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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清茶一壶君意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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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京师的百草堂却是颇为热闹。
李瑶斜靠在医榻上,纤细的指尖不停逗弄着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小小婴孩,那孩子却只是兀自张了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小手儿不停地向上抓着,模样可爱至极。
一边静静立着的李仲郁却颇有些好笑地侧过头去,看看李瑶的模样,右看看医榻另一侧同样含笑垂首的夫妇两人。
那对夫妇男子俊挺,女子秀丽,一眼看去亦是颇为般配,只可惜二人皆是粗布麻衣,做寻常打扮,男子身上系了一串摇铃,随着步伐,铃儿叮当作响。
李家子女并不甚多,便说那百草堂的主人李继文,发妻早死,遗下一儿一女。儿子李江平于十年前亡故,遗下李振华与李振生两个孩儿。女儿李素卿,便是李瑶的母亲。由于家人不多,兄弟叔伯间便是甚为亲密。
此时,常年在外做铃医的李家长孙李振华与同为神医的妻子刚好行医归来,夫妇二人竟是携了一个小小男孩儿。李家再次添丁的消息,自是让家中众人兴奋不已。此时,这孩子的取名问题便在李瑶和李振生之间引起了一场不小的争辩。
“郁哥哥,我都说过了,李言闻这个名字好,你还不信……”李瑶将手指从婴孩圆嘟嘟的脸颊上撤下,听见李振生说的名子,便颇有些不忿地反驳了一句。
“不好,还是李言平好一些,平字应当能保小侄子一生平安!”
“唉,这么说就不对了,李言闻,言者,乃多说,闻者,乃多听。多说又多听,小侄子以后肯定是个聪明孩子!”李瑶笑眯眯地将自己的理由陈述一遍,李振生沉默许久,竟是当真未曾想到什么话来反驳。
“李言平,李言闻……这两个名字倒是都不错……伯和,你说说看,哪个好些?”新生儿的曾祖李继文颇有些踌躇地转向长孙振华。
“这……”李振华显然也有些犹豫:“李言宁这个名字应当也是不错的,可是……我还是喜欢小瑶儿取的‘李言闻’一名,听去却是有点类似书生的名。”
“夫君,我也觉得李言闻一名甚佳,你看,我们倒莫不如……”一边李振华的妻子周氏却是颇有些满意的点了点头:“对于此名,我无甚意见。”
李继文闻言,便走过去轻拍李瑶的肩膀,对她露出一个赞许的微笑:“小瑶儿,爷爷决定了,你的小侄子,就用你取的名字,李言闻!”
“喔,是真的吗?”李瑶不无得意地跳起来,又洋洋得意地看了一眼沉默不言的李振生:“郁哥哥你看,我就说李言闻这个名字好些的!”
“小瑶儿,你还是一如既往的牙尖嘴利,我倒是真想看看有哪个男子胆敢娶你!”李振生苦笑一声,无奈摇头。
“没关系,总是能嫁得出去的……再说了,嫁不出去的话,我就像伯和哥哥那样,在腰上挂串儿摇铃行医去!”李瑶眨眨眼,笑得颇有些调皮。
“唉,你这个丫头啊……”这一回,就连李继文也开始大摇其头:“女孩子,太聪明了……终归是不好。”
“爷爷,你也知道我身上的病……就让我按照自己的意思活一次,不好吗?”李瑶的回答却颇快,其中隐含一丝伤感之意,李振生闻言抬头,看到的却是妹妹那倏然闪过一丝落寞的眼,极快的,又被一个大大的明亮笑容遮掩住。
微微启唇,想对妹妹说些什么,外面却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音。
李振生四下看看,却见屋中众人的目光全部看向自己,这才发现自己离门最近,便只有无数不愿意地挪步到门前,打开门,看见的却是笑容可掬的唐佑。
“哟,原来是佑小弟……小瑶儿,你哥哥来看你了!”盯着唐佑看了一会儿,李振生无限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家这个刁蛮妹妹,够你费心了吧!”
