灯的六岁小丫头片子拽着衣角哭闹打骂时，那人十分嫌弃地撂了这么一句听上去就很有故事的话。

　　尽管不信，那人却还是在走过很远之后，小心翼翼的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盏抢来的灯。
　　妈的，果然沉了。

　　不知道是凑巧，还是有人故意，这年的八月十五，方解又出现在了崖城。
　　河还是那条河，只不过人换了一批。按照方解的理论，长了一岁就是换了一批，虽然这话强词夺理的十分嚣张，但却也没人敢反驳。

　　崖城是个特别普通的城，崖城外头的河，也是个特别普通的护城河，所以这观景视野最好的城楼，本应该也是个特别普通的城楼才对。
　　只是不巧，这本应平平无奇的城楼上，此时却趴了一个不普通的人。
　　此人姓方名解，职业杀手，兼职强盗和色狼，十分不会说人话。随身带着一把精致的短柄弯刀，银白刀刃圆如月弧，也不配刀鞘，就那么张扬地缀在一身夜行衣外。

　　崖城是个很偏僻的城池，距离定都差不多得有个十万八千里，所谓天高皇帝远，既偏僻又富庶的地方实在是不可多得，放眼这崖城上下内外，不知道藏了多少捞够了钱财的奸佞宵小。
　　有银子的地方，就有杀戮。有些杀伐，可以是光天化日之下的，而有些，就只能在黑灯瞎火里销声匿迹。

　　大概是红尘里的起伏杀伐见过太多，崖城的人多信佛，先不管那纯金身的大佛像底下曾砸死过多少人，镶金红锦缎上染了多少人的血，最起码庙宇宏伟佛堂气派，而且香火鼎盛。
　　城里最大的庙，刚好就在东门放河灯的这个城楼底下。

　　其实方解之前是不信佛的，当然邪也不信，不过这回，似乎还真就是邪了门了。

　　作为一个职业杀手，暗杀从未失手，每次都会让暗杀对象以一个特别惬意的姿势和表情，在他们看清自己的脸之后，猝不及防送他们上路，该上天的上天，该入地的入地。
　　舔一口刀尖热血，一点也不嫌脏。

　　然而这次，他却让已经到手的猎物，从眼皮子底下逃走了，而且那熟鸭子还上蹿下跳惊动了一条胡同的人，最后引着方解跑到东门外花灯琳琅的街上，人就不见了。

　　城东城楼，距离楼下的宏伟寺庙，其实只有一墙之隔，方解掰着手里弯刀，咬着嘴唇犹豫着该不该下去把那藏进院里的鸭子揪出来。
　　方解眼神好，跟狼一样，百步之外能一眼认出鸟群里哪一只翅膀尖被点了红朱砂，一个大活人钻进佛堂，即使是在人堆里混进去的，也逃不过这人一双眼。

　　只是在要跳下墙头进去拿人的时候，突然顿住脚步不敢向前。并非是他怕那尊金身大佛，而是似乎有那么一丝丝的顾忌，此刻就在佛堂念经的人。
　　白露暖空，素月流天。方解倚在破砖头上抱着自己的刀，听着佛堂里头那把好听的低低诵经声，恨不能对着月亮用刀刃弹出一曲慷慨激昂的大漠谣来。

　　想是这么想，该杀的人还是得杀，也不知那和尚究竟要念到什么时候去。
　　枯坐城楼等到街上人都快散尽了，佛堂里那声音还是丝毫没有要停下的迹象，《法华经》知音卷，七。
　　“有云耳根，有云耳识，有云根识和合……”
　　方解听到这句经文的时候，像是被金箍绷着正听紧箍咒的猴子一样，焦躁地抓耳挠腮，他一个忍不住，亮着弯刀指向正殿佛堂，高声道：“和尚！大半夜的不睡觉你念什么经！”

　　楼下灯火通明的佛堂里头，诵经的人稍稍一顿，再拨过一颗手中念珠，道：“等施主下来。”
　　方解蹲在墙头咬牙切齿，敢情早知道我在外头等着：“那你不早念这两句，坑我？”
　　和尚又道：“街上花灯很美，想让施主看够了再下来。”

　　方解唇角一勾，在黑暗里无声的笑了笑，将弯刀咬在口中，手脚轻点几个跳跃，在一排排高矮错落有致的明亮烛火照映下，像一只身段轻盈的黑猫，轻松窜进了佛堂正殿。
　　方解急着杀人，进门也没个招呼，随即便将弯刀抓在手上，这间正殿大得很，此时灯底下只有方解和诵经的和尚两个人，杀手轻功了得，走路不带一丝声响，和尚念经很慢，一个字一个字的从唇边蹦出来，而那字与字的间隙，便是静的连落地的针在哪里都能毫不费力地分辨出来。

