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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番外 忘川 ...

  •   水流潺潺,忘川河缓缓往西面而去,一直延绵向天际,和深紫的苍穹交成一点。
      四面昏暗,轻薄的白雾氤氲环绕,起起伏伏却如死水,半分流动的活气也没有,空气中夹杂着淡淡的幽香,来自忘川河边的彼岸花。红似火的黄泉之花,映照得整条河都是血红的。
      忘川河上架着一道石桥,桥头立着块碑,古篆体写着“奈何”两个大字。笔势潇洒,笔画苍劲有力,竟将这阴诡的二字写得如群山起落,气势恢宏。字上泛着淡淡的蓝光,在河水的衬托下微微呈现出紫色,阴凉诡魅。
      奈何桥头,一个佝偻的身影倚在石栏边,手拿一根朽木杖子,轻轻拨弄着忘川河里飘来的河灯。
      过了许久,老人看向幽紫的天空,神神叨叨的念了几句,合眼道:“看来,我是不寂寞了。”
      沿着河岸,灰暗的石子路一直铺向西面,彼岸花在小路旁零星点缀,两侧高耸的梧桐伸展身姿,茂密如伞顶的枝叶铺满整片天空,使得整条小路笼罩在一片朦胧幽暗的阴影中,一直绵延伸向无尽的黑暗深处。
      在那里是隐没在黑暗中,飞檐凌空的鬼判殿,几塑凶神恶煞的雕像立于殿门外像是督察者,神像好大魁梧,倒显得大殿门前的两人无比渺小。
      那两人携手并立,一人黑衣如墨,青丝如瀑,眉宇间满是肃然之色,他紧握着同伴的手,将那人护在身后。
      身旁的同伴静默的跟着他的脚步,白衣如雪,银丝如云,眼底带着几分淡淡笑意,目光却是一眨不眨的盯着身侧的黑衣人,相握的手不由更紧了几分。
      鬼判殿大门缓缓打开,殿堂中的阴鬼齐刷刷的看了过来,这些都是谢语栖曾在传说故事中听到过的人,虽阴冷诡异,却并无那般恣凶稔恶的样子。
      谢语栖轻笑出声,轻轻捏了捏范卿玄的手,小声道:“你比他们更像个阴差,不苟言笑,成天板着张脸。”
      范卿玄看他一眼,眼底化开一丝柔和,伸手拂落他白发上的一片红叶。
      “怕么?”
      谢语栖透过他的肩头,看了看殿堂上正襟危坐的秦广王,又将目光落到了范卿玄身上,摇摇头:“不怕,不论去哪里,有你我就不怕。”
      范卿玄笑了笑,心头一热,可未及片刻眉间又染上了些许苦涩。
      “这一世是我负了你,待到来世——来世你定能福泽深厚。”
      谢语栖微微一愣,忙接口道:“范卿玄,我——”
      “堂下何人呐?还不肃静!”秦广王面色微嗔,堂内吹来阵阵阴风,扫起千层冰霜。
      范卿玄摇摇头,拉着谢语栖走进殿内。
      望着他的背影,谢语栖鼻尖微微泛酸,四面涌来的寒意和萧瑟,让他忽然就感到了一丝不安和恐惧。
      惊堂木的那一声清亮的脆响使他惊醒,堂上坐着面若冰霜的秦广王,他半眯着眼,阴冷的眼眸盯着自己,扑闪着危险的信号。
      他的身后是四位穿着黑斗篷的男人,那是四大判官,虽看不清斗篷下的神色,可冰冷的气息却好毫不容情,仿佛已看透他的前世今生,以及那一方怀着私心的小心思也赤裸裸的看在他们眼里,毫无保留甚至让他恐惧。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即便是到了鬼界,他们也未必就能多上一刻的厮守。
      范卿玄已没有轮回可言,注定流落荒野直到容归六合。而他却不能跳出其中,是必须收归六道轮回的灵魂,有生生世世的轮回,也许下一世就会把他遗忘。
      换而言之,他的世界已经不可能再有范卿玄了。
      秦广王打量了他们一番:“范卿玄,谢语栖。”