“没关系,瑶妹妹聪明伶俐,性子直率,没有一般女孩儿的唯唯诺诺,这种性格我还是很喜欢的,郁……哥哥?”唐佑抬起头来,忽然有些恶作剧地拖长音唤出一声来。
“唉,不过说起来,我听说一般官宦家的孩子都要整日读书,只是没想到佑小弟会这么清闲!”李振生却是对唐佑的身份颇有些好奇,只笑眯眯地看着他,故意以言语相试。
“郁哥哥,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佑哥哥是那时见到的李大人的亲戚,由于家中遭了变故才来投奔了李大人……行了,哥哥你就不要问那么多了,好不好?”唐佑面上闪过一丝浅浅的动容,却被笑吟吟从屋中冲出的李瑶给打断了话头,一双漂亮的杏眼中带了一丝恳求,只是闪亮亮地盯着李振生。
李振生沉默片刻,只是道:“那,小瑶儿,你看大哥好容易回来了一次,今天……”
“可是郁哥哥,我……”李瑶显然也颇有些犹豫,只是垂下头,掐指盘算着,却是当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原来今日瑶妹子不方便……也罢,我改日再来就是,好在我这一次前来也没什么太大的事情。”唐佑只是笑了一笑,忽闻李振生一阵“咦”声:“佑小弟,几日不见,气色怎的又坏了许多?”
“郁哥哥,真的吗?”李瑶闻言,也颇有些担忧地凑了过来:“佑哥哥,你病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还有,我怎么一点都没看出来?”
“佑小弟,以前我只以为你身子柔弱,现在……如果条件允许,还是开几副方药调养一番好些,说起来你也没什么太过严重的疾病,只是幼时未曾注意食宿,久而久之的,身子便照常人虚了些,日后易染疾。”李振生将唐佑上下打量一番,忽的站起身来,恍然道:“对了,家中医术最好的大哥今日刚好行医归来,佑小弟如果不在意的话,还是让他探视一番罢!”
“哦,对啊,郁哥哥不提,我都快忘了……”李瑶把玩着指尖的一缕鬓发,忽然有些歉疚地向唐佑笑了一笑:“佑哥哥,我都忘了告诉你,郁哥哥最大的特点就是看不得人生病,每次在路上看到病人,他准会第一个冲上去替病患探视。”
“哦,无事!”唐佑安慰性地笑了一笑,心中却是不多见的升起了一丝温暖之意。
“外面发生什么事情,你们两个怎么还不回来……咦,小佑,原来是你啊,快进来坐坐!”唐佑的话音刚落,屋内便转出一位白须老者,看见唐佑,更是颇为欣喜地走上前来,像对待晚辈一般亲切地拉起了唐佑的手。
“爷爷,你一看到佑哥哥,就把我和郁哥哥都忘在脑后了,再这样下去,我们可是会吃味的哦!”李瑶笑着凑上去,布娃娃一般吊在李继文的手臂上。
唐佑“扑哧”一下笑出声来,颇懂礼貌地向李继文俯身一揖:“李大夫如此照应晚辈,晚辈实在不敢当。”本是简简单单的动作,由他来做,却偏偏是格外的赏心悦目,仿佛每一片衣襟的摆动都经过训练一般。
“爷爷,是有病患了么?”
