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铃传》易素

120、你好，我叫程荼

　　夜色深沉。
　　破旧的木屋外面是锲而不舍的搜寻者。
　　“老大，这破地方黑布隆冬的，这么找下去不是办法啊！”一个粗糙得如同砂砾的声音道。
　　“你他娘的还好意思说？！就这么个小地方儿找了半天，一个大活人都找不到。”现在说话的这个人是刚才向贺连放箭的那个，他们的老大。
　　“不如让二猫子把狗牵来找找看。”另一个人道。
　　想是首肯了这个人的意见，不过一匹马飞奔去，一时间犬吠腾腾。

　　贺连觉得没有必要再和这些人斗转下去，转身向着一直扒在门缝上认真看外面情形的程荼道：“敢问这位姑娘，你可是程荼？”
　　程荼：“一会儿再聊。”
　　贺连觉得有点噎……

　　狗的速度明显要比人快儿，狗吠越来越清晰地向着这边来。

　　身上……有些刺鼻的味道，这味道离自己很近，好像是自己衣服上的，辛辣中掺杂些胡膻之气，转身去寻找气味的来源，贺连目瞪口呆！
　　程荼正在从一个笸箩里抓出大把看不清是什么颜色的粉末，往自己身上洒，一把一把洒得十分认真，好像要把他埋了一样。
　　“这是什么？”贺连道。
　　“孜然和羊粪……不好意思啊，纯孜然粉没有这么多了，胡椒也差不多用完了，只好掺了干羊粪。”程荼一边不好意思，一边把手里的粉末继续往贺连身上撒。
　　忍还是不忍？
　　贺连觉得这辈子都遇不见这么难忍耐的事情了，所以，不忍了！
　　伸手去抓笸箩里的粉末，连程荼的脸上都被贺连涂满了：“你也要涂，不然狗还是会寻着你的味道找来。”

　　在后来的日子里，程荼拒绝向脸上涂抹任何胭脂和粉膏，尤其是贺连想要帮她涂的时候，转眼人就能无影无踪，消失不见。

　　一笸箩粉用完了，贺连看着程荼：“你这样没什么用吧？这么浓的味道岂不是更容吸引狗追过来？”
　　“我几乎在所有的房子门口都撒了。”程荼蹲下来，用袖子蹭脸，“有胡椒，有孜然，有雄黄，也有羊粪，那些狗应该分辨不出来，反正金人的狗就不行。”

　　贺连皱了皱眉，刚想说：“有金人来过？”
　　话没出口，门外狼狗不断呼出的白气已隐约可见。
　　程荼显然有点紧张，紧紧抓着笸箩的边儿，极力地屏着呼吸，还不忘用极细微的动作蹭脸上的粉末。
　　贺连觉得有点好笑，拢在袖子里的手中有微微的光泽闪动，将门外和门内隔成了两个世界。

　　门口：“老大，这里也没有。”
　　“奶奶的！到哪里去了呢？”
　　人声渐小，无功而返的匪寇想是不愿意再浪费时间，淅淅沥沥的马蹄声一会儿就不见了。

　　“起来吧，他们走了。”贺连收了锁空结道。
　　“别说话。”程荼用手抓了抓脸，声音有些沉，“他们会再徒步回来。”

　　事情就像程荼预料的，夜色之中，几个人摸了回来，蹲在暗处。
　　贺连目光如炬，不过数秒已搜索到他们的位置，蹲在角落里的几个人低语：“一会儿见有人出来别客气，手起刀落干了再说。”
　　众人纷纷点头。
　　本来不想交锋，终究乱世之中，被逼无奈的人太多。除暴安良，除的不一定都是暴，安的未必也都是良。可是，这几个人显然属于“暴”了……越货尚可恕，杀人便不能！
　　贺连推门走了出去。
　　月光下，侧影若剪，眉目如雕。

　　“可以出来了。”贺连对着潜伏在四面八方的人道，他打算快点解决这件事。
　　程荼走了出来：“哦。”
　　贺连回身看着她……
　　几乎是同时，程荼拉起贺连，撒腿狂奔，不过吃个桃子的时间，身后喊杀声已彻响，而眼前……没有路了。
　　高耸着的城墙虽然破败，但是普通人想翻过去，若是没有梯子之类的工具还是几乎不可能的。
　　贺连被拉着一路狂跑，由着程荼慌不择路地把自己拉到了墙根儿死角，觉得无奈又好笑。看着气喘吁吁的程荼，贺连忽然想，要不要带着她疯一下，比如干脆凭空穿过城墙，会不会吓着这个小丫头。
　　一个活了千年的收魂师忽然迸发出的娱乐精神瞬间被打垮了！
　　他们倒是穿过去了，不过是程荼拉着贺连穿过去了！

　　回身用力推墙，程荼喘着大气：“快帮忙把墙推上。”
　　贺连有一点懵，这是个……机关？！不自觉伸手去推合了墙。
　　“从……从这里一直向前，钻进那片树林就安全了，快跑。”程荼边说边向前跑去，很快已在十米以外……脚下一滑！
　　贺连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扶她，瞬间已在十米之外，可惜他还是没扶到程荼。
　　好像按了触底反弹的装置，程荼的矫健程度让贺连心生疑窦，看着她继续向前跑，贺连想：“这是个男的吧？程途或者程图，徒，屠……”
　　“快跑啊！他们来了就晚了！”程荼跑了回来，又拉住发呆的贺连，两个人迅速冲进了小树林儿里。

　　这是一片樟木林，冬日里，寒风历历中散发着浓烈的樟木气息，此时月光幽深不明，风过树梢，咿呀而响。
　　“快进去！”程荼推贺连。
　　前方山脚下是一个小洞口，很小，以贺连的身高几乎钻不进去。
　　“快进去啊！”程荼看着身后星点的火把催促道。