      “是。”范卿玄淡淡应了,握紧了白衣人的手。
      秦广王缓缓点头,合眼道:“新死之魂,当知生前种种皆为因,种下后世果,体味人间百态,品酸甜苦辣咸,知喜怒哀乐怨,一切皆由己身造化,不可怨尤他人。”
      “谢语栖。”
      秦广王忽然唤出白衣人的名字,堂下那人却依然在状况外,似乎根本未曾听见。
      范卿玄看他神色有异,轻轻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回应。
      谢语栖呆呆的看着堂上的主宰者,茫然的应了一声,眼底仍旧没有多少焦点。
      秦广王眯眼道:“看来你还并不习惯做一个鬼。”
      谢语栖躲开对视,看着自己的脚尖默然不语。
      秦广王也懒得多说,只交给身后四人道:“罢了,你们说吧。”
      谢语栖只感到几道凌厉的目光投到了自己身上,看的他背脊发凉,不由的握紧了范卿玄的手。
      大殿上沉默了片刻后,一人开口道:“阴律司崔珏,查谢语栖生前种种,骨清寒门下弟子,九荒杀手,尽阳寿二十又五,死于自缢。”
      站在四判官之首的男人略一抬头,斗篷下露出一双森冷的眼,清寒的目光扫了过来。
      崔珏盯了他许久,才一字一句道:“生前功与过,死后赏与罚。赏善,罚恶。”
      话音落,谢语栖看向他身侧一人,怒目圆嗔的模样,四目相对时更是添了几分厉色。
      “罚恶司钟馗,查谢语栖生平之过,年五岁,盗取安平镇王家巷罗氏后院弃袄,后又取罗氏后院剩饭。年六岁——”
      谢语栖听着堂上滔滔不绝的讲述着他由生到死的所有过,一点一滴将那些记忆在脑海中回放。
      “这么一听,我生前似乎没做什么好事……”谢语栖勾起一丝苦笑。
      儿时流浪街头偷鸡摸狗的在生死边缘挣扎,而后被九荒所用,更是杀人无数,手上沾了数不尽的鲜血,怕是连这忘川河也洗不净。一如自己生前所想,怕是要去十八层地狱了。
      “赏善司魏征。”
      谢语栖微微一愣,看向另一人,却是和眉善目,正翻开手卷细细在说:“查谢语栖生平之功,年五岁,修缮安平镇袁家鱼篓,助王家行善送粥,后拜入骨清寒门下,行医救人。年六岁,随骨清寒往临安——”
      这些原本都是谢语栖已模糊在记忆深处的事,如今他才知自己的一生竟比他想象中的更有色彩。走过黄泉路,看过孽镜台,方知生前善与恶。
      当所有的功过都被袒露,谢语栖反倒轻松了下来,喃喃:“人在做,天在看这句话倒真不是唬人的。”
      范卿玄看了看他,替他擦去了额角的细汗。
      范卿玄却是未曾想到,自己看了他一生,却到此刻才真正了解这个白衣人,他的一生远比自己想象的,更苦涩。
      到此秦广王点点头,开口道:“以上乃是你生平所有功过,可有辩解?”
      谢语栖合眼摇头。
      “既如此,那便是服从审判了。”秦广王倾身靠上桌案道,“综上所判,你既济世救人,又杀人行恶,不过看在为人所迫以及这多年的身心折磨,也算赎罪了,如今追随一人上穷碧落下黄泉,此情此意让人心生敬意。”
      秦广王顿了顿,又靠进椅子中,望着堂下白衣道:“谢语栖,可往上三界轮回重生为人,来世乐享亲情缘聚,得百岁天年。”
      崔珏闻此,展开手中的生死簿,往一人姓名上添了几笔:“审判结束,谢语栖渡奈何桥,饮过孟婆汤,便可入轮回井重生。”
      听到这样的审判结果,谢语栖有些意外,原以为自己生前杀人无数,该是死后百般折磨也无法赎清的罪过,如今却可重生为人享天年之寿。按理来说此时此刻应当跪下叩谢,可他谢语栖却如何也高兴不起来,抬头看向堂上的审判者问:“范卿玄呢?他会如何?”
