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石生 ...
-
吾辈是一块石头，还是一块色彩斑斓，颇为好看的石头。
这是一个每天提着泽兰茶来看吾辈的男人说的。吾辈并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他为何而来，但每次他都会自说自话地坐下，啰啰嗦嗦讲很多有趣的故事，有时他身后会跟着一两个仙气腾腾的神君，一个手里喜欢护着一盏灯，一个吊儿郎当怀里喜欢揣着一只炸毛狐狸，两个人站在一旁看着吾辈，长吁短叹一阵摇头，鸿钧啊鸿钧，你怎么就这般命苦，这回你生得这个形状啊，委实像一块球。
胡说！明明那个穿红衣服每日来看吾辈的男人说过，吾辈生得很好看，是一块美得出类拔萃的石头。吾辈自此很不待见他身后这两位仙君。
就比如今天，他又踏花而至，左臂膀缠绕着一尾碗口大的太攀蛇，红衣似火，周身漫着泽兰的清苦，斟了一杯茶，靠着吾辈慢慢坐下，微笑着像是回忆。
很多年前，还是洪荒之初的时候，天地初开，却生出一块空洞，这块洞流火般倾泻而下的孽火吞没万物，不熄不灭，祸患无穷，三界一派生灵涂炭。于是有一位开天辟地的上神，受女娲之托，化身五彩石补天。他所化的石头无根无性，孤零零屹立在天地间过了百万年，直到一日，这块石头忽然老好人的伸手，替一株历劫的红莲花挡了一夜的雨。
这株莲花一开始兴许是怀着好玩的心思，没事便去叨扰一番，竟慢慢跟那块呆头呆脑颇为古板的石头熟识起来，石头大约也是太久没人跟它讲话，莲花说什么都觉得新鲜好听，喝孟婆汤的狐狸，守在桥边不肯往生的怨灵，天真又冷情的妖孽，彼岸花海一望无垠的壮阔景象。它在一旁听得欢喜又新奇，直到一日，那块石头化成人的模样，银白色长发，微微下垂的眼睛，笑起来有些生涩，但颇为顺眼。他对莲花说，我想去冥府看看，我想跟你下会棋，泽兰茶是什么味道？让我也尝尝。
从那时起，石头的光阴似乎有了意义，莲花给了他一双想看万千世事的眼睛。
彼时，红莲花还没有意识到，他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他以为他只是看上了一块石头，却不想，他让一块补天之石有了凡心，生了情欲，化了原身。
石头只得被迎回天庭，以上神的身份归位，红莲花回到魔界，升为魔尊。此后百万年，偶尔那位上神会跑来冥间找莲花下棋，虽然每回都输，输了还死不赖账。
“之后呢？莲花有没有告诉石头，他喜欢他？”吾辈闲闲插了一句，身上被太阳晒着，暖融融的很舒服，脚下靠着的男人一袭红衣，微微闭着的眼睛里是一片琉璃嫣红。
后来天魔大战，那位上神为了维护天界，终了战争，一刀刺穿莲花胸口。魔尊身死，冥界受重创，从此一蹶不振，唯天界独大。莲花耗费了很多很多年才得以重生，重生后才得知，昔日的上神如今已沦为阶下囚，被镇在降魔塔底端。等莲花寻到上神的时候，已经过了五百万年，上神因为漫长的囚禁，忘记了很多东西。包括莲花。
莲花带回了上神。那一日云淡风轻，日光铺天盖地，是个极昼。没有人知道，玉帝在那日急慌慌下冥界托话给他，只是八个字，鸿钧世出，三界涂炭。
他又如何不知呢？这三凡五界，所有魔鬼神仙，都有资格谈爱，唯独这位上神不行。他是补天之石，若动一点凡情，爱上任何什么人，补天之石便会动摇，若是由此生出了心，五彩石会坠落，三界便又会沦为一片苦海。当初这位上神只是对一位叫做辰兮的仙君生出了一点懵懂喜欢的心思，玉帝便设劫急慌慌将其压在降魔塔下五百万年，让枯燥黑暗的漫长岁月耗尽了这位上神所有的记忆和情感。
那块九天之上补天的石头才愈加稳固，固若金汤。
但莲花在看见上神的那一刻，像是疯魔一般，还是冒天下之大不讳带他出了塔。莲花没有想太多，他只觉得用这位上神的万世空遁来换取三界的永乐太平未免太不公平。其实莲花寻到上神时，是很欢喜很欢喜的，但再欢喜，他都不能真的回应上神的喜欢。他不能喊出上神的名字，也不能告诉上神，其实他很爱很爱他，从洪荒之初他给他挡雨，到降魔塔重逢他为他落下金锁契。
肯定是以万物苍生的平安喜乐为重的。莲花却因为上神的一句话，便知道自己终究狠不下心来。这个上神亲手创造的人世，上神很是珍重，如果为了留下他，却置万物苍生于不顾，上神该是很心痛的。
其实这一切，都是因莲花而起，莲花很自责，当初若没有自己风雨中那一回望，便不会牵扯出后面这么多事端，那位上神大约仍旧会是一块无情无欲的石头，偶尔化成人形没心没肺晃荡在九重天，也不会遭后来那么些罪。
所以当上神真的爱上莲花时，莲花只能当做不知道，把他生生推开，他更没有想到，这块石头会为他生出一颗心来，那时他多么想落泪啊，想紧紧抱他在怀里，永生永世。这块冰冷没心没肺的石头，终于被他捂热了。但九重天上的补天之石此刻已摇摇欲坠，生出了心，他不再是一块冷情的石头，也不再是那个无欲无求的上神。
流火噬天，念及三界生灵，莲花不得不应下玉帝请他做的一场戏，死了上神的心。他看着上神由最初的愤怒到最后恍然的伤心，难过得好像死了一般。但他也想着，快了，一切都快结束了，金锁契无论如何都是他和他最后的联系，等上神归位，重新化作补天之石，他也就随之逝去了，这天地辽阔，平安喜乐，也算是遂了上神的心愿。他和他不能携手同生，总归可以一同葬于这上神用心庇佑的人世。
“这就完了？石头死了？”吾辈听得打了个哈欠，懒懒耷着眼皮叹，“哎，真是一朵傻莲花。”
石头死了，莲花却没有自己预想的那般跟着逝去。醒来的时候他的身子已经恢复了灵力，于是便明白了所有。他抬头看了看蔚蓝明净的天空，风和日丽的模样，像那位上神在微笑。
莲花疯了一般去追，雪山莽莽，尸骨更无存，莲花便是在那一刻顿悟，立地成佛。他舍掉一身修为，花了又一个五百万年，用全部的灵力铸成一块天石，拿去顶替那位上神所化的石头。他本是红莲浴火而生，与天降流火生生相克，他炼制而出的石头竟也能完好的堵住那块空洞。
而上神是一个很健忘的神仙，五百万年过去，他又什么都不记得。但没关系，莲花还有很长很长时间，慢慢说予他听。
故事讲完了，泽兰茶也凉透，那个着绯红长袍的男人伸手慢慢抚摸过吾身，琉璃通透的眼睛闪着光芒，好像他抚摸的是这三千世界最珍贵的珠宝。
“我不是魔尊了。”
“你现在，也只是一块平常的石头。”
吾辈在他的注视下慢慢幻化成人形，银白的长发在风里摇摆，吾辈捂着有力跳动的心脏，对陆臻说，“我想去冥府看看，我想跟你下会棋，泽兰茶是什么味道？让我也尝尝。”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石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