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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姥姥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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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陈的姥姥突发脑溢血,连抢救都没来得及,就没了。莫陈妈一下子垮了,哭得几乎昏死过去。莫陈爸去国外考察,临时回不来。莫陈的舅舅和舅妈又在外地参加一个什么自助旅行,手机也打不通。莫陈成了她妈唯一的精神支柱,请了假陪妈妈料理姥姥的后事。
莫陈是她妈难产生下的。从生下的第一天开始就是全家的掌上明珠。别说经历这么大的事情,就连袜子都没洗过。每个星期日去学校,她妈都会给她带上五双干净的袜子,一天换一双。到了周五放假,莫陈用塑料袋一装,再把脏袜子带回去。这次姥姥的病故,让她一下子觉得自己长大了,也能干一些以前以为只有大人才能干的事情了。甚至,可以让妈妈依靠了。
姥姥火化的时候,莫陈就在焚尸炉前陪着妈妈。她目睹了整个过程。扶着瘫软的妈妈走出去的那一瞬间,莫陈好像看透了人生,参透了命运。死亡。这个字眼在莫陈十六年的生命中,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和她对视。死亡是白色的,和姥姥被医护人员蒙住全身的白单子一样的颜色。死亡也是烟灰色的,从高炉子里飘出来的那一缕姥姥的魂灵一样的寂寞。姥姥没了。
姥姥没了,再也不能偷偷给莫陈零花钱了。每个周末,家门口的那把小椅子上,将不会再有一个老人用热切期盼的眼神一次次往院门口看。手放在上衣口袋里,捏着那些巧克力,糖果,想像着外孙女吃到这些小零嘴时那一脸的馋样。以后无数个夏天里,姥姥也不可能再不厌其烦地帮莫陈擦蚊不叮,点蚊香,挂蚊帐,打蚊子。在做这些的间隙里,好奇地看着那个被叫做电脑的东西。上面的头像一闪一闪,有咳嗽声和敲门声随着头像的闪动而发出,跟真的一样。每回抓住姥姥盯着电脑发呆,莫陈总要逗姥姥。说这些不能盯着看的,因为你心里想什么,一盯着看,就全让电脑给知道了。姥姥便吓得不再看了,又去厨房切西瓜,来来回回端给莫陈吃。
莫陈长到十二岁,才第一次见到姥姥。那年她们全家回姥姥家过年,包车去了河北的一个偏僻小村。之前莫陈妈妈在莫陈出生后,只回去过两次。一是因为莫陈从小体弱多病,三天两头跑医院,她不放心。莫陈爸爸工作忙,经常国内国外到处跑。莫陈爷爷奶奶又在外国定居,她要是一走,万一莫陈又病了,可就真没人管了。二是因为莫陈妈自己身体也不行,长年吃药,定期住院。怕回了老家没伺候上爹妈反倒成了需要别人伺候的累赘,让弟弟弟妹嫌弃。一来二去的,就过了十二年。直到莫陈的舅舅舅妈从河北出来,到莫陈全家所在的城市打工,还赚了一点小钱,莫陈妈才把莫陈姥姥接过来,让她安享晚年。没想到好日子才过了不到四年,人就没了。
莫陈还记得妈妈和姥姥见面时,姥姥颤抖着双手去扶女儿的样子。她是那么干瘪的一个老太太,瘦骨伶仃,伸出的手简直就像一双包裹着老树皮的木棍。姥姥抱着妈妈哭了一会儿之后又要去搂莫陈,她吓得跑开了。那时的莫陈觉得姥姥就像童话故事书里的狼外婆或者恶毒的巫婆。她怎么就那么瘦呢,一件棉衣臃肿地套在身上,却越发显得她在那棉衣中瑟缩地可怜。莫陈在城市里看到的老太太没一个是姥姥这样的。她们都胖胖的,圆脸,烫短短的卷发,脸上永远都笑眯眯的。不像姥姥,那双眼睛很深,似乎包含了太多太多的苦难,让人不敢直视。