      秦广王扫了那黑衣人一眼,冷笑:“他的魂魄都是残缺的,且不说他无□□回,就算他跳进轮回井,来世也无法同常人那般。”
      “那他——”
      “且听崔珏先说说吧。”秦广王止住谢语栖的话头,示意了一下身旁的人。
      崔珏看了看一直静默不语的范卿玄,又看向他身边神色紧张的白衣人,打量了几个来回后,眼底划过一丝复杂的光,摊开手中的手卷道:“查范卿玄生前种种,宗家大派范宗掌门人,尽阳寿二十又八,死于水难,是自尽。”
      赏善司魏征轻咳一声,将范卿玄生前行善之事一一列举。
      谢语栖静静地在听,眼底闪烁着隐隐的光彩,不由的攥紧了身侧那人的手。范卿玄看了他一眼,看着他眼底熠熠的期待,眉间却闪过一丝苦涩。
      待魏征说完,钟馗望向堂下二人,似是讽刺般的冷哼了一声,眯眼道:“数范卿玄生前之过,年十九,受命助景阳赵家守护如意珠,后置百余宗家弟子惨死——”
      谢语栖瞪大眼,脱口道:“那与他无关!是九荒造下的杀孽,为何尽数怪到他头上!”
      崔珏淡淡道:“你稍安,待罚恶司说完,他若有异议自会还他一个公道。”
      “这不公平……”
      “年二十五,杀洛家弟子百余人。年二十七,因修鬼道惨杀木牙山下村民五百余人,商客百余人。年二十八,屠九荒上下八百余人。”
      待钟馗说完,秦广王看向范卿玄道:“可有辩解?”
      范卿玄沉默片刻,刚要摇头,谢语栖皱眉道:“当然有!”
      秦广王眯眼:“当事人都未曾辩解,你何来的不服?再敢扰乱评判,休怪本官无情。”
      “我并非局外人。”谢语栖半步不让,分辨道,“赵家灭门一事与他无关!若是九荒不曾出手,他何须带人前去赵家?更不会有范家百余弟子惨死!当年我也在……袖手旁观的我难道就能脱掉干系?他杀洛家弟子,也并非出于歹意,若非洛子修欺人太甚,我失手陷落洛家,范卿玄何至于出手?再说范卿玄修鬼道一事,那更是……更是……无稽之谈……”
      范卿玄一手按上谢语栖的肩头,冲他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丝柔和的笑:“语栖,够了,有你这份心意已足够。或许一切如你所说,是事实,可有些事你并不知其详尽。”
      谢语栖眼底映出他的模样,那一抹熠熠的光辉渐渐黯淡,他有些无措的摇了摇头。
      范卿玄抚上他的脸道:“赵家的事,九荒有罪,可范宗弟子的死我责无旁贷。是我太过于自负。洛家一战,我有心救你,亦有私心报复。后来修习鬼道,性情难以控制,乱葬岗中新魂旧鬼早已数不清了,这些罪孽我纵是魂飞魄散也偿还不尽。”
      谢语栖低眉不语,隐隐带着几分哀伤。
      殿上秦广王开口:“既已认罪,宣布审判结果。范卿玄生前为善救世,可从赏,而后杀人无数,残杀无辜,纵身死不能偿罪,因行善之举可免魂飞魄散一刑,投入阿鼻地狱,受九九八十一刑,服役五百年,若魂魄尚存,可留守阴府,无□□回,直到魂飞魄散。”
      “谢秦广王。”
      “不,我不要!”范卿玄刚要低头行拜,谢语栖却蓦然拦在前,定定的望着他道,“我不听这些荒诞的无稽之谈,地府既然无法裁断,我们就做孤魂野鬼!”
      “你想干什么……”
      谢语栖漠然扫了一眼肃然阴冷的鬼判殿,眼底划过一丝不驯。
      钟馗眉头深锁,警觉:“他要逃!来人!拿下他们!”
