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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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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坛。
两坛。
三坛……
“上官少侠真好酒量,再来一坛如何?”
上官皠用袖子抹掉唇边的酒,“再来…就再来……小爷怕你不成……”话音还未落,忽然一个踉跄,晚上的菜饭和着酒哗啦吐了一地。店里腾起一阵哄笑声。
“你不行,我来。”他身后一个眉清目秀身材单薄的年轻人一把推开他,一条腿踏上凳子。
“沈兄弟……”
“上官大哥,你先歇着吧。”沈窕满不在乎的笑道。
“小兄弟,你行吗?”对面那紫棠面皮,敞着胸脯的汉子上下打量着他。
“有胆量就放马过来。”脆生生的声音,却含着股玩世不恭的傲气。
“好,接酒。”一大坛开了封的酒横空飞了过来。
沈窕轻笑一声,伸手一把抄住坛沿,顺势一个转身便已盘坐在桌上,滴酒未溅。
“好身手!”店堂里喝声雷动。
“出去,出去!一钱银子也没也敢到这来拼酒,也不睁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出去!要不是看在上官庄主面子上,今儿绝饶不了你们……走!下次再来,小心掌柜的打断你们的腿……”
两人早已喝得七荤八素头重脚轻,到得门口吃这一堆,登时把持不稳双双扑倒在地上,溅起一身的泥水。上官皠放声大笑,抓起摔脱的鞋子朝那门上扔去,随即一把拉起沈窕,“沈兄弟……我们走。”
湖上刚下过雨,泛着股清新的青草味,夹着桂花潮润的幽香。一轮明月半裹着朝雾似的云翳,洒下迷朦的辉光,映得十里平湖缥缈若幻。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沙河塘那边的灯火也渐渐只剩了零星的几颗。两人搭着肩,沿着长堤东倒西歪的走着,也不知要走到哪里去。堤上早已没有了人,茂密的树影鬼魅也似,潮冷的夜风穿过堤树飕飕的吹过来,夹着零星的雨点,吹上湿透的衣衫。“好冷……”沈窕咕哝道。上官皠伸手将他望这边拉,一不留神双双滚倒在堤边的草地上。
“我们……就睡这里……”沈窕迷迷糊糊的说道。
“好……”上官皠翻过身,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头贴着胸脯,很是暖和。
“三公子,你看……”
“一定是喝醉了,睡到现在,却是有趣……来人,把他们扶到我马车上。”
“三公子……”
“你们谁的马借我,睡这里可是要着凉的……”
“我……我不能跟你回凉州了……”
“为什么?”
“我……有件事我其实一直瞒着你……”
上官皠满不在乎的笑了一声,“你是女的,对么?”
“上官大哥……”
上官皠哈哈大笑,“这都看不出来,这些年你的上官大哥就白当了……”
“上官大哥……”
“我猜……是吕家三公子?”
沈窕两颊绯红的点了点头。
“好啊,”上官皠提起酒壶来为她斟满,“吕三公子是个好人,大哥也为你高兴,不过吕家这啸松堂内……”
“游忻说,庄子迟早是他大哥或者二哥的,他在堂里从来也没出过头,就落得像他六叔一样做个闲散人了……”
上官皠微微叹了口气,“但愿……”随即又提起酒壶笑道,“不说这些了,我们这么些年,该游的地方也都差不多游遍了,想做的事情都做过了,也不枉兄弟一场,如今就要见不着了,别管其他的,先一醉方休吧……”
白梅萧疏,泛着冰一般清香,庭院一片静谧,听得到脚下枯叶细微的碎裂声,皎月越过墙角,泛出水一般的清辉。窗棂的茧纸上映出案前读书的身影,清瘦而挺秀,野鹤闲云一般,恍在烟火人世之外。