在老家住了半个月,莫陈一家就回去了,还是包的车走的。当他们坐进面包车里隔着窗玻璃和亲戚们挥手告别的时候,莫陈看见姥姥并没有流泪。但当车子发动起来,压着积雪缓缓向前行驶的时候,姥姥却追着车跑了起来。她的腿有毛病,站不直,她跑起来便显得那腿像被打断之后重接上一样地畸形。姥姥追车,舅舅舅妈陪着她追,搀着她追了一段,车停了。司机不忍心,问莫陈妈:“大姐,您要不要下去看看?”莫陈妈的眼早哭肿了,强忍着摇头,“下去,就再也上不来了。师傅,走吧。”莫陈趴在后排,看到姥姥站住了,不再追。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莫陈爸回来了。莫陈去学校消假,继续上课。她在几天里暴瘦了十几斤,裤腰小得裤子直往下滑,要用别针别起来。在她回来之后,宿舍里的气氛也似乎凝重了很多。大家都不太开玩笑了。平时说话的时候也尽量避开一些敏感的字眼。比如姥姥,奶奶,老人,脑溢血,死了之类。莫陈一改平日里爱调侃的个性,变得沉默寡言,有事没事总爱发呆。也没人敢去逗她开心,生怕没逗开心反而惹她伤了心。连李若冰,都老实了。
半夜睡不着,周晓荫和白月偷偷拿着小板凳,去走廊聊天。自李若冰事件之后,学校专门给女生宿舍统一在走廊安装了声控灯。晚上咳一声,整条走廊的灯全亮起来,坐着也不害怕了。周晓荫有些情绪低落,“白月,你说人活着,是为什么啊?”白月紧了紧披在肩上的外套说:“我也不知道。我妈总说,人活一世为的就是出人头地。可我不这么想。我只希望一辈子平平安安的。钱不用多,足够生活就行了。也不需要有太多供享受的东西,比如豪宅跑车之类。我没有也不会眼热,有了也不会因为这些东西而快乐似神仙。也许我是个没什么出息的人吧,从小就没有远大志向。和我爸一样。”这还是白月第一次主动提起自己的家庭呢。周晓荫本想继续问下去,你爸爸妈妈是什么性格的人啊,干什么工作呀,这些问题。但马上又很敏感地意识到,女生之间的秘密是须要交换的。她问了白月,白月能不问她吗?白月一问,要她怎么说。我妈妈是下岗女工,爸爸是个臭工人?周晓荫因自卑而表现得格外自信的外表下,一颗易碎的心不堪一击。
“你妈妈打你吗?”白月问。“啊?”周晓荫正走神呢,没听清。“我问你,你妈妈打不打你?”白月坚持又问。“小时候肯定打呀。什么竹竿,拖鞋,抓着什么打什么,一点都不怕把我给打傻了。”周晓荫笑,“还好没打傻,也没打坏。”白月若有所思,“真羡慕你。”周晓荫惊诧,“啊?挨打也有人羡慕啊?”白月捂着嘴笑了,“有这么意外吗?我是真的羡慕你哦。”说完不笑了,拄着下巴想心事。“为什么羡慕?”周晓荫一头雾水。“……我妈从小没碰过我一指头。从我记事起,到现在。”“真幸福。”“幸福吗?可我并不觉得幸福。”