片刻之后,却是屋内等得焦急的李振华走至医馆外堂。一眼便看到了颇为陌生的唐佑。
“请问,你是……”
“你说小佑啊,他可是你妹妹在外头给我捡回的孙儿,比你小时候可是懂事太多了……还有你,郁儿,你可别赖账,你在小佑这么大的时候,可没少让我生过气!”李继文对唐佑打心眼里的满意,只是笑眯眯地拉着他的手,和蔼可掬地说个没完:“要我说啊,小瑶儿的眼光还真是好,给我挑了一个这么好的孙女婿……”
“爷爷,怎么又说起这个了……佑哥哥,都怪你,谁叫你第一次见到爷爷的时候说漏了嘴……”李瑶一听这话,便想到唐佑初次前去医馆的时候,竟是不小心将她那时说出的,让他当夫君的浑话给偶然带了出来,小脸儿登时便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要知道,那日晚上爷爷憋着笑给她讲完夫君这个词的意思,她可是只想挖个坑儿把自己埋掉了事的,导致第二日再见唐佑,双手双脚都窘得不知该往哪里放,还是他云淡风轻地只是对她笑,对那些事情从没提过。
“是啊,李……李大夫,我……晚辈都说了,这只是瑶妹子一时口误而已……”唐佑的脸颊也登时通红,和李瑶对视一眼,两人竟是异口同声地捂着肚子大笑起来。
“妹妹……爷爷,您是说小瑶儿这么早就私定终身了?”李振华转头看看一边笑个不停的李瑶和唐佑,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就挂在脸上:“我的老天爷哟,我们家的小瑶儿就这么稀里糊涂把自己卖了还不知道,啊,又让我这个做哥哥的怎么办啊……”
说罢,李振华只是故作夸张地做了个西子捧心的动作。
“行了行了,哥哥,你怎么不说我们小瑶儿眼光难得的好,竟然挑到了李东阳李大人的府上。别看唐公子一副随意模样,平日里又亲切温和,他可是李大人的亲属啊!只是家中遭了变故,这才到李大人府上借住的!有他配我们的小瑶儿,也算得上是桩好事!”不多时,却是一边一直沉默观望的李振生悄悄走到李振华身边,小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而且你看小瑶儿和唐公子如今青梅竹马,感情亲密得紧,唐公子年纪虽小,却也是个可以托付终生的好人选,更何况这位唐公子甚为颖慧,将来必然是前途无量……把我们的小瑶儿与了他,又有何不可呢?”
“可是,可是……”李振华明显没想到自己这个一向性子内向的弟弟会突然间说出一大通议论来,只是颇为悲愤地看紧了李瑶:“我说仲郁啊,你就忍心把我们从小看大的小瑶儿这么容易就许了人家吗?别忘了我们李家三代下来就只有瑶儿一个小女孩儿,她的出身又可怜,我们这几个做哥哥的每日里宠着疼着,你……你能忍心她出嫁,我还心有不忍呢!”
“哎呀哥哥,你这是想到哪里去了,小瑶儿出阁的事情再晚些时日也不迟,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更何况唐公子确实是甚讨喜!”李振生只是摇头耸肩,做出一副无奈的表情。
“那……那,我可什么都不管了,眼不见为净!不过如果你和爷爷胆敢让她在十五岁及笄之前就出阁,我……我和婉婉都跟你们没完!”李振华红了脸,好容易才从喉咙里憋出一句话来。
李振生只是转头看了大哥一眼,无奈地耸了耸肩:“大哥,你还是这么信不过我。”
也不知这日究竟是何时间,关门歇业一日的百草堂除唐佑前来拜访之外,竟又有敲门声次第响起。
李瑶最先听到,便揉一揉笑得发痛的肚子,站起身来走向门外,“吱呀”一声将门推开。
看到门外的孩子,她只是颇有些纳罕地“咦”了一声,紧接着,眯眼打量了半天才将那个早已遗忘多时的名字给叫了出来:“李莘,怎么是你……你这身衣服是……”
屋外站着的,身穿干净白布衣与黑色便帽的少年,正是先前她曾在茶馆门外救治过的男孩李莘,此时,他只是冷着一张脸站在医馆门口,似是有人欠了他银钱一般,表情说不出的别扭。
“李姑娘,不要叫我李莘了,我爹爹刚给我改了个名字,叫李梦阳。”看见眼前笑得可爱的白衣女孩,李莘只是尽量维持着那个冷冰冰的表情将话说完:“我爹已经被金陵大户聘去做了教习先生,此次刚好主人家到了京师访友,我爹爹便一定要请你们吃一次茶。”
“李梦阳,这个名字怎么这么像前几日见过的李东阳……”李瑶不停玩弄着指尖的一缕长发,有些困难地想着那两人之间的联系。
“李姑娘见笑了……我不过是个穷酸书生,当初见了李东阳李大人的行善爱心,便希望莘儿以后也能如李大人那般成为一个好官,便自作主张地给他改了名字。”一边静立的李正时,此时不过是极认真地向李瑶一揖,目光甚为诚恳:“所以,一定要请李姑娘,还有当初救治过我的那位老者一同前来市肆中的茶馆,在下不才,唯一能做的,便只有这一杯清茶了。”
李瑶点点头,可爱的笑容停在脸上,只是像一只洁白的蝴蝶儿一般飞进屋中,很快便将李继文和李振生拖了出来:“李先生,这便是当初救治过您与李梦阳的二人,这位是我的爷爷李继文,这位是我哥哥李振生……”
不等李瑶说完,一边李振华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哟,什么事情……哦,听见了,原来你们背着我策划着要出去喝茶啊……这怎么行,为什么这么热闹的事情不带上我一个……婉婉,快出来,有人请喝茶了!”
