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始》逢雨

9、第九章

　　凌晨两点。
　　——“啊，好撑，吃不下了。”
　　睡眠很浅的我被这句话弄醒了，我揉着眼睛坐了起来，发现本应在旁边床铺的Yuki，正穿着睡衣，爬到了我的床铺上坐着，并且对我竖起大拇指笑眯眯的。
　　Yuki指了指我的寝室，我们轻轻的，打开了一点点门缝，观察起里面的情况。
　　白马睡的很熟。
　　在月光下，蓝色小熊图案的睡衣里的那个女孩子，侧着身子正在梦中旅行吧。她的长发宛如银白色一样在脸颊上垂落，细长的睫毛和柔软的脸庞，让人看了能感慨的会心一笑。
　　我和Yuki交换了下视线，然后无奈的摊开手，放弃了这次行动。
　　关上寝室的门，各自穿上了外套，我们不约而同的来到了阳台。
　　“完全动不了邪念。”
　　“心灵都被净化了。”
　　这就是我们的想法。
　　也拜此所赐，我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真的要做。”
　　“怎么会。”Yuki轻轻摇头，装作很遗憾的对我唉声叹息，“毕竟，就算是废人，也还是人，不能放弃对正直人生的追求。所以夜袭这种事情，开开玩笑就好了。”
　　我很赞同，但也开了个小玩笑说。
　　“你其实可以对着镜子对自己发情的，因为你长的真心漂亮……”
　　“都分不清你是夸我还是损我了。”Yuki笑着弹了下我的脑袋，接着说：“很久以前，没有素材库，断网无聊的时候，我经常拿自己当模特画画的。”
　　“你还画画吗……P站号多少？”
　　接着Yuki报出了七八个数字，让我惊呆在了原地。
　　那都是些大人物的ID，其中也不乏职业画师。
　　“不可能。”我立马说。
　　“嗯？为什么。”
　　“即便你是一个非常有名的画师，我也能接受，但是你有这么多极富盛名的马甲，并且都高产且画风截然不同，这是不可能的，个人习惯怎么可能改得过来。”
　　她好像被夸奖一样，骄傲的抱着手。
　　“信不信随意咯，反正十年的时间都拿来玩这个了，三年打基础，两年巩固，一年形成一种风格，慢慢的就练出了这么多来了，我很厉害吧？”
　　“可是……有几个不是日本那边的职业画师吗？”
　　“因为闲，我学了不少语言，日语算是最有帮助的，帮我找了些工作，勉强能糊口……虽然这么说，同时接三个工作就是极限了，游戏立绘，小说插图，再加上还要画点健全本子自娱自乐，偶尔还会出本画集圈下钱……就没什么时间了。”
　　我被她的话震撼到了，回过神来，我才发现自己张大了嘴，所谓天才不就是我眼前的这个人吗？不知何故，明明就是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从她口中说出来，我莫名的就知道她所说必然是真的。
　　“给我签名好吗？”我激动的说。
　　“好啊，闲的时候我一种风格画一张给你，我想想，都画白马如何？虽然不能给现实里的她换上心仪的袜子，不过画出来还是可以的，哼哼，订制的感觉是不是很棒。”
　　我很开心，但转念一想，心情又跌落了下来。
　　“不……还是不用了，过几天就要死了，也带不走。”
　　“说的也对。”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像在安慰我一样。
　　既然是这样的天才，不上学宅在家里我可以理解……可，为什么要寻死呢？我不太能想象，这个开朗又正直，长相也非常出彩的女孩子，为什么要和我们这些废人一起寻死。
　　“嗯？怎么了？想问什么就问吧。”
　　“Yuki，你喜欢音乐吗，古典，音乐剧之类？”我问。
　　“是呀，那些才是真正的爱好，画画才是第五位的，只是糊口和自我娱乐的东西而已。”
　　“那，你听过《On Aura Toujours Rendez-Vous》吗？”