白月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我妈脾气很暴的。在家里,她和我爸总打架。在厂里,有一个很爱传别人家是非的阿姨也被我妈打过,打得脸都肿了。可我妈对其他人怎么凶,对我都厉害不起来。我听人说,我是她捡来的孩子。”“……”周晓荫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才好。白月最后那一句,转折得也太突兀了。白月接着说:“一开始,我也不相信。我想我妈那么宝贝我,心疼我,我怎么可能是她捡来的孩子呢。别的家长对自己的孩子,也没我妈对我一半那么好,他们的孩子是捡来的可能性不比我高多了?后来,慢慢的,我才想明白,也许正是因为我不是她亲生的,她才舍不得打我。因为她知道,如果她打了我,我的亲妈一定会心疼死的。”“你说的这些,有事实根据吗?我怎么觉得,是你有妄想症啊?”周晓荫不信。
“不跟你说了。我就知道说了你也不信。哪天去你家玩,看看我爸爸妈妈你就知道了。我和他们长得,一丁点儿都不像。”白月困了,打了个哈欠,“睡吧,明天还要英语小测验呢。”周晓荫跟着白月回到宿舍,却听见莫陈在被子里发出压抑的哭声。白月捏了捏周晓荫的手,周晓荫冲她摆摆手,暗示她不要惊动莫陈。两人悄悄爬上床,睡下了。
第二天,周晓荫特意和莫陈走得很近。她中午帮莫陈打了她最爱吃的红烧排骨,端上宿舍。莫陈受宠若惊,“谢谢你,周晓荫。”周晓荫笑笑,拿出收音机来,外放听歌。莫陈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吃完了周晓荫专门打给她的排骨。见莫陈吃完了饭,周晓荫问她:“明天星期五,下午放假之后你有什么安排?”莫陈想了想说:“回去陪妈妈。”周晓荫心里一酸,脸上却没表现出来,“我明天和田甜,李若冰,柳依依约好的,一起去蹦迪。你要是晚上有时间,一块儿出来玩儿吧。柳依依有优惠券,可以免费点一百元的酒水喝。去吧。好吗?放松一下。”莫陈无精打采,想拒绝。周晓荫抢在她前面替她下了决定,“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我们在学校外面那个文具店门口集合,不见不散!”莫陈正要说什么,周晓荫拨通柳依依的手机,告诉她莫陈也去的消息。莫陈咽下去了想说的话,冲周晓荫挤出一个微笑来。
周五,迪厅人声鼎沸。李若冰显然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有点缩手缩脚。周晓荫尽管也是头一回来,但她比李若冰放得开,一会儿的时间就进入状态了。田甜很投入,最先进了舞池跳起来。舞姿挺酷的,头发甩得尤为漂亮,似乎每一根都有生命,浑身洋溢着动人的青春热情。柳依依见田甜玩得尽兴,也按耐不住跳了起来。她今天特意小小地打扮了一下,戴了一个酒红色的假发,衬得肤色更比平常白皙嫩红,漂亮极了。李若冰有些窘,问莫陈:“你去跳吗?我来帮你看衣服。”莫陈心事重重,摇了摇头。周晓荫只坐着跟随音乐摇晃身体就已经满足了,但见莫陈愁眉不展的,有些担心,便也站起来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不由分说拉莫陈进到舞池中央。
莫陈一开始跳得僵硬呆板,不出五分钟竟洒脱轻快起来。她近乎发泄地跳着,用尽全身所有力气蹦,扭,甩头,不让自己有喘息的机会。连最能跳的田甜都累得喝可乐去了,莫陈还在跳。又一会儿,柳依依也坚持不住了,瘫倒在沙发上。莫陈还在跳,一直跳。李若冰从始至终都没下场,抱着几件外套昏昏欲睡,见田甜和柳依依回来了,问:“莫陈呢?”周晓荫气喘吁吁地用手一指舞池,莫陈正跟一个帅哥跳贴面热舞呢。一举手一投足,整个一个专业水准。她个子高,长得也成熟,谁能猜到这个女生只有十六七岁呢。
