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微疯

3、妖·刀(下)

　　金色的耀眼的符字，从符纸上脱现出来。
　　随着那些恼人的念咒声一起骚扰着我的精神。
　　“吾今以三清真人之名……”
　　“……肃清尘世，逐汝入修罗之道，永不得入人世……”
　　脑海里，充斥着这样平静恶毒的声音。
　　我并不清楚这些对我有什么样其他的影响，只觉得，脑子里蓦地乱作一团。
　　从身体某个被人类称为心的地方，缓慢地，溢出相似的字句，与外界的咒声重为一体。

　　“如斯神器，可惜杀气过重——”
　　“你可有名字？”
　　“叫夺魄，可好？”

　　这是谁的记忆……
　　苍白的记忆，只有零落的碎片残余在脑海深处。

　　白衣的少年，眉目如画，浅笑倾城。
　　他手中执的，是我长久以来日日相看的刀。
　　他在说话，却不是对我。
　　“夺魄，以后，我就是你的主人。”

　　神志渐渐无法把持，有些片断正随着咒术施加而更加清晰。
　　我到底是谁……
　　我看到的，是谁的记忆……
　　我不该不知道的。
　　我不该……

　　“你想起来了么？”极淡的声音，刀缓缓地说道，“你的身份……”

　　一点点地，清醒离我的神志越来越远。
　　脑海中铺天盖地而来的是外界那些恼人的施咒声。以及——
　　白衣的少年。

　　“妖刀夺魄，斩杀万只妖灵淬其精魄即可脱宿体而成人形。”
　　“所以，我有生之年，必当为你取得这万枚精魄。”
　　“但不要以为我死掉你就可以离开，夺魄。”
　　依旧是那张眉目如画的笑脸，却是笑得笃定，“只要是身体里有着我平家血脉的人，都将在我辞世后能掌控你。”
　　“而我——即是死去，只要有轮回，无论多少年，都会回来召醒你。”
　　“妖刀夺魄，是我的。”
　　仿佛是立下的誓言一般，白衣少年微扬着唇角述出这样的约定。

　　为什么让我看到这些……
　　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们都说，我是没有心的。”苍凉的声音，清清冷冷地掷在铺了霜的地上，月光将那单薄的身影投过很远，“只给了我血脉的家族，得不到他们想要的，便这样污蔑我。——即使当着面时，仍是小心谦卑的模样。”
　　“只因为我最强。”
　　寂寞的人，寂寞的刀，双双立在空谷。
　　“所以我只能变强。”

　　“我也希望我是没有心的。”近乎温柔的神色，出现在那个永远傲慢的眼眸中，修长洁白的手指轻抚着刀薄凉似水的刃，“那么，就这么死了，我也不会有任何牵挂。”
　　“如果我有朝一日，能与你重逢；就让我是个没有心的人吧……不然，成为妖，也是无妨。只要能和你一起……”
　　“此生有夺魄为伴，确是一大幸事。”
　　低得几乎无法听见的话语，“可惜，还有九百六十三枚精魄……我们……终是无法……”

　　九百六十三枚……
　　灵魄，就是灵魂的一种……

　　一团乱麻中，似乎稍稍探出一抹头绪。
　　只要轻轻一拉……
　　这一切的疑惑……

　　“今当以神器夺魄，取尔……”

