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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百年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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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是八百年,承平日久,物阜民丰。他禅杖芒鞋踏入这片杏花烟雨中。三月荼靡,刚下过一场春雨,远山如黛逶迤开去,空气中氤氲的泥土香气,混合着猪肉摊前张屠夫的霍霍磨刀声,勾勒出一派人间清和的繁荣景象。
湿亮的青石板哒哒响着,和尚禅杖顿地,环音清越,但见他不过弱冠年岁,身着素色的直裰僧衣,外披木兰色袈裟,形貌俊朗,正气俨然,平和无喜,眉间竟已生出白毫光相,略微带了点红意,却是和别的不一般。
柳梢上的水珠滴落在掌心,亮晶晶,冰凉凉。抬眼时,看见云生雾锁的山顶上荡起的一团五色霞气,正在不慌不忙地往这边赶过来,仙气充盈。
和尚驻足,手中轻捻着的星月菩提子,注视那团霞光隐落在这小镇中,渐渐溢出些许妖气,淡若游丝,丝丝缕缕地随着那股仙气渗入人群之中。
“妖孽现身!”和尚目露慑人精光,禅杖一提,腕上的菩提子光芒大盛,芒鞋步出,沿着那缕淡弱的妖气追去。
熙攘人群之中,妖气时隐时现,缠在那团五色霞光中甚是好辨认。和尚立足站在茶楼下,望着那抹妖气遁入楼中,已寻不到踪影,唯独那团霞光倒是愈发耀眼。
此时春寒未过,又飘起绵绵细雨,正犹豫着要不要追上楼去,忽听得有人笑道:“不想今日偶游人间竟能遇上旧友,无相尊者,上来喝杯茶如何?”
茶楼二层上的竹帘被人打起,那人探出头来,青丝落在窗棂上,一双微吊的桃花眼却是秀色不减,迷离之中含着酒意的沉醉,举着青釉小茶碗向他扬了扬,满满都是邀客盛情。
和尚看他喝碗茶也能熏熏然的模样,不禁莞尔,上楼。
靠窗的位置上有一紫衣人席地坐着,衣服上用金线绣了翱天的凤凰,佩着嵌玉镶琉璃的银带钩,比那些纨绔子弟还要富贵逼人。他从茶盘里取出另一只干净的茶碗斟茶,额前一缕发挡住微垂的眼睛,晃着苍白至极的容色。前面茶香袅袅,绕着案上的一支红杏散开,迷了那双桃花眼。
和尚放下禅杖,在他对面的盘腿坐下。正巧对面戏楼上的细软的声腔唱开,水袖一舞,满堂喝彩。微雨之中,煮茶看戏,最是惬意不过的。
“我才刚煮好茶,你就来了,真会挑时候。”紫衣男子手执系链银火筯,漫不经心地挑拣出风炉里已经烧过的木炭,叹道:“上次一别,距今已有百年了。”
和尚正襟危坐,手中菩提佛珠放出柔和的光,平静地直奔正题,“贫僧偶至此处,突见一缕妖气相随五色霞光落到此处,故前来……”
“前来收妖?”紫衣男子打断他的话,眼中精光微绽,存了些许冷意。
和尚低头合掌,端的疏离淡漠,“正是。”
“好啊……好啊,真是好啊。”紫衣男子放下火筯,开始用扇扇炉,一边皮笑肉不笑地点头,“你们出家人讲求四大皆空,过往前事都可抛开,我却放不下。找了八百年方才寻得一丝希冀,若是再毁在你手里,我这仙君做的也太无面子了。”
和尚有些不解,依旧正色道:“妖物危害众生,魅惑凡人,仙君为何要袒护?”
紫衣男子广袖一扬,膝上赫然出现一个黑色的毛茸茸的物体——是只黑猫!才足巴掌大小,蜷缩着身体,一双苍绿色的眼眸尚未全部张开,又倦倦闭上,耳朵垂下,早已经气若游丝。
紫衣男子轻抚着黑猫的脑袋,眼中满含怜惜之情,“这黑猫身上的妖气,你可还记得?”
和尚仔细看向那只黑猫,见它通体黑亮,唯独四只毛茸茸的小爪子雪一般白。竟是有些眼熟,却实在想不起来。
紫衣男子似是早已料到般叹了口气,一双澄然的眼睛望着和尚,语气柔软了许多,“也是,若是你还记得,定不会忘恩负义到这种程度。”
和尚终于面露迷惘神色,看着那只黑猫,胸口仿若被人猛地一击,有什么东西要跃然而出,却隔着薄薄一层膜,始终冲不破。
“这猫妖,究竟是……”
紫衣男子挥挥手,端起茶碗轻饮了一口,神色黯淡,继续耐心地提醒,“八百年前你顿悟成佛之时,那眉间的白毫是用谁的心头热血染上的,你该不会也忘了吧?忘机啊,八百年了,你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手一抖,才饮了一口的茶就打翻在地上,碧液全泼在了脚边。
忘机捻动佛珠的手指顿住,一向无悲无喜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动容,暗念一声“阿弥陀佛”,突然没由来的一阵心慌。
“辛夷……”轻声念出一个名字,似是陌生的,但又分外熟悉。沉寂了八百年的心湖,再次被一个名字打乱。和尚垂下眉眼,看着那只黑猫的目光,已不似初时那般剑拔弩张。
紫衣男子捡起茶+碗碎片,把一片片形状各异的白瓷碎片整齐铺在案上,用指尖轻点黑猫额头,“辛夷千年道行,还不够陪你玩上一世,都自以为是无情无义之人,谁知到头来输得最惨。喜欢谁不好,偏偏要去喜欢一个和尚?”
黑猫轻吟一声,耷拉着耳朵,伸出粉色的舌尖舔舐他的手指。
忘机闭眼合掌,心中暗念佛号,震颤的心神却平复不下来,半晌开口,“凰寂,这黑猫当真是他?不是已经……”
已经身归混沌,元神破灭,再也寻不着了……
凰寂掌中结印,祥和的金光罩在黑猫身上,如此,那黑猫还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凰寂加持法印,喟然长叹,“只要有心,何事办不到?八百年前,我在东海之滨寻到他的半缕残魂,收于玉瓶中,又到西北昆仑之虚逛了一百年,和开明神兽套足了交情,方才在王母瑶池边上取得一捧五色泥,塑成他昔日形貌,注入那半缕残魂。如今已然修了七百年,才勉强修成这副样子。不想你又要来收它,我这苦心真是枉费。”
瞥了一眼忘机,已经不愿再多说省么。凰寂小心地将黑猫笼在袖中,不肯让他再看,紫色衣袍扫过桌面,杏花花瓣被拂落了满桌,艳煞一片。不顾那和尚是否吃茶已毕,翱天的凤凰已经摇摇晃晃地步下楼去。
楼下伙计的吆喝声闯入耳中,显得有些猝不及防。忘机仿若从梦中惊醒,戏楼上的《牡丹亭》唱到了第几出?今夕何夕?
红尘曲折,几多悲欢,谁记得,谁又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