　　只一呼一吸之间，方解贴地向前一滚，灵活绕过排排烛架，飞快冲入一个隐匿在黑暗中的香台供桌底下，揪出一个脸色煞白的八字胡。
　　“大师救…”短促而焦急的呼救声还没喊完，方解手中的弯刀已经从他肩头划过，电光火石的那一瞬间，似乎连一滴血都没有流，手起刀落，那人半边膀子便跟下半身分了家。
　　不过那人身上穿的是件不太合身的宽袍睡服，一刀下去布料撕裂的不太彻底，那刀刃在骨头断面上蹭过的脆响，和血肉迅速崩裂撕开的沉闷声响，都被随之而来更加清脆响亮的裂帛声盖过。

　　随即，鲜红的血浆喷薄而出，炙热气息仿佛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得到。
　　转眼之间，只挂着一条胳膊的半截身子淋漓着鲜血滚落在了诵经和尚面前，浅色僧袍溅上几点红梅，在明黄烛光里显得亮得发黑。

　　“啧！”方解从香台上滚了一圈避过流下的一滩血迹，颇为嫌弃道，“你要不藏不就不会死得这么不漂亮了么。”
　　和尚闭了闭眼，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方解将沾了血的弯刀拍在供桌上，稍一欠身坐了上去，翘着腿摇摇晃晃：“假慈悲。”
　　和尚睁眼，直视前方金佛：“出家人不打诳语。”
　　“那你怎么不救了他，你本事那么大。”
　　“贫僧并非未救……”
　　一听这句，就知道这和尚又要开始什么无什么有的一套非人理论，最后生生把人绕晕。方解瞬间把眉头拧出一朵花，连忙摆手打断：“停停停！你救了你救了，你赢了。”说着冲地上摊着的两块死肉撇撇嘴，“不过他也死了。”

　　和尚抿唇：“嗯。”

　　大概是许久没见这和尚，这会儿还能在这偏僻边城遇到一起，方解觉得挺高兴。这时候人也杀完了，还是当着这人的面杀的，于是便再也没了那层顾虑。

　　杀手不懂佛法无边，也不怎么懂诗词歌赋，他从供桌上跳下来，蹲在和尚面前，勾着脖子瞅了一眼挂在天边的月亮，绞尽脑汁想出一句：“和尚，一起赏月呗？”
　　“贫僧还要诵经。”说着一抬手指了指那死人，“为这位施主超度。”

　　方解抱着膝盖往一边挪一挪，专门挡了和尚视线，啃着手指又道：“看不着了，不用超度了。”
　　和尚依旧毫不动容，专心致志地捻珠诵经，只是声音比着城楼上听到的，却是小了不少。

　　方解蹲在他面前又挪了挪，将自己下巴颏靠在他肩头，眼睛却直勾勾盯着高门外的银白月盘，喃喃道：“月朗星繁，宜一见钟情。”
　　也不知搜肠刮肚了多久，才挤出这么一句好听点的人话。

　　和尚月白僧袍微微一动：“贫僧与施主，并非初见。”
　　方解抬起头盯着他：“你我每次都是初见。”
　　“并不是。”
　　方解撇嘴：“和尚。”
　　“施主。”

　　方解略直起身，将弯刀够下来扔到他面前：“我又杀人了，你不准备渡我了？”
　　“贫僧渡一切可渡之人。”

　　“哼。”方解抻着袖口蹭了下脸，站起身来俯视着和尚，那人端坐，在暖黄烛光中犹如一方神祗，“无拙，我这回走了，下回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遇见，你真这么无情？”
　　无拙道：“施主十日之前也曾这么说。”

　　方解盯着大殿穹顶翻了个白眼，也不再说话，脖子一梗抬腿就走。
　　当他走出大殿门口时，无拙轻轻叹了一口气将他唤住：“施主。”

　　方解在一片月光下回头，看着和尚慢吞吞地从蒲团上站起身，目不斜视地绕过大殿正中那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和碎尸，走到自己面前，手里捏着方才杀人的那把弯刀，用自己的僧袍袖口将上面的红色血迹擦干净，微微一笑。
　　他道：“你的刀掉了。”

　　许多年前，方解第一次在定都杀人，也是在庙里，也是在大殿，只是那时殿里诵经的还不是眼前这个和尚。

　　他从正殿一溜烟跑出来丢了自己的刀，本不是太重要的东西，便也没想着回去捡，听着身后一群秃驴吵嚷着追出来，便回头看了一眼。
　　夜黑无月，唯那偏殿屋檐处飞掠下来的一袭月白僧袍，一瞥惊鸿。

　　“施主，你的刀掉了。”

　　也不知被什么迷了心窍，方解抬头看了看黑黢黢的天，接了一句。
　　“月黑风高，宜一见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