      谢语栖拉着范卿玄转身朝鬼判殿外冲,脚边的彼岸花被衣摆扫的乱七八糟,火红的花瓣飞落在地。
      鬼判殿内阴风四起,白雾升腾转瞬遮蔽了眼前的一切,将范谢二人包裹其中。
      谢语栖望着白茫茫的一片,迟疑半步,转头看向范卿玄,幸而他还在。
      四面冲来的阴鬼朝他二人伸来利爪,青白色的枯骨破开浓雾,长了眼般抓上身侧。谢语栖挣扎着推开几人,拉着范卿玄往前跑,还未走两步,眼前又是几人拦路。
      眼看一双血红的骨爪要刺入谢语栖肩头,范卿玄血红的眼底划过一抹杀意,蓦然出手捏住了那枯骨手腕,嘎啦一声在他手中捏的粉碎,阴鬼痛呼后退,捂着手骨哀嚎。
      一时间几人不敢再往前,犹疑着将他们团团围住。
      范卿玄揉了揉谢语栖的白发,叹道:“别闹了,你我也不是就此分别了。百年后你再赴黄泉路,我在奈何桥头等你,如何?”
      谢语栖使劲摇头,眼底含着水光苦涩道:“那不一样,喝过了孟婆汤,我便不认得你了。在洛家,你说过,没了我纵是有生生世世的轮回也没有意义。我亦如此,这样的心情你为何不能明白?”
      “可我希望你活着……”
      白雾渐渐隐去,鬼判殿内一声厉喝“拿下!”,顿时围着的阴鬼一拥而上,将谢语栖死死按压,生生扯开了二人。
      看着被阴鬼越拉越远的范卿玄,谢语栖挣扎怒喝。
      刹那间,金色的光芒在彼岸花中绽放,照亮了整个鬼判殿。
      秦广王眯眼,饶有兴趣:“如意珠么?崔珏,你怎么看?”
      身后的红衣男子沉静的看着鬼判殿外的那一袭白衣,淡淡道:“他的眼神,和我见过的鬼灵不同。”
      “……答非所问。”秦广王捻了捻胡须,沉默了。
      殿堂之下,阴鬼尖叫着退后,又惊又怕的盯着那白衣人。谢语栖浑身泛着金色的光芒,清浅的眼底流转着淡金色的光,他几乎是扑到范卿玄怀里的,如何也不肯妥协半步。
      “你们谁敢动他!”
      阴鬼面面相觑,眼中的绿光也晃动不安,是在胆怯,不由得让开了一条路来。
      谢语栖正要拉着范卿玄往外冲,鬼判殿内忽然响起秦广王低沉的声音。
      “谢语栖,我有话说。”
      金光淡去了一些,谢语栖侧身看了过来。
      “你这么大闹鬼界,罪名可不小。”
      “正好了,你也可以将我投入阿鼻地狱,永不超生。”
      秦广王略头疼,竟遇上这么个天地不怕的主,摇头道:“将你投入阿鼻地狱,怕是不妥了。如意珠和你融为一体,你是世间少有的纯阳之灵,阿鼻地狱非叫你搅得不安生。”末了他无奈的笑了笑:“只方才不到一成的气,我这鬼判殿就要散架了,确是不能轻看了你。”
      谢语栖漠然静立,神色冷淡的望着彼岸花,听着秦广王有一搭没一搭的话,少顷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秦广王张着嘴,顿在了那个将出未出的音节上。
      “你是不是认为,我不能把你怎样?就算不能将你关押地狱,亦能让你不生不死!今日你想出这鬼判殿,怕是没这个本事,来了阴曹地府,轻易出去不得。”
      谢语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刚一动,范卿玄率先出手按住了谢语栖。
      “语栖够了,生死有命,你我不可违背天道。”
      谢语栖蹙眉:“那是你们修道之人所信奉的道,而我们,也就是你们口中所谓的邪魔外道,从不信生死有命!”