李若冰惊慌地问田甜:“莫陈这么跳,会不会累坏呀?我看她是想把自己累死。”田甜长吸一口冰可乐,看了一眼还在舞池中疯跳的莫陈,懒懒地说:“让她发泄吧。周晓荫带她来,不就是想让她痛快痛快吗?照她那样憋,不抑郁也得躁狂了。”周晓荫感激地看着田甜,心想她真是冰雪聪明,自己什么用意,她拿眼睛一扫,就明白得清清楚楚了。
柳依依没参与到这个话题里来。她心疼地看着自己那顶漂亮的酒红色假发,刚才跳得太猛了,假发被人撞掉。人多脚杂,给踩了个面目全非。也不知道回去拾掇拾掇能不能给恢复了。两百六买的,只戴了这一次就GAME OVER,也太可惜了!李若冰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问柳依依:“你哪里弄来的优待券啊?我看你有好多这种东西。什么贵宾卡呀,代金券呀,一大堆。谁给你的?”柳依依随口应道:“都是别人给我妈的。”说完才发觉不该这么直接明了,又含糊了句:“她平时就爱攒这种小东西。”见李若冰没吭声,推了她一下,“你怎么不去跳啊?我就没见你跳。”李若冰脸红了,“我没有舞蹈细胞的,跳起来手脚不协调。”柳依依打量了她一会儿,说:“我看也是。”引得大家都笑了。
莫陈还在跳。疯跳。刚刚和她跳贴面的那个帅哥一开始还想泡她,跳了半天才感觉到莫陈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观察莫陈,发现她的眼神是放空的,根本就没落在自己身上。而且,她跳得太投入了,似乎有些不太正常地亢奋。帅哥一想,别是吃了□□吧。外型不羁但内心是五好青年的帅哥,鄙夷地瞟了莫陈一眼,又找下一个目标去了。莫陈跳。莫陈想起姥姥最后一次给她补袜子,她对着姥姥大发脾气,说这破袜子您还打算再补几回呀?都三个洞了。补补补,一直都不让我扔。艰苦朴素,也不能让您外孙女出去丢人吧?家里少这一双袜子钱吗?姥姥不急不躁,说莫陈啊,吃不穷穿不穷,计划不到就受穷。以后你自己过日子了,可不能大手大脚,不然婆家要挑你的理呦。这话让莫陈妈听了一耳朵,忙给转移了。她可不想让女儿现在就有什么婆家不婆家的观念,才多大啊?莫陈一见妈妈向着自己,更放肆了,说姥姥我妈说您□□的时候跟着别人一起吃过死人肉,是不是真的?多恶心多恐怖啊?您当时什么感觉?
莫陈妈正刷碗呢,听见莫陈口无遮拦扯这个,手也顾不上冲就往莫陈头上拍了一巴掌,弄得莫陈一头的泡沫。莫陈姥姥听完,缓慢地站起身,悄然回到自己房间,抹起了眼泪。
莫陈不跳了。她蹲下,抱着自己的胳膊,哭了。震耳欲聋的重金属音乐里,莫陈的哭声一出口,就给打散了。她就那么蹲着,看着她四周粗粗细细蹦跳着的腿,哭得伤心欲绝。李若冰第一个看见了痛哭着的莫陈,跑了过去。周晓荫紧跟其后。两个人把莫陈架出舞池,扔倒在沙发上。
回到家,莫陈陪妈妈看了一个多小时的肥皂剧,安安静静洗脚睡觉去了。从卫生间出来,穿过客厅的时候,她看见妈妈蜷缩在真皮沙发里,一下子苍老了二十年似地憔悴。妈妈老了。莫陈黯然。妈妈小时候失去了爸爸,现在又没有了妈妈。莫陈心酸。妈妈不会永远陪在自己身边。莫陈动容。妈妈终有一天也会离开。莫陈强忍泪水。妈妈从来没有被女儿心疼过。莫陈抽泣。妈妈,我以后会好好爱您。莫陈擦掉眼泪。
这一夜,莫陈睡得很香。她脱下的袜子就搭在床边的小凳上,整整齐齐搭着。袜子上,四个补过的地方,针脚密实,平整妥帖。在莫陈睡沉之后,她妈进了她的房间,轻轻地,深情地,怜爱地,短促地,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