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痴恋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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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之后，青年缓慢开口。
“我认为我们是在交谈。”
他道出口，我想，的的确确。——不然我们在干什么？如果这位借宿者愿意接受无偿的帮助（就我当真不介意），给点小报酬，说一个普普通通亦或比架空破案精彩一百倍的故事。只要不是现实他讲的那个。想必这会儿我已经放好唱片，懒洋洋地窝进了书房的沙发里。
而不像现在，全神贯注，谨小慎微地思考着他的每句话。
我想回答‘那当然’。
青年的语气很有力量。是种强调，要我回想起什么的语气。
于是我谨慎地停下，思索后明白。不受我控制甚至难以察觉的行为令我不快。
我抿了嘴角，向他道歉：“……抱歉，我的本意不是那样。我……其实独自在这里度假，不喜欢热闹，但绝不是不欢迎有人拜访……”
我试图不把气氛搞得太僵硬。便稍叹一口气，微笑，“有听过蒙洛迪诺的故事？”
“天堂的守门人。”他简短回答。
“看来我们在想一件事，没有道错歉。”
回想蒙洛迪诺。组织语句。“和你说，我觉得自己现在就像那个守门人。我把守天堂，过问每个人的善行。等白人和犹太人通过时叫他们拼写‘God’，黑人通过则叫他们拼写‘Czechoslovakia’。源头就在于之前讲到的混乱。”
守门人等同现实的任意人，故事说明的是人对信息接收的门槛有高有低。——例如我是相信应该实行安乐死的人情关怀主义者，那么在看两篇观点不同的论文时，我会让主张实行的那篇拼‘God’，让和我观点相冲突的写‘Czechoslovakia’。
我通过思考，率先得出‘贞宗先生们我有现实的联系’这一结论。
我有了答案，因而并不在乎青年怎样回答，不管他给出‘是’还是‘否’，那其下我都会不停要求他拼写各种难为人的单词。
“我不应该试图说服你。”我诚心道：“也欢迎有人拜访。尤其是这种天气。”
“谁都难免会。……很困扰吧？突然来了我这样莫名其妙的人，和你说莫名其妙的话。”
我摇头。
“你只是不常见的人。”
“不常见的，在下雨的山里请求留宿的人。”他口吻略带自嘲。
“其二是这样没错。但平心而论重点应该在这之前。”
我微笑。撩开了滑落了些的刘海。“……一些原因，我18岁时才开始学习如何在世间过的地道。非常晚。像把完全不属于的东西塞进另个细胞似的。同伴皆又酷又出格，大张旗鼓，风风雨雨，睁眼就和法律以及一切愿意规劝我的人抗争，没日没夜的和女人搅在一起。”
我尽量精简的同他说。
脑子里蹦出的叠词其实远不足以形容那段荒唐又放肆的时光。
我只是在不健全的家庭里成长的独生子，对世道没有经验，觉得自己是空荡荡的棉絮便做尽所谓大人不懂得的、所谓体味儿人生的种种。——而很大一部分，远不能算让自己变得坚强的努力。连这些经历对我的人生起到了何种作用都不能判明。
家里人讨厌。作为我除了地道也开始讲究正派。
但我同他说起。
“那种环境下的人可以脱衣服，但交谈，在他们看来就像被人把手伸入肚皮，抚摸着肠子来和现实中的谜题寻找联系。”
交谈最终要两人共同得出彼此信服的结论。我认为青年懂得那其中存在挖掘自己的过程。
“交谈不是聊天或聚会，我认同伙伴们认同的比喻。可想要深入谈话的想法不总能抑制的住。也有必要时被人摸肠子的觉悟。”
我的目光穿过空气。穿过灯光。穿过全部遮挡物去看入青年的眼睛。
“其一是我本人非常愿意和你交谈。分毫不排斥。——你有这样的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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龟甲贞宗拉开门，他的监视官正抱着厚厚一叠文件站在门外。
时至深夜。粉发青年万万没料到有这么一遭。待思维跟上身体时他已然唇角上扬，视线轻缓在来人身上转了个遍。——那着实是露骨且不加丝毫掩饰的眼神。游间京介知道如何应对。他暂时沉默，无声息地将重心压向另条腿。
“关于千代美和子，白天和物吉问到了不少事儿。介意加个班？”
“——在我房间。”
“唔。再借我用下浴室。”
猎犬背对光线而难以看清表情。稍倾被谈话惊醒了似的。——起先呢喃出几个笑音，龟甲贞宗深吸一口气，声线轻颤。