沈窕站了移时,唇边不由泛出丝微微的笑容,摇了摇头。自己看上了他哪一点,好不容易逃出爹爹的碧螭庄,竟然会嫁给啸松堂的三公子……身在啸松堂这样的百年名门里,却是一点灵澈之心,如浴清风朗月,诗文琴箫能润得人几乎迷醉……若不是真见到他,真的难以想象啸松堂这样阴沉森严的地方会有这样的人……
“窕儿,你还不进来,外面多冷……”窗内传来吕游忻清润的声音。
“你知道我在外面?”沈窕吃了一惊。
“无风梅影乱颤,除了你在外面,还能有谁?”传来吕游忻咯咯的清笑。
“你呀……”沈窕几步跨过去狠命的砸着窗棂,一面大笑道,“快打开,快打开……你竟然也敢作弄我……”
吕游忻打开窗户,任她从窗外一股风似的跃了进来,险些碰翻案上的笔砚。
“你这脾性,被我爹看见……”吕游忻一面扶住她,一面笑道。
沈窕吐了吐舌头,“你这些书啊诗啊琴啊的,早被你爹烧过无数次了吧……”
吕游忻目光一时有些黯然。
“是我失言了……游忻……我不是……”
“不是……我是在想,你做这啸松堂的儿媳妇,一定很不惯吧……”
沈窕心上颤了一下,跟上官皠在一起的那些纵马啸奔,迷乱狂浪的日子……吕游忻果然是最了解她的人……嫁过来三个月,她几乎要被这深堂里庄肃沉闷的气氛逼疯了……早知是如此,当年何必逃出碧螭庄……
沈窕搂住他的腰,“嫁的人是你,就值……”
吕游忻也搂住她,“这些年我还得先为爹尽了孝道,等到……我大哥继任那天,我就去向他讨个守坟的差使,我们便可离开这庄子了……”
“可是你……”
吕游忻笑了笑,“这啸松堂,我也呆腻了,我本来就不像我大哥二哥那样,是块混江湖的料,只是这些年江湖局势动荡,爹的身子也不好,庄上也很有些吃紧,我虽做不得什么事情,好歹也是个人手,等到……”
沈窕笑了起来,“你不用说了,我现在毕竟也是啸松堂的儿媳,我们沈家出来的人也不是等闲之辈,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素帏如雪,白幡纷飞。
沈窕一袭缟素,伫立帏侧,心上似已被掏空了,一片虚漠,什么也没有。连生不如死的裂痛都似已远去,隔着渺茫的白空,止偶尔触着针尖般涩麻的刺痛。
楸儿还在堂下跑来跑去,穿过道道白帏,石地板地发出啪啪的声音,是不知道他的父亲已经不在了,还是正在四处寻找他的爹爹……
游忻自幼身体单薄,她一直都是知道的,但是没有人想得到会这么快,先以为只是偶感风寒,七日高烧,人就这么去了……还不到三十岁……
暮春的梅雨,洗得窗外的槐树泛起黯淡的亮色。疏簾半卷,青竹凉簟上也泛着层淡淡的水气,浸得人关节生疼。莲子羹在几上已经放了很久了,沈窕伸手拿过来,勉强喝了两口,凉得难以下咽。楸儿翻着案上他父亲留下来的书,似懂非懂的看着。
外面传来敲门声。
“进来。”沈窕说道,吊唁的宾客应该都走了,这时候来的会是谁。
“少夫人……”是七堂主裴向瞿。游忻性情淡泊,在庄上从来甚是落寞,裴堂主虽然比他大了近十岁,却是他生前在庄上仅有的几个知交之一。
“裴堂主……”
“此时贸然打扰少夫人,实是……”
“裴堂主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三公子明日便要下葬了,少夫人和小公子准备……”
“我带楸儿下山去,寻个镇子自己过活,明天老堂主应该会亲临送葬,到时候我会跟他提起的。”
“少夫人,实不相瞒,我今日来,正是为了此事。”
“裴堂主?”
“夫人若是了然一身,下山去自然无妨,但是夫人可曾想过小公子……”
沈窕看着他。
“恕裴某直言,夫人到啸松堂时日不长,三公子又是极不愿多事的人,其实不知这啸松堂内的水深……”
“你是说……”
“若是裴某这些年在啸松堂没有看错,夫人离得啸松堂,小公子一离此地,只怕是凶多吉少……”
“为什么?”