　　云彩飘过了月亮，林间明亮起来，照见程荼的脸。
　　程荼——是不是应该很漂亮？
　　贺连在柳忠志的记忆里看不清楚，不过一个侧颜或是背影，断断续续。
　　现在看清楚了，怎么形容呢，没想起来合适的词儿，贺连却忍不住笑了。
　　两块硕大的高原红长在胖嘟嘟的脸上，因为刚才急速奔跑出了汗，头发湿哒哒的贴着前额，天气冷，此时汗气凝结，缕缕白烟儿飘升在头上，后来贺连形容——一个刚出锅的寿桃。

　　忍着笑，贺连把雪色锦衣脱了下来，裹在程荼身上，伸手把程荼推进了山洞：“我把他们引开，一会儿来找你。”
　　洞口小而隐蔽，贺连端详了一下，还真是不错的藏身地方。
　　远处已有人搜到了林子外。
　　锁空高织，林外的人断了线索，彷徨了片刻，终是悻悻而归。

　　收了锁空结，贺连抬头看看四周，东方鱼肚渐白，眼前的山峰高耸入云，因为处在北麓，加之寒冬侵袭，冰冷衰败，枯草徜徉。

　　“程姑娘。”回到洞口前，贺连唤道。
　　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程荼姑娘。”贺连用手拍了拍石壁。
　　还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贺连极目，穿透石壁。
　　洞内不大，依稀可以看到一些不完整的水坛和盖着冷布的篮子。
　　程荼趴在地上。
　　贺连一惊。
　　这个姿势不是睡着了，没谁睡着了是脸直冲着地下的，这个姿势是昏过去了！
　　俯身钻入洞内，几乎是要被卡住，贺连将程荼的头托在臂上，去探她的脉息。
　　快到让人心惊，再看面色，已是深紫一片。
　　这是窒息！
　　一经明白，洞中蓝光飞散。
　　程荼咳嗽了一声，忽地蜷缩起身体，用力抓着嗓子。
　　贺连的手很快跟到，轻握程荼清瘦的脖颈，呼吸随之顺畅。

　　“你怎么了？”贺连皱眉道。
　　“那个……”程荼咳嗽了一声，喘着大气道，“不知道……喘不上气来。”伸手去抓脸，已是血痕密布。

　　贺连现在觉得抱歉，程荼……是对这些孜然胡椒过于敏感吗？自己刚才，刚才好像把这些东西涂在了她脸上。
　　“出去吧，他们已经走了。”贺连半拖着程荼离开了山洞。

　　洞外，天明。
　　“你坐在这里等我，我去弄些水来给你洗脸。”觉得很抱歉，贺连拍了拍程荼的肩，将自己的雪锦覆在她身上。
　　程荼没有力气地点头，伸手指着东边的方向。
　　贺连会意，起身而走。
　　水，不只是水，还有贺连的灵力和抱歉，敷在程荼满是血痕红斑的脸上，不一时，血肿全消……

　　或许这个世界上有一些女子不会那么惊艳你的眼睛，却会在某一个刹那流过的时光一瞥中，惊艳了你的心。
　　程荼恢复了健康的皮肤在朝阳之中闪着清洁的光泽，有些许苍白，想来是因为饥饿或者疲劳。眉目淡淡得并不娇艳，却在饱满的鼻翼衬托下显得生动，嘴角微翘带着天然的弧度，让整张脸充满了……希望。
　　是，是希望。
　　她现在睡着，是贺连让她睡的，一夜的躲闪奔波，想来她一定累了，现在便如一朵小小的荼蘼，蜷缩在贺连的雪锦之中。

　　“不要出去……他们找不到这里，找不到的……”有喃喃呓语从程荼口中不清晰的传来。
　　贺连窥见她的梦。
　　梦里是自己并不清晰的身影，并不清晰的脸。
　　贺连剑眉微蹙。萍水相逢，这个姑娘梦里依旧惦念着一个陌生人的安危，甚至还没有看清楚他的样子。

　　程荼在发抖。
　　贺连俯身下来去摸她的额头，滚烫，刚还白皙的脸上此时绯红一片。
　　蓝光四射，簇拥向程荼，还没有到达却骤然被收了回来。
　　“或者……这是个劝说她离开孤城武宁的机会。”贺连自语道，不知何时贺连觉得自己已经放弃了强行带走程荼的想法。
　　或者是因为程荼的情况并没有贺连想象得那么糟糕吧。来之前做好见到一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之人的准备看来是多余的。

　　贺连将程荼抱了起来，走入了满是羊肉串儿味道的武宁。
　　她的家不难找，就在武宁一隅，很靠近城边的地方，城中仅有的一条溪水从她的门前过，似乎将她的家和武宁城隔开了一样。

　　四下里看程荼的家，贺连笑得有点无奈，原来并不只是意志上的坚守，她的生活看起来没有特别的狼狈，甚至屋子后面的笼子里还有两只就要被冻僵了的兔子。贺连其实不太相信，程荼在柳忠志走后的一年里，经历了金军铁蹄南下，家国一夕沦丧，经历了孤城之守，到如今……竟是这样的。

　　贺连将程荼放在床上以后，来关兔笼的门，将一旁的柴火重新码了码，水缸上只有半个盖子了，露出的半个水面上飘着一根稻草，贺连伸手把它捞了出来，尾稍发青。
　　“今年的稻子？”贺连想，不禁回头望向程荼的屋子，这里面住着的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一座城，一间木屋，一片稻地，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正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