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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酒神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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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影桨声里,是谁人笙歌离散?
那万家的灯火,映得暗夜的星辰也失了光泽,岸上游人如梭,打扮得妖冶如花的男男女女三三两两,每个人脸上笑靥如花。
今天是酒神祭,多少年了,每年的这个时候,人间总是这般热闹。
我想我始终是不懂人类,今日又是酒神祭,何为“祭”——自然是祭奠亡者之意,既如此,难道不该是悲伤的吗,怎么这些人类却如此的喜悦。
或许师父说的对吧,要修仙先修人,因我始终不懂人类,所以我始终无法成正果。人类真是一种脆弱而又奇怪的东西,即使我也曾在人群之中生活过那么多年,对于人类,却依旧还是知之甚少。
犹记得师父总是叹着气——“清止,那是因你不愿、不想参透。”
或许是吧,我始终不愿意、也不想去融入那人间,只因为当初师父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我便离开师父,整整百年。
师父说:“要修仙必要先修人,清止,你到人间历练一番吧。“
便是如此轻巧的一句话,我便离开师父,整整百年。
百年间,经历人的生老病死、荣辱沉浮,我却依旧不明白,人类究竟是什么——所以直至今日,我依旧无法成正果。
那百年的经历,给我的唯一的感悟是——我知道,我不喜欢人类,一点都不,一直都不。
如果不是因为有人类,我何至于要受那百年之苦?
我曾经以为,那百年是我过得最难受的百年,后来才知道不是。即使百年间我都未曾见到师父,至少我还知道,师父便在梨山等我,至少我知道师父在哪里。
而现在,整整三百年了,我不知道师父在何处,三界之中完全没有他的踪影。即便我一直在等,可是却明白我是等不到他的。
我早就知道,师父……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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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常的今日,只有我一人来到此处。今年梨织好说歹说,缠着要来,我一时心软,便由着她胡闹,抑或者是因为我一个人太久了吧,想着有一个梨织在我身边,我或许能忘却一些不快,却没想到,终究只是奢望。
无论我身边有多少人,可是终究没有一个人,能抵得过师父在我心上的分量,无论我身边是谁,都不会再是师父,每每想起这个事实,即使修炼多年,却依旧无法不心伤。
梨织难得下界,开心地在船尾眺望,跑来跑去的,满心的雀跃。
半晌又跑进来,满脸的笑意:“师姐,那岸上人群好生热闹。”
我将脸掩入阴影之中,不让她看到,没有接话。
是啊,那岸上人群好生热闹,可是那热闹里,却没有师父。
我的师父已经不在了,纵然这三界之中那么多人,可是再也没有一个人会是我师父。我的师父他……已经不在了啊。
梨织的眼神一直向往着那人群,此时眼睛之中也是满满的期待:“师姐师姐,我们上岸去吧。”
脚踩上厚实的土地,这个地方,每年都会来,三百年了,我走了三百次,不过每一次,都是同样的目的地,却都是不一样的路径。
三百年前,我送别师父送到此处,此处是人间界与天界的交汇之处,三百年前,此地尚无人家,目之所及,是郁郁森森的树木,以及我不可能望见的、师父的归途。
我亲眼见这地方三百年间的变化,从它慢慢开始有了人烟,到最后成为一个村庄一个城镇,我总是在想,也许沧海桑田人间变换,不过如是。
我不怕这人间变换,我只怕师父归来的时候,看见这与三百年前不一样的景色,会错了去时的路,会忘记了归途。
所以每年的这一天,我都要来到此处等他——不管这人间怎么变换,斗转星移也罢,物是人非也罢,我总是不变的,只要他回来,便会发现,总有一个我,还在等他。
虽然我早就知道,我的师父已经不在了,他再也不可能会回来。
我与梨织坐在高处,望着脚下川流不息的人群,梨织一脸的跃跃欲试,似乎也想到那人群之中去:“师姐,那花灯好生好看,我们也去看看吧。”
我看了下边的人流一眼,实在是看不出有什么有趣的,因此闭上眼不说话,招来了黑色的云朵,少顷之间,大雨即至,将街市上的人都淋了个透彻。
三百年了,我亲眼所见的人类换了几拨,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每年的酒神祭都是这般的热闹,每年的酒神祭都是这么多人,可是那人群之中,从来就没有我师父。于那千万人之中,从未找到我师父的身影,哪怕是个与他相似的背影。
我很难过,凭什么别人却能笑得那般开心?既如此,不如让所有人都陪我不开心好了。
突如其来的大雨,将那些游兴正佳的人类弄得有些措手不及,街市上顿时乱成一团,避雨的避雨,收拾的收拾,顷刻之间,整条街市都空无一人。
只有那路边的花灯,来不及收走,被大雨打湿又很快熄灭,整个街市陷入了黑暗之中。
我的修为不济,那雨下了不到一刻钟,便止歇下来。
雨过天晴,耗费了修为的我十分疲累,于是便有些懒懒地倚在栏杆之上,任由人间的风吹过指间——这人间的风,都是这般的寂寥啊:“梨织,你一个人去玩吧。”总之,别烦我便好,梨织的呱噪,只会显得我心内越发的空空荡荡,仿佛空谷之中只有自己声音回响的死寂,我害怕那种感觉。
梨织看了看已经空无一人的街市,面色不愈,想要说什么,最后却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看那些人类如此狼狈的模样、看梨织如此失望的模样,我以为我会稍稍开心一些的,可是为什么我还是不开心,一点都不。
甚至,我比之前更难过。
梨织轻轻一叹:“师姐,你还在等师父吗?”