　　她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嚯嚯，同道中人啊，可惜我不太中意这首离别之歌，旋律并没有表现出原作的精髓……我认为是这出音乐剧里最可惜的一个地方。不过其他的都相当出彩。那我明白了，你想问的是——我为什么要选择死亡。”
　　我没想到，她能联想起来，并知道我想问什么，看来我和她也有些共通之处吧。
　　“嗯……抱歉了，假如不愿意的话请绝对不要说。”
　　“我会来这里，只是因为活到尽头啦。”她有些哀伤的笑了笑。
　　“……尽头？”
　　“你入宅多久了？”她忽然问。
　　“十三年多一点点。”
　　“和我差不多，那你肯定有感觉吧，简单来说，就是‘什么也无法滋润心灵了’。”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同为走到尽头的人，原来都有这种心境。
　　我讲起我自己的感受：“越来越挑剔，越来越食之无味，爱好也越来越冷僻，即便如此，值得一看的任何体裁都已经枯竭，就算惊喜的发现了新大陆，也不够消磨几天时光就能全部吞下。”
　　“就是这个意思。”。”
　　Yuki搬着凳子站了起来，挪到了我旁边，一脸坏笑的抱起了我的手臂，将脸贴了过来。
　　这亲昵的动作让我吓了一跳，可是没等我心砰砰跳几下，我却发现她的手臂有些许颤抖。这大概仅仅能证明，她在害怕吧。所以通过盲目的抓住东西，告诉自己并不是孑然一人。
　　“多听我抱怨几句吧，假如将心中积郁讲出来，或许我会好受一些。”
　　“我听着呢。”我说。
　　然后，Yuki开始讲述起她的故事。
　　“从我四岁起，父母就离我而去了，留下了一点遗产，由以前家里的保姆照顾我的饮食起居，直到我九岁，保姆也忍受不了，卷走了遗产离我而去，再也没回来。”
　　或许是由于太过感同身受，太过明白这种人生的痛苦，我没有忍住，好好的把这个人抱在了怀中，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Yuki抓着我的衣服，继续小声的说——
　　“通过一点点变卖家具生存的时候，我遇见了一个女警察，她人很好，每个月会挤出几百块钱给我当生活费，当然了，我也已经学会了一个人活的方式，活在自己的屋子里，慢慢的学会了一个人缴纳网费，电费，水费，订外卖，办银行卡，在网上买东西，做饭……”
　　说着说着，她的语调慢慢变的柔软，失落，夹杂了呜咽。
　　“又过了两年，我终于能靠画画和写乐评赚钱了，所以我很开心的，把赚到的所有钱还给了那个警察，心想总算能抬起头来活着了，不用依靠任何人，也能拼尽全力一个人活着了。”
　　这个女孩子，远比我要坚强得多。
　　“走出家门，我才发现，我早就已经过了入小学的年纪，初中则需要小学文凭，一环扣一环，我办不了任何学校的入学手续，即便在网络里学会了许多深奥的知识，却没有学校能容纳我，也找不到任何能与人面对面交流的工作，我只好回到了那个居住了太久的家里，回到电脑前，成了个废人。”
　　她已经不再抓住我的衣服了，而是紧紧的抱着我，已经不再掩盖自己的哭泣，将脸庞埋在我怀里恸哭着。
　　“我什么都没有做错呀……可就是，回不了这个社会，我也不是想，才成为这样的人的……”
　　我摸着她的头发，凑到她的耳边，忍住无奈和痛苦，压低声音说——
　　“现在，我们在你身边。”
　　我深深的知晓，她肩上的一切哀伤，我也是如此一路走来的。
　　“想哭的时候，就大声的哭出来，世界不容纳我们，我们都是废人，随便他们怎么看。我们不用向任何人卑躬屈膝，不必强颜欢笑融入社会，想出门就孤高的出门，天气差也能宅在家里打游戏！以前做不到的，以前觉得自卑的事情，现在都不同了！你已经不再孤独一人了！到死为止，不，就算死了以后，我……我们，都绝对会和你在一起。”
　　我发自肺腑的说，不只是说给她听安慰她，仿佛我自身也是那个渴求着这一番言语的人。
　　Yuki再也没有开口说半句话，仅仅是涕泪横流的，红着眼睛，咬着嘴唇，紧紧抓着我的背脊。
　　在清幽的月光之下，哭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