      “语栖——”
      范卿玄来不及拦住谢语栖,就看他朝坐上的秦广王冲去。
      那一抹白在漆黑阴暗的鬼判殿内十分耀眼,金色的符文在他身侧浮现,蓦然间整座鬼判殿都颤抖起来,窸窸窣窣传来砖瓦碎裂的声音。
      周遭的阴鬼惊叫着四散逃开。
      看着快速逼来的谢语栖,秦广王微微眯眼,稍稍朝后退了一尺的距离。白衣人迅速出手暗向他的心口。
      当是时,四道寒风冲过耳畔,刹那间一股强大的压迫感当头而下,将他的所有行动压制住。不待他挣扎,嘎啦一声,分筋错骨的剧痛席卷肩头。
      巨大的冲击力掀得他一个踉跄,两道黑影快速靠近,一人一侧扭住他的双手将其按下。
      “语栖!”
      “我劝你老实别动。”
      范卿玄额角滑落一滴冷汗,看着刺入肩骨的骷髅手,目光落在身侧那个目光如电的男人身上。那是方才审判时一直未曾开口的察查司陆之道。
      “守在阴曹地府千余年,挣扎抵抗的我见过无数个,逃出鬼判殿的,我还未见过。”
      范卿玄眼底隐隐闪动红色的光芒,犹如蛇眸般紧缩成线。
      “放开语栖。”
      陆之道看了他一眼:“你认为,你在和谁商量。”
      审判台下,谢语栖挣扎着想起身,然而此刻双手除了剧痛再不听控制。崔珏并指点在他的眉心。相触的那一刻,他的身形如同水影一般闪动起来,仿佛即将被抽离粉碎。谢语栖痛苦的大喊,撕心裂肺的痛呼充盈了整个鬼判殿,就连堂上坐着的秦广王都不忍皱了下眉。
      范卿玄直冒冷汗,盯着谢语栖的身影神色扭曲,身体隐隐颤抖。陆之道原以为只此一招制服一个残缺的魂魄已足够,却未曾料到扣在对方骨间的指尖竟传来刺骨的寒意,就连他这样修为深厚的阴鬼也几乎难以承受。
      陆之道气息一乱,慌忙抽出了手,指尖竟已染上了墨黑。
      “放开他!!”范卿玄怒喝一声,并指为剑。
      刹那间虚空中几道赤红的虚剑一晃而过,下一刻已没入了魏征和钟馗的肩头。
      极寒之气转瞬淹没了二人的意识,魏钟二人立刻松开手连连退后。失了重心的谢语栖朝前扑倒,范卿玄立刻将他护在怀里。
      “所有的罪责我一人承担足矣!放他走!”
      秦广王眯起眼:“你这份担当倒是不错,我很欣赏。”方才只一眨眼,压制四判官的强盛阴寒之气不输如意灵珠分毫,这样极阴极阳的两种灵体,一旦失控,怕是天地变色。
      此时,崔珏已带着负伤的另三人归位,他微微合眼道:“枉顾刑法,不可轻饶。”
      秦广王有些兴致的抬手拦住他:“别说的太绝,一板一眼的未免太无趣。”他又看向范卿玄问道:“你真愿担下所有罪责?哪怕万劫不复?”
      “是。”
      怀中的白衣人痛苦皱眉,拼尽全力的伸手抓住了范卿玄的衣袖道:“不,不要……”
      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力气,他从范卿玄怀里挣脱,摔在了地上,向着堂上那人伏首,白发滑落肩头,遮住了他的侧颜无法看清此刻的神情,只听声音,数不尽的悲凉。
      “求你……不要让他去阿鼻地狱……让他万劫不复的是我……一切都是我的错!让我怎样都可以!用我生生世世,所有轮回可以不要!换他无罪……”
      “语栖!别说傻话!”
      秦广王笑了笑,支着下巴望着堂下二人:“有点儿意思,一个愿意担下所有罪责,换同伴平安轮回。一个愿意舍了所有轮回,换同伴无罪。你们说,我该怎么判?”