我愣了愣,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可是梨织却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她一脸的悲悯:“可是师父他——”
梨织还想继续说下去,我连忙打断她:“梨织!”
梨织摆摆手,终究是不再说话,又看了看下边的街市,跺了跺脚,一个人跑到旁边生闷气去了。
我不理她,只是依旧懒懒地倚在栏杆之上,看着脚下寂静的人间,以及那乌云散去之后无边的月色。
我知道梨织一定不开心,可是那又怎样?那些游人一定很不痛快,可是那又怎样?
我从来都不曾顾及任何人的感受,别人怎样我都不在乎,别人的不开心或许正是我开心的源头,按人类的说法,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
只是我没想到,原来这世间,已经没有任何事情值得我开心的了。
因为,我的师父已经不在了啊。
三界那么大,再也没有那么一个人,在我每次使坏作恶的时候,只需一个轻轻的摇头,便能止下我所有的气焰,再也没有那么一个人,在我不开心的时候,只需一个微笑,便能让我如沐春风——
再也……没有。
只因为,我的师父已经不在了。
酒神早已经超脱人世,可是世人却依旧还在祭奠着他,即使最初那么一场远离人世、生离死别的悲凉,数千年后终究演变成了一场似是而非的盛宴,可是至少,人们还记得他,还记得有酒神这么一个人。
而我的师父呢?他这一去,三界之中,还有几个人记得他?
只有我,除了我以外,怕是无人这般心心念念着他吧?
“其实酒神祭祭奠的并不是酒神,而是人类的一个女子,那个女子已经死了数千年。”
我忆起来的路上,我与梨织说的那番话,同样的话,师父也曾对我说过。
犹记得梨织一脸的好奇:“那是什么样的女子啊,能让酒神这样的上神记挂了这么多年。师姐师姐,你有没有见过她?你常常到酒神那里喝酒,那有没有见过她的画像之类的?”
我不答,因为我也不知晓那个女子到底是谁。我也从未问过师父,因为在我心内,只要心心念念着她的人,不是师父便好。
三百年间,我也曾想过,我是否也应该用一场盛大的祭奠来悼念师父,然终究还是作罢。我并不希望师父变得如酒神一般,成为众人眼中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
信仰若是不够纯净,那么不妨不要。反正师父他并不那种是依靠凡人的信仰而活的神,如果他真的需要信仰的话,那么一个我便已经足够,我愿意化作一缕尘埃,即使卑微,也心甘情愿——我可以给他他最执着、最纯净的信仰。
只是或许,我所能给他的,他未必想要,否则三百年前,他也不会抛下我,一个人离开。
一走,便是三百年,甚至……会更久,甚至……再也不会归来。
我一直都知道的,我的师父他……再也不可能归来,然而我却一直在等,因为除了等待,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师姐,”梨织的声音轻轻响起,似乎还带着一丝没有尽兴的不甘愿:“明年的酒神祭,我们还来吗?”