“在我房间。”他重复。侧身让开，“您总知道如何让我兴奋不已，主人。”
诸如此类的发言，倘若一一应对才显得他认真过头而像个傻子。游间京介轻车熟路地走进客厅，将文件按顺序排成三堆放下。执行官宿舍允许使用全息投影装饰。亦如龟甲贞宗给人的印象，房间整体以明朗的瓷白为主色，细微处不乏精心点缀，并且无论什么时候来总是收拾的整齐。
游间坐在靠近一盆投影出的散尾竹的单人沙发上。
房子里暖气开的非常足。他脱羽绒服和之下的西装马甲，大致叠起搭上扶手。龟甲在开放式的L型橱柜后准备热饮，游间便拿了白天和物吉走访相关人员后整理的谈话记录看。
记录尽可能地还原每个人的语言特色。生活在废弃区的，废弃区之外的。将废弃区当家的，避之不及的，找乐子的。——他们彼此间大多毫无交集，但其乐融融。在某个必要的纸张制作、文字组成的酒馆里的被炉旁围成一桌。
游间京介微微鞠躬后在他们之间跪坐。听他们讲一个叫千代美和子，无足轻重的女人，如何构成或参与了他们生命中已然流逝的一段。
小聚会近尾。
A4纸上冰凉的文字排列被记号笔勾成花花绿绿的段落。
在各处辛劳了一整日的人们在那臆想化的花花绿绿中叫来烧酒。游间跪坐着，双手按住膝头照旧微微躬身。他穿上鞋，下了榻榻米。拉开纸质酒馆的门，留齐耳短发的女性已经等在那里。她绝称不上好看。游间看着她。从小眼睛与细长而粗制的眉毛间寻找到了特质的比例。
您好！游间京介招呼。这便是活生生的千代美和子了。
她像是被海浪冲上岸的文字片段。种种拼接组合，最终站起。——他开始试图同她交谈。
龟甲将咖啡放在离监视官和文件稍离开的地方，就与单人沙发呈直角的情人椅坐下。他先大致翻阅，找出资料分三堆摆放的依据，继而拿起感兴趣的部分看。
时间过去一会儿，不耐烦交流的千代美和子不再说话。游间京介闭闭眼又睁开。白纸黑字。千代美和子已然先行离去了。
“为什么非要是千代美和子？”游间无端开口。
龟甲快速寻找他的思路，敏锐跟上。
“推断跟踪狂，或什么朝拜青年前，首先寻找断臂维纳斯之所以成为维纳斯的原因？”
“断臂维纳斯之所以成为维纳斯。唔，分毫不差。”
前一个讲雕塑，其后的则代表对其宗教式的崇拜。——游间京介显而易见地中意这个比喻。他拿起细长的签字笔，边看资料边在手指间灵活地打转。
“这类事件通常是相互的。……非常失礼，我们有必要还原千代美和子的某项特征。犯人抛开大众意见，细致观察，就千代吸引他的部分主观地放大甚至刻意构筑，最终——假设只有一个犯人的情况——刻字。清洗身体。完美收官。”
“重点在于收官之后的体会。我认为。”
龟甲推了下未下滑的镜框。他口吻谦和，语调轻缓而克制。
“雕刻很重要呢。但塑造的结果和任何形式的反馈都和雕刻本身不再牵扯。成果之所以为成果，不再被想要它变得更好的心情左右，是因为他的生命已然到达了顶点。——延续下去。便轮到自己被甘美的记忆由内而外的破坏，延续毫无意义，仅是可悲可叹的后日谈。”
游间就此思索。他用签字笔点点眉骨。“你是说犯人可能再次作案。”
“准确是‘重生’这样的字眼。”
“我不明白。这就和此前推理的关键全部矛盾了。”
游间摇头。“外行的手法和细致的事后处理。我们推断之所以这样是因为犯人处在极其矛盾的恋情中，心思混乱。——两种人格并非两人也能由此协调。但……重生……不再是千代美和子，他的重生的意义又在哪里？”
暖光透过衬衫，在游间身体前倾时清晰地勾勒出蝴蝶般欲飞的肩胛骨。
青年监视官就着疑惑反复在脑中翻来覆去地揣摩问题。他如同读书，眼睛追逐着白纸上描述千代美和子的字句。看到纸质拉门，试图返回那所点有暖融融古旧炉子的酒馆。
但游间京介失败了。他拉不开那纸门。
游间又闭了眼，用签字笔冰冷的部分去抵住太阳穴。他来到卷着白色海浪的沙滩，着力构建那位三十岁上下，出身香川县丸山市古新町某政府补助家庭的女儿。私生子。与母亲大抵从未见过。父亲职业适配结果糟糕但为人而言还算忠厚老实。——粗略来讲，被成长环境直截了当地映射了未来的人生。同父亲无论如何合不来。离家出走。职业适配结果一脉相承的糟糕。进入废弃区。就如同接受长相般全权接受曾经及未来的人生。
他在千代美和子对自己的全权接受中感到了难言了舒心。
这便是其一的特质也说不定。游间想。那之后，或之前，隐藏在暗处注视着由海浪卷来的女人的雕刻家又在观察哪里？是否同自己有相同的感受。
游间京介试图深挖。下一刻，手中的资料被龟甲猝不及防地抽了出去。
龟甲不言。在他望过去后客观指出，“您累了。”
“……突然间说什么？”