      鬼判殿内一时静谧无声,只有躲在殿外的几个小鬼探着脑袋朝这边张望,见秦广王半眯着眼,没有发作的意思,便叽叽喳喳的小声讨论了起来。
      小吵了一阵后,秦广王抬头道:“吵吵闹闹的,说出个结果了么?进来说。”
      一阵风过,几个小鬼被卷到了堂下。其一壮着胆道:“打入地狱。”
      “赦免无罪。”
      “入地狱。”
      “赦无罪。”
      那两只还在争论,剩下的一个回头看了看范谢二人,朝他们走去。他望着范卿玄怀中的那袭白衣眨眨眼,十分好奇的凑到了他的身边,先嗅了嗅,又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忽然一手抓上谢语栖的手臂。
      范卿玄蹙眉,一掌拍开他:“别碰他。”
      小鬼往后跳了一步,朝他们龇牙。
      秦广王百无聊赖的打了个哈欠,晃悠悠的说:“这么吵下去没有结果。这样吧,我这儿有个主意,你们听么?”
      谢语栖微微睁眼看了过去。
      “满足你们。”秦广王一挥手,“范卿玄,罪孽深重,原判投入底层地狱服刑。现看在谢语栖拼死求情,二人情深义重实属不易,可免于重刑,但活罪难逃。改判沉入忘川河底,执行黔刑,于魂魄上刻入彼岸花,是为赎罪之意,需得百年才能重返河岸。”
      谢语栖想说什么,范卿玄却将他紧紧抱住,低声道:“够了语栖,真的够了。”
      秦广王顿了顿,继而道:“谢语栖,原可往上三界轮回重生。因其触犯天道纲常,妄图逃脱鬼判殿,甚至欲行刺本王,其罪大恶极,念在事出为情义,舍生忘死,实乃不易,罚其往忘川河边,三生树下思过,其间不得擅离,百年后方得自由。”
      谢语栖眼底微微闪动,过了许久,才朝着秦广王深深的拜伏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地板,久久没有再动。
      阴鬼们将范谢二人带离了鬼判殿,一切又恢复到了平日里的模样,漆黑一片,只有幽蓝青紫的鬼火漂浮在虚空,透着无尽的死寂。
      半晌,秦广王幽幽叹出一口气,望着空荡荡的大殿道:“明明就和往常无异,这千万年都是这副光景,今日却觉得有些陌生,有些……寂寞?你们说可不可笑?”
      崔珏神色淡淡的看了他一眼,片刻的沉默后道:“因为谢语栖?”
      秦广王摇摇头:“不知,只是他们这一走,突然就觉得太安静了,少了几分人情味儿。”
      “……这里是地府。”
      秦广王百无聊赖的支着头,望着鬼判殿的大门,道:“仅仅就折腾了这么一炷香的时间,便觉得不习惯了,还真不可思议。若不然,百年后,等他们二人刑满,留他二人在阴曹地府,兴许还有些乐趣。”
      崔珏看他自言自语,再没有接话。
      百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又有数不尽的日夜。
      在地府,也不过只须臾,来来往往的魂魄,起起落落的星辰,明明灭灭的河灯。
      彼岸花开,映红忘川河,风过卷起千层花瓣如雨飘洒。纷扬飘落的花瓣,远方是一颗参天大树,粉白的花拥簇成团密密麻麻堆在枝头,一直延伸到忘川河上,落下的花瓣在河面铺成薄薄一层,随着水流缓缓浮动。
      三生树下跪坐一人,白衣如雪,霜华银发,如瀑布般垂下,铺落在地上。那人容颜如画,双目微合,双手合十,仿佛一座玉雕塑像,静得静止了一般。
      河上自远处飘来零零落落的几盏河灯,碰到了岸边,留了下来。
      白衣人缓缓睁开眼,清浅的眼眸中映着河灯的光,望了许久,空中飘落几片花瓣后,他的目光忽然微微一颤。
      几步之遥的三生石后,传来一阵细碎的声响。
      他在树下守了百年,耳边的世界静了百年,蓦然传来的声音让他心底一动,跟着那渐渐走出的身影站起。
      三生石旁,崔珏一身暗红的衣袍,没有带斗篷,容颜清晰了起来,如他的声音一般,清冷,生涩。
      崔珏定定的望着三生树下的那一袭白衣。
      百年光阴如梭,他却容颜依旧,神色未变。
      谢语栖移开视线看向他身后的忘川河。
      这百年来,他思过于三生树下,望着眼前的忘川,静静等着,虔诚的祷告着,一切都静止了,安静的就仿佛失了所有的知觉,静到甚至快忘了自己是在等着一个人。
      他知道,这百年里,崔珏会偶尔来看看,远远的站在三生石后,看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就离开了。
      今日崔珏也一如百年来巡回往复的静立,却到最后并未离开,而是淡淡的开口道:“谢语栖,时辰到了。”
      谢语栖眼底划过一丝悦动,看向他:“范卿玄呢?”
