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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捌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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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是没有等到嫣儿入宫去陪一陪泉儿,宫中就传来“小公子殇”的消息。
郭舍仁出宫亲自递了丧讯给霍光,却没有提到发丧的事宜,听说是因为刘彻悲伤,不愿意相信泉儿早夭,所以不肯发丧。
我得到消息,不能自持,几度哭晕过去。
我的孩子,前些日子还有好转,没有几天,说没就没了?
我对去病说:“我要去见泉儿最后一眼。”
刘彻因泉儿的暴毙而问责李少翁,命他为泉儿招魂续命,以将功补过。李少翁被捉入宫之前,托人来找我。
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如果我真有办法,当年怎会眼睁睁地看剑天离我而去?
我求霍光想办法送我入宫。什么办法都行,哪怕是藏身潲水桶里,只要能入宫再见泉儿一面,我也愿意。
霍光是奉车都尉,专司御乘舆车,不管门庭守卫,他帮不了我。
我记起,我还有一枚示牒,是李姬杜若殿宫中的示牒。而霍府,恰有一套曾经沅衣作宫女时穿的衣服。于是托付霍光找人在直城门外守着,一旦卫卒换岗,我便拿着那示牌装作宫女入宫。
我按计划入宫时,卫卒拦了我,说我瞧着面生,而宫装也不合时宜,恐有疑。
我掩面而说:“奴婢是李姬娘娘宫中的新人,杂活做得多,食俸拿得少,自入了杜若殿就没有领过新衣,这衣服还是百鹧姐姐穿旧的。”
听我说得可怜,又见我有示牒,还能说出杜若殿和百鹧的名字来,就放了我进去。
霍光与我约好了,在宫中接应我。
他打听到泉儿的寿枋就停在龙驹殿,而此时李少翁正在龙驹殿做法事,给泉儿招魂续命。
霍光是臣子,而宫女也算皇帝的女人,所以霍光不便与宫女装束的我走在一起,只是一前一后同行了一路,待到我熟悉了方向后就与他分开了。
我潜到龙驹殿时,庭中的确在做法,只是没想到李少翁找的不是泉儿的魂,而是我的人。
当我被从天而降的侍卫“请”到庭中,当我看到李少翁一脸的震惊和刘彻的从容平静时,我就明白了:从泉儿告诉他看到了我的那一刻起,他就相信我回来了,他知道李少翁身边的僮子就是我,所以他要李少翁招我的魂,所以他要李少翁带我入宫陪泉儿,所以他用泉儿的死讯给我下套……他设了一个局,因为饵是我的儿子,所以我心甘情愿地往里跳。
于是,“久居行宫”的昭阳殿李良人被接回了未央宫,并且还升为了美人。
我升为美人的这一日,李少翁也正是受封为太卜丞。同时,延年脱离优籍,入太乐属为太乐丞,辅助太乐令,秩俸四百石,授铜印和黑绶;自兵营调广利任职协律都尉,比两千石;封嫣儿为中山君,后改为发干君。
侯、君一般为男人封号,前朝女子鲜有封侯为君,而大汉有史以来,只有高祖刘邦封兄伯妻为阴安侯;吕后封萧何夫人为酂侯,樊哙妻子吕媭为临光侯;刘彻尊其外祖母,即王皇后母臧儿为平原君,封王皇后前夫金氏女为修成君……共五例。妾室出身的嫣儿无功无德,却成了中山君,因中山地广人多,引起平阳长公主,便降为发干君,食邑五百户,另赏了黄金九千两。虽不比平阳长公主,但嫣儿如此殊荣,在其他公卿妾身夫人,甚至是正室夫人,都难有人出其右。
原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不仅是卫子夫,还有我。
我仍旧居昭阳殿,荣宠更甚以前,又成了这宫中的万矢之的。
出于礼节,平阳长公主带了礼物来看我。
她似笑非笑:“甘泉宫的山山水水果真养人,数年不见,李美人越发娇艳。”
平阳长公主走后,是皇后卫子夫,送了我一套龙子玉器。
龙生九子,九子不同,无一像龙。
卫皇后却说:“陛下膝下子嗣稀薄,李美人妹妹这些年都在甘泉行宫养身子,如今养好了身子归来,还望妹妹早与陛下添麟儿。”
“是否有子母缘,是天注定,妾身不敢奢求。”我恭顺应答。
之后是郁美人,她虽然骄纵,又讨厌我,但当下我正得宠,台面上的事情她还是得敷衍敷衍。
但这郁美人,我有时着实为她捉急,也不知这么多年她在宫中是如何活下来的,还活得如此风生水起。她送了我一盆芍药,偏称那是牡丹,还说花儿娇贵,像我。
“姐姐玩笑了,这分明是余容花。莫不是姐姐的奴婢不仔细,拿错了?”
郁美人当即冷了脸,反问我,她会将牡丹和芍药弄错吗?