“大哥,这样不好吧……”李瑶有些尴尬地看着李振华:“李家父子方才找着了住处安顿下来,本就没什么银钱,这样一打搅,有点……”
“没什么没什么,不就是凑个热闹啊,大不了我请客!”李振华却是颇不在乎地将头一抬,一边的周氏笑吟吟地走上前来,轻快道:“是啊,夫君,只是大伙儿热闹一下,大不了我们将小言闻也一起带去?”
“是啊,李公子,好歹当初我也帮了你们一点忙,就这么把在下我给忘了,不甚好罢!”看见李振华夫妇的插科打诨,唐佑也起了一丝玩笑心思,只是笑笑地也参与进去。
“就是的!”李瑶和李振生异口同声地说道。
“可是,这……这也太多人了……”李梦阳和李正时对望一眼,满脸的为难之色。
“没关系,我们不点太贵的茶便是了,当今时候已经入了春分,茶馆中茶叶的价格应当会有些下降才是!”李瑶笑吟吟地回答了一句:“一群人坐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多好!”
“好,好……”李正时看着李梦阳那罕有的无奈表情,抓抓头,沉默了半天,却只是尴尬地将头一点。
*** ***
李正时从来都没有如此后悔过自己的决定。
看到身后那浩浩荡荡的一大批人,他就不停心疼着自己那点可怜的银钱——刚刚领了薪资,竟要被这群活宝般的家伙全部榨干,当真是有冤无处说,堪比窦娥,外加儿子李梦阳那副“看吧,就是你多事”,明摆着要将看好戏进行到底的表情,他只能维持着表面上那个假到不能再假的僵硬笑容,内里却是一腔怨愤无处诉说。
茶馆很快便到,小二看见这老的老,小的小,神采奕奕的一大群人,登时便勤快了不少,一会儿问问这个可还安好,一会儿又问问那个有没有其余需要。
李家人世代从医,对于茶道并无太多研究,李正时父子方才摆脱贫穷,更是无从了解茶道,此时,略微懂茶的人竟是只剩了唐佑一个。等到小二麻利地拿上茶谱,他便只有硬着头皮接过,随意翻看了一番,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索要了两壶价格最便宜的香片茶。
不一会儿茶壶便送到,唐佑站起身来,手法尚算娴熟地将头泡茶冲好,又动作优雅地将每人面前的紫砂茶杯中倒满茶汤,整个过程中,清秀的脸上,都挂了无可挑剔的雅致笑容。
“这一壶茶,便当作我与梦阳对大家的感谢了!”李正时将茶杯拿起来,颇赞赏地看了唐佑一眼,再看看一旁出得齐全的李家众人,只是拘谨地垂着头,就连话都说得颇为紧张。
“李先生,不必紧张的,来,快尝尝佑哥哥的茶艺啊,佑哥哥泡茶很好喝的!”李瑶刚好坐在李梦阳的侧边,与李正时隔了一人,此时她却只是落落大方地站起身来,亲自走到李正时的身边,将头泡茶敬给他。
此时,由于年纪相仿,李振华,李振生两兄弟早已与唐佑聊得欢畅,三人间不时有笑声传来。李瑶递完了茶,也跑回了大嫂周婉身边,缠着少妇说个不停,一边说着,还一边逗弄着周婉怀里的小言闻。一旁静坐的李继文不时插上几句,一家人更是其乐融融。李梦阳正襟危坐,手中拿着茶杯,只是默默看着杯中香气四溢的茶汤,好像要在茶杯里看出一朵花儿来。
唯一有些怨念的,便只剩了坐于桌脚,在衣襟遮掩下一脸悲壮,默默数钱的李正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