      “他已被押去鬼判殿。”崔珏看他起步跟了过来,白发垂落在地,“要帮你修整一下么?”
      谢语栖微微一愣,见他正看着自己的头发,便摇头:“不必,我想见他。”
      崔珏点点头。
      谢语栖没有想过时隔百年后再见范卿玄会是何种情形,直到鬼判殿的大门打开的时候,那一袭笔挺的黑衣落入眼帘,未几又被水汽模糊,大脑一片空白。
      范卿玄亦回眸,原本疲累苍白的神色,在那一刻变得柔和:“语栖,好久不见。”
      谢语栖几乎是眨眼间就冲了过去,将他紧紧抱住,只恨不能融为一体。
      “一百年……”
      黑衣人同样伸手将他紧拥,眼眶微微发烫,竟有种想哭的冲动,钻在魂魄深处的疼此刻已远在九霄之外,只有怀中那清瘦的身体才是真实存在的。
      “语栖,你还好么?”
      谢语栖埋首在他颈窝,拼命摇头,发出闷闷的呜咽。
      颈侧几丝凉意,范卿玄无声轻叹,伸手摸了摸他垂下的白发,丝丝缕缕一直垂落盘卷到地上,像是一条条的银色溪流。
      百年的时间,长发随地,却伊人如斯,仿佛还是那一年在常青河畔初见的模样。
      堂上秦广王等了一会儿,忽然轻咳一声,有些尴尬的侧过脸:“那个,不是我要打断你们重逢……”
      崔珏看了他一眼,常年清冷的脸上几不可见的染上一丝笑意,随后带上了斗篷。
      “你们已服刑百年,介于你们生前功过以及服刑的情况,现在我要给你们下最后的审判。”
      谢语栖沮丧的低眉,叹了一口气:“我还是不能留在鬼界么……”
      秦广王笑了笑,随手一挥。躺在他桌案上的两枚挂坠浮空,飘到了范谢二人身前,看着他们一人拿过一个后,秦广王合眼道:“看你们二人情深义重,实属难得,寡人决定留你们二人在阴间,不过吃白饭也不行。如今就予你们无常之职,往返阴阳二届,引渡生魂死魄,赐无救,必安。”
      堂下范谢二人均是一愣,看着手中一黑一白的腰坠,半晌无措。
      谢语栖摩挲着手心那通体透亮的白玉腰坠,上头的古纂体蜿蜒盘旋,刻着“必安”二字。心头回荡着秦广王的那番话,留在阴间,任职无常。他一遍遍茫然的念着,侧头看向身边那人,正巧对方也看了过来,视线交错的那一刻,他恍然明白了。
      他望着堂上的秦广王,随着范卿玄一起跪拜谢恩,直到退出鬼判殿,他都觉得是自己百年来的大梦未醒。
      二人坐在忘川河边,范卿玄替谢语栖修整了头发,在身后束起。两人十指相扣向依在河畔边,望着河上的河灯,对岸的彼岸花,许久都没有说话。
      直到一阵风过,范卿玄抬头看了看深蓝的天空,微微轻叹。
      “语栖,后悔么?”
      身侧那人眉梢眼底带着狡黠的笑意:“嗯,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么?”
      这一笑深深印在范卿玄心底,赤红的双眸紧缩成线,嘴角勾起一丝笑:“来不及了。”他倾身上前,将白衣拥入怀中深深地吻了下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7章 番外 忘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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