“‘花王’、‘花相’的确相似,妾身儿时也时常弄错,”我笑脸不改,说,“妾身听所,牡丹茎乃木质,花败落叶之后茎秆不枯;而芍药茎则为草质,叶落而茎枯。”
我仔细瞧了瞧那盆花,枝叶茂密且浓绿,叶身狭长,且叶片下表面无白绒,确定是芍药。
“常言道‘谷雨三朝看牡丹,立夏三照看芍药’,今年春暖,气候偏热,估摸着花开早了些,所以姐姐才会误作‘花相’为‘花王’。”
“原来如此。”郁美人竟然不气不恼,还笑,由衷地笑,她说,“前日陛下在妾那里见了这盆花,赞其‘不愧为花王’,私心想着既然陛下喜欢,而妹妹又是陛下所爱,才将这花送与妹妹的。”
原来,郁美人虽然骄纵些,但智商并不需要我为她捉急,她这个台阶为自己找得不过。
我如今接话也不会,不接话也不是——说“是”,便是说当今陛下有眼不分牡丹和芍药,是不尊之罪,当掌嘴;说“不是”,自悖其说,打自己的脸。
其实,那花是芍药还是牡丹,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该打自己的脸还是掌自己的嘴。
“原来……是陛下认错了?”
我抬眸,莞尔轻笑,那门前站着的……不是不分牡丹和芍药的陛下,是谁?
“朕认错了?”
刘彻走近,摆手让我和郁美人免礼,他好奇我和郁美人谈论什么谈论到了他的身上。
郁美人自是不会接话的,那无疑是将烫手的山芋往自己怀里拨。
“郁美人姐姐送了臣妾一盆花,就是那一盆——陛下可觉得眼熟?”我问,“不知陛下觉得,它是牡丹,还是芍药?”
“暮春时节,正是牡丹花开。”
“所以是陛下认错了,那分明是一盆芍药,对不对?”
我偏头,笑望着刘彻。这等媚态,只怕已经气得虞美人牙痒痒了,可让她心中郁忿的还在后头。
刘彻竟然说:“美人说是什么花就是什么花。”
我却不依,偏说:“陛下这话说得不明不白,这儿分明有两个‘美人’,而且郁美人姐姐比妾身美艳多了。”
刘彻拦我入怀,仿佛身边没有郁美人这号人物似的,垂首望我,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哪里是我说的,分明就是芍药。”
刘彻笑:“好,分明就是芍药。”
郁美人彻底看不下去了,冷着脸告了退。
那夜刘彻在我昭阳殿留宿。委屈承欢,我对他的身体感到陌生,疼得我银牙咬碎,恨不能昏厥过去算了。好在他有节有度,并没有折腾我太久。我知道我的表现也没有让他觉得好受,所以这一夜我们都不舒坦。
翌日,刘彻晋封我为傛华,秩二千石,位比大上造。此前,大汉后宫嫔妃是没有这个封号的,皇后之下便是美人,美人后为良人,其后再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等。而美人秩二千石,位比少上造,也就是说傛华在美人之上,仅次于皇后。
若论分位,郁美人现下当唤我一声“姐姐”,但我如今方二十出头,她长了我近十岁,做她的姐姐实在是亏了。我乐得装巧做小,便依旧假情假意地叫她一声“郁姐姐”。
郁美人第二日又命人送了一盆花来,是晚开的牡丹,真正的牡丹花。花色却不好,瞧着憔悴,显然是侍奉得不周到。
俪婴福身,说:“傛华娘娘,郁娘娘要奴婢代问一句,‘今日这花可对否?’”
我点了点头。
俪婴又说:“郁娘娘还有一句话,要奴婢带到:陛下认错,倒也是时有的事情,只是天子之意,不得忤逆,胆敢说陛下错的当今也就只有傛华娘娘一人。陛下认错便罢了,只要傛华娘娘记得就行。‘花王’、‘花相’虽相似,易于混淆,但‘花相’终究是‘花相’,‘花相’如何也成不了‘花王’。”
俪婴说罢,又行礼,道了一声“奴婢逾越”。
我称“无妨”,说:“郁美人姐姐素来坦率,心直口快,说的也在道理。”
尔后,我让身边的宫女灵涓拿了些小玩意赏赐给俪婴。
嫣儿得了刘彻的御诏来看我,还带了我的小侄儿卫騧。
騧儿比泉儿还要小上一些,长得虎头虎脑,却是个好动又聪明的孩子,开口说话是一套一套的。还没等她母亲开口让他叫人,小东西就蹿到了我身上要抱抱,一口一个“姨母”地唤。
小家伙还摇头晃脑地说:“母亲说了,见面要唤‘未月姨母’,若有旁人在就得唤‘傛华姨母’,行大礼的时候则要叫‘傛华娘娘’。”
小大人似的,惹得我和嫣儿笑个不停。
笑着笑着,却又想起泉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