　　“林弟，时至今日，你仍是如此心急么——”清清冷冷的声音，仿若月辉，笼得在场的人身上几乎要生出一片寒霜。
　　白衣的少年影像，淡淡地从夺魄中显现出来，一步一步逼向堂中施咒的少年。每一步，他的眉目就愈加清晰。
　　待得他在那少年面前站定。
　　在场的人都禁不住低呼。
　　他与那画中的少年，竟生得一般无二。
　　“大……大胆妖物，竟敢……”力持镇定的话，在那少年倨傲的笑容前竟再也接不下去。
　　“是么……又想说，是幻化为镇西王爷的模样么？”
　　微眯起眼，修长莹白的手，朝香案上被符纸缚住的刀勾勾指头。
　　银光耀过，那柄神器便化去所有束缚，在少年手中闪光。
　　“林弟，你总是如此心急……便是历过数次磨难而再次投身平家，仍是如此。”少年的手，轻轻抚着那片如水之刃， “当年，若不是不愿夺魄释放精魄来解救我，你以为，以你的区区药力，能奈我何？”
　　面对着他的少年，此时，眼底似乎也被水洗过一般，露出与年纪不相当的老沉——与淡淡的畏惧。
　　白衣少年微微地笑，笑容映着窗外的阳光，有种不真实的透明感。
　　“可我始终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毒杀我。”
　　“当年，我早已说过，平家的一切，只要你要，我都给。家业，爵位，我统统不要——只夺魄除外。”
　　“所以我不明白……”
　　“哼……”那少年冷笑着，直起腰，脸上却是恐惧至极后的无畏神色，“时至今日，你仍是不懂。平妖。”
　　被唤作平妖的少年，轻轻扬眉，似在等待他的下文。
　　“平家的一切，都是你挣回来的。连同这天下第一驱魔世家，也是你争来的门牌。你自是什么都不在乎。你可以拂了长老们的面子，肆行无忌；但我，虽然只屈居你之下，但只要你在，他们永远只会看到你，只会纵容你，我永远是个蝼蚁！”
　　“所以你要杀了我？”
　　“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平妖，你虽有天下第一的驱魔功力，但永远不懂人心。只要你死了，我就是天下第一，就再不用看着你足下的尘土。这世上再不会有人挡在我面前。”
　　“那我还真的是死了的好。”平妖轻叹。
　　少年眼眸一紧，不再说话，全身却蓄势待发。
　　“你以为，能防得住我么？”平妖又是淡笑，满不在乎的笑，“你的实力，永不在我眼内。”
　　“我此番，寄魂在夺魄之内。若想取你性命，你想你还能活至今日？”
　　白衣飘飘，平妖提着夺魄直直向门外走去，“我当初说过，这平家的东西，只要是你要，就都给你。只不包括夺魄。今日，他就该随我而去了。”
　　祠堂内外所有人，睁睁着眼看他一步步带着平家的传世神器走出大门，惧于平妖当年的威名，竟是无人敢动。
　　只有一人。
　　那个被平妖唤作林弟的少年。
　　趁平妖背对他的时刻，挥掌向他劈去。
　　不管多少年，不管什么时候，他永远是横在他心上的一座山。
　　不可逾越，不可撼动，唯有完全除了他，他才能安心地享有现在的一切。
　　所以他必须要死。
　　当年要死，今日仍要死。
　　掌风迫近，只毫厘之差。
　　白色的衣袖只轻轻一挥，便化去了林弟的所有幻想，他整个人被一股气劲甩到供桌旁，忽的喉头一甜，竟是吐出血来，未几，气若游丝。
　　平妖驻足，在阳光下回过头来，淡金色映在他细长的眸中，美得让人屏息。
　　就是这样一双眼眸，却是没有任何求生之念，只有亘古不变的疲惫。
　　“我还不能死。”他笑，“夺魄为我耗了一万枚精魄，我若死了，谁来还他。”

　　平氏，太原驱邪世家。平氏掌家平妖，少年英雄，其势当世无人可望及项背。尝以夺魄斩妖物近万者。上惜其异能，册镇西王衔，领三千户。叹天妒之，年二十，其弟林以孔雀胆毒杀。妖殁，灵器夺魄纳其魂魄护于体内，历百年以万枚精魄养之而成人形。……妖于祠堂亲取平林转世者性命，笼手袖夺魄而去，无敢拦者……夺魄遁世，平氏一族从此衰矣。
　　——《搜神记•驱邪世家》

　　“妖，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倚着树干，我回问刀。
　　他无言。
　　我笑，我想我的笑容应该一如记忆里那样，平静，“夺魄只是我的，借给平家百年，已够偿了他们给我血脉的恩义。你为我牺牲了一万精魄，若由平家斩杀一万妖孽来还，定不如我斩杀来得快。”
　　“那么你呢……”
　　“啊……”
　　“你又为什么要护了我的元神魂魄，不让勾魂使唤去轮回？”
　　“……”

　　沉默了很久很久。
　　“因为我不想再等待……轮回需得百年，千年，所以宁可执着你的魂灵，也不愿你再次转世为人。”
　　“我也不愿让你等待。……”我接口，轻轻划过他的水刃，“所以当时，我寄托了魂灵在你身上。”
　　“我只想成为你的宿体。”
　　浅浅一笑。
　　我举刀，看刀面上映出的容颜。
　　彼时起，这世上便再无平妖。
　　我是刀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