“真好呢，纠结眉头的严厉表情。”龟甲神情赞叹地看他。穿整齐白西装的青年站起身去了书架前，边继续说，声音因空间一时变得有些长远。“‘朝拜青年’，开始便说了。……一味深入自己，放过显而易见的提示可得不出什么明案。”
游间京介跟着站起。龟甲回来后递来一份打包用的文件袋。
“比先知诞生早了两个世纪的事件。勉强搜集到了影印的纸质资料。”
与其说影印，更像直接将剪裁下旧报纸随意放在白纸上，推入打印机，歪歪扭扭，迷迷糊糊地复制下内容。——‘捕捉完毕！阿部定·妖女！’。无论版头或其下文字皆印成赤色。扎松垮发髻的和服女性的黑白照规整地放在报到正中。文字和照片都给人以不详预感。
“昭和十一年5月18日，名为阿部定的女子在东京都荒川区尾久的茶室将情人绞杀并切除其生//殖//器。……经严密调查，这起在世间引发强烈震动的恶性事件最终被定义为痴恋所致。”
游间不再读。眯着眼向下辨认印刷模糊的小字。
“当时的报道并不详细。”龟甲说，“——您不必就我找到这些多做怀疑。您有您的文字嗅觉，我也有我的，嗯，艺术感。总之，千代美和子其人身上有的仅是拙略模仿的粗糙痕迹。您的说辞：那之上严重缺乏想象力。”
“模仿犯？例如说。”
“只是根据事件其后延伸出的文学作品来谈，真实如何谁都不清不楚。阿部定和情人吉臧交///合时数次用腰带勒住男性的脖颈。——在关键时刻。他们都有天赋，所以轻易地穿破□□痛苦的层面，达到了……哼哼，最……唔！”
在吐出糟糕发言前游间抬手将文件不轻不重地拍到龟甲脸上。
“嗯，可以想象，阿部定必然是外行中的外行，痴情，最后粗略的勒死。”
“以及刻字。”
“的确关键。倘若是模仿犯，那么之前关于千代美和子的特性大致也能浮出水面了。”
龟甲摇头。
“您完全不懂。”
置于影印报到之下的依旧是图片。游间大致看了眼，像是对刻意模仿案件做交//合姿势的赤//裸男女（气氛上类似能剧。看不清有没有面具）。——纸张触到龟甲贞宗骤然靠近的胸膛而后卷，窸窸窣窣。游间站着未动而抬眼，轻巧似蝴蝶般，没有温度，重量极小，不带声音，——龟甲的呼吸似是而非地触到了他的眼睑。
“重点在于疼痛。主人。”
游间未避开，只是淡声接口：“你的艺术？唔，的确不懂。”
“——您懂。不如说，您向来深谙此道。”
龟甲笑了起来。他双臂自两侧绕开，如驶入的列车般刻不容缓且不容拒绝地按住游间京介的后腰拉近。到了这种程度已然不可能再读些什么。纸张在两人之间被挤压成皱巴巴的一团。
嘴唇触上耳框。无比真实地传来耳廓硬硬的触感。
那只蝴蝶仍在。游间京介试图在这个愈发窒息的拥抱中寻找它。它模糊，却又像龟甲贴在他身上的一切那样清晰可见。——阿部定和情人的最后说不定也是这样。游间想。不过贴上脖颈的是腰带或嘴唇到底会带来决定性的不同。他这次想去见见阿部定。拉开纸门，看究竟是人脑的哪一部分机制会让感情自发地为肉身带来如此剧烈的伤害。
后腰的一只手施力，深入脊椎似地缓慢上移。
侧颈有龟甲轻缓而模糊的叙述。“……您的存在即为不可消减的喜悦和绝顶的疼痛。您深谱此道。正是如此我才能在被吞噬的过程中反复向上天炫耀：我的主人，在损毁什么方面向来是一等一的天才。”
那双手最终温和地附上了他的后颈。指腹柔软干燥。游间感到微地窒息。“损毁。”他重复。
“无法被您的想象力企及的。每个人。”
游间京介沉默。
他黑色的眼球擦着青年的耳框找到的那只蝴蝶。世间万物皆是现实与内心的相互映射。——蝴蝶颤抖着翅膀无声息地落在龟甲贞宗背后。如同预示着无法探知，却又必然存在于现实的某种无奈而深刻的隐喻。
待窒息感即将迫近喉口。
游间京介听拟态的钟表声音，稍倾，在无表情的空间构成的时间里沙哑着声音开口。
“想做？像阿部定和吉臧那样。”
“……非常。期待您在我身上理解那折服人心的艺术性。”
“只要情感就必有出口。”
“还是错误。宣泄和沉迷是莫比斯环，其上从来没有出口存在。”
脖颈处随那人开口的动作几乎要触到齿尖。窒息感渐消。
“也许。”
游间停顿，兀自说：“说起粉色的食物你会联想到什么？一时不好说。之后全是诸如马卡龙，樱花寿司，或者桃子果酱之类的什么。”
他抬手。拍狗似的胡乱拍了两下龟甲粉色的脑袋。
同时下巴微侧，嘴唇轻描淡写地触了下颤抖起来的执行官的耳框。
“——这些对我来说全部太甜了。总而言之。”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痴恋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