“当然。”我微微一笑,却控制不住泪水不断的往下落——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三界之中所有人都知道,我师父不会再回来,时不时在我耳边旁敲侧击想让我放弃,其实我并不是不知道,偏偏自己始终不肯释怀。
他们都知道我不可能等到师父,可是都知道我还是会一直等下去,都看着我等下去看着我什么时候会放弃。
多么可悲。
这酒神祭年年有,可是我的师父呢?他的音讯却是全无。
我长久的守在梨山,等待着师父,其实早就知道,师父他终究是不可能再回来的了。
即使我耗尽自己的修为,换来梨山梨花似锦,师父他也不会依约回来,当初他与我约定的时候,必是知道,我是不可能做到那一切的。
当年,师父走得云淡风轻,我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无论怎么乞求,他始终不曾回头。
脚下的城镇,当年不过是一片杳无人烟的树林,林中连路都没有,天上乌云蔽月,林中不透一丝光亮,若不是因为有点小修为眼力极佳,怕是我早就与师父走散。
饶是如此,却依旧是走得磕磕绊绊,林中荆棘丛生,还时不时听见怪异的鸟鸣,即使明白这世间并没有什么妖魔鬼怪会吓到自己,还是会感觉……煞是恐怖。
一个不小心便被横亘出来的树根拦住,来不及稳住身形,因为看到师父正要走远,于是毫不留情地摔了跟头。
“呸呸!”我吐了吐嘴巴里吃到的树叶与泥土,腐败的树叶味道真是难吃极了,可是比这更难过的是我抬起头时再也看不见师父的身影了。
被遗弃的感觉从未如此之甚,我呆愣地趴在原地,感觉眼睛好酸好湿。
好像是人类想要哭泣时的感觉,我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师父曾说,若我哪一天开始懂得人类的情感,能够流出眼泪时,离仙的果位才是更近了一步。
我想我开始懂得了,可是师父不要我了。
眼泪始终还是没能流出来。
我想那时候我的心情是彷徨而绝望的,被师父抛弃的无助,远胜于我在人间历练的那百年更来势汹汹。
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情,生生噬咬着心口,想要宣泄,想要发泄。后来我知,那是人世间所谓的情爱……还有恨。
贪嗔痴,爱憎会,求不得。
那是我自己都未曾知晓的执着,我的心魔。
好在,师父终究还是折回来了。
抑或者,我情愿他从未回头。
他低下身子,轻声唤道:“清止。”
“师父——”以为被抛弃,终究他还是回来了。所有的不安此时一道涌现,想问说“师父你不要我了吗”那句话始终是无法开口,唯有将长久以来的疑惑问出口:“师父你究竟要去哪里?是不是……不愿意带上我?”
师父轻轻一叹,伸手将我拉起来,细细为我把身上头上沾上的树叶拿开:“清止,这一次,你便不要跟着吧。”
“为什么?”我自是不肯,只等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
师父沉默好一会,眼睛始终不肯看我,只是盯着黑暗树林中的某一处。
许久之后他才动了,走到一边,随后回来,手上拿着一株羸弱的树苗。
“清止,这是梨树,”他笑得云淡风轻:“我常想着,梨山却无梨树,终究是名不副实,多少有些缺憾,清止,你可愿意为我做一件事?”
“愿意。”当然愿意,别说一件,哪怕是千百件,只要是师父开的口,我必定要达成,即使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
师父当然不会想要我的命,他只是将那树苗塞到我手中,低声道:“清止,这一次,你便不要跟着我吧。你回到梨山,帮我照顾好它,我答应你,待梨花开时,我便回来。”
“真的吗?”我心内虽然还是有些疑惑,可是师父从不曾骗过我,所以我不疑有他,于是点头:“那师父我们说定了,梨花开时,你便回来。”
“好,”师父摸摸我的头,若是平时我定是要恼了,可是此刻,不一样——师父的声音低沉,好似在与什么告别:“不要再跟着我了。”
我留在原地,我答应了他不再跟着他,我答应了他要等他,那么我便等着好了。
他会回来的,他答应过我的。
可是他始终没有回来。
那一天,也正是酒神祭,可是当时我并不知。
每年我都会到我们最后分别的地方来,小树长成了大树,被人类砍倒,树林变成了村庄又变成了城镇,于是我知道了那天原来是酒神祭。
知道此事后的第二天,我跑到酒神的居处,喝了他三坛美酒,接着借酒装疯砸了他小半个酒库。
我知道我这是在迁怒。
可是我再怎么迁怒,师父终究是骗了我,他终究是不可能回来了。
他与我的约定,是认准了那梨树不可能开花,是认准了他不可能再回来,所有的一切,只是将我甩开的借口而已。
我恨酒神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