“三公子禀性淡泊,从不过问嫡嗣之事,夫人可知如今大公子二公子与六公子七公子之间的夺嫡之争已经烈到庄上人人自危了……老爷子这几年身体越来越差,纵是知道也管不过来,老爷子一旦仙逝,只恐除了屈人掌中便是斩草除根……恕裴某斗胆说句话,三公子这病,只怕也有些不明不白……”
沈窕心内一阵剧烈翻涌,莫名的异样恶心,几乎要吐出来。
“少夫人你怎么了……”
“依……裴堂主看,应该怎么办……”沈窕的声音已是青冷如冰。
“裴某身为七堂主,本不敢与内眷有任何牵连,只是如今三公子……裴某冒死进言一句,事到如今,夫人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争。不但要争,而且一定要为楸公子争到庄主,他人即使争不到庄主,毕竟暗中早有势力,彼此牵制尚能得活,小公子若是争不到……”
衰草漫天,烧过的草茬上蒙着层清晨厚厚的白霜,一线细径蜿蜒明灭草间。队伍走过,枯草间散落上白花花的纸钱。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新翻的黑土泛着地下面的潮气,鲜得逼人,最后一铲土也落下了,沈窕眼前一黑,几乎晕倒。
“弟妹,你没事吧……”
沈窕睁开眼睛,是二公子。“我没事……多谢二哥……”她淡淡的说。
“三弟不在了,要料理的后事还多,弟妹现在身子又虚,我那里还有几个可靠的人,明日让他们来府上协助料理事务如何?”
沈窕淡淡一笑,“多谢二哥好意,不必了。”话说得平淡,却暗暗含着不容再议的静毅,吕游俊一时也不由怔了一怔。
斜瞥之外,老爷子已经将楸儿抱了起来,显是丧子惨怛之下,愈加爱怜这个灵颖的孙子,昨日裴向瞿建议今天将楸儿带上,果然是条不动声色的巧计。
“若按楸儿所说症状,老爷子怕就在这几天了……其他人当还都不知情……只怕老爷子身边的人会不会被谁买通……”
沈窕沉吟片刻,“当是不会,老爷子的识人之能,庄中只怕难有人赶得上……”
“我也是这般想,现在六公子在关外,一两月内定然赶不回来,二公子在襄阳,我自会派人断了那一路的消息,七公子本意辅佐六公子继任,自可分权,如今六公子不在,难保不会自立门户,但根基浅薄,应是容易对付。最棘手的还是大公子……”
沈窕点了点头,“向瞿说得不错,六公子出关本就是老爷子的意思,自然已经将他排在继任人选之外了,我只担心他若是看透这一点会不会铤而走险。”
裴向瞿点点头,“原来夫人也想到这一层,我们现在手上的人马,七分堂一支可算精锐,九公子和十一公子现在也在我们这一边。十六公子虽然年幼,岑夫人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四公子那里,恐怕还要夫人亲自去说。他若肯帮我们,此事胜算大约可增一到两成。”
“昨天我已经探过他的口风,有向我们倒的意思。”
“七公子和二公子那里,我自有安排,还须一支人马一意提防六公子潜回,若难阻截,半路杀之可也,此一方面事关重大,须要绝对放心的人把持,以在下的意思,恐怕还须夫人亲自出马……”
“你放心,我自会去安排。大公子那里……”
“我七分堂这些年来大战十役避九,就是为了韬光养晦,以如今七分堂的人马加上九公子和十一公子那里,四公子即是中立,对付大公子,我估计当有将近七成胜算。”
“只是啸松堂堂规严令分堂不得勾结内眷……”
裴向瞿浅笑了两声,“我裴向瞿与三公子府的关系,这些年庄上又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若是这一票砸了,裴某早是死无葬生之地……不如拼死一搏,事成之后,夫人自可从容处置……”
沈窕点了点头,也在将这计划做最后的酝酿。
“还有一点?”
“嗯?”
“以如今庄上的格局,夫人即使为少公子取到嗣位,只是根底虚薄,倘若……”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要我和我父亲……”
裴向瞿点点头,“我知道夫人不愿意……”
“你不用说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谈什么愿意不愿意,依我看,我父亲这一着,怕才是我们真正能下赢这局棋最后的一子。我再不肖,也好歹是他的女儿,如今啸松堂的少夫人……”
“夫人能如此想,我便放心了。闻说沈府上刚被□□蚧盗走闻名天下的墨玉佩,夫人何不借此机会……”
“墨玉佩被盗?这□□蚧还是个人物……”
“他是什么人无关紧要,能不能抓到他夺回墨玉佩亦是无关紧要,夫人只是要寻个机会与沈前辈重修旧好而已……”
“你不必多说,我知道。”
外孙如今已是啸松堂的正堂堂主,即是天伦情切,沈憬贤也不得不收敛一二。本来早已没打算再认这个女儿,如今忽然与啸松堂成了亲家,倒还是天降之喜。
“战书已经送出去了,依□□蚧的脾性,今日日落之前,当会在这里出现。”沈窕不动声色的说道。
沈憬贤点点头,这意思双方自然心知肚明,□□蚧自是有天大的胆子,不然也不敢去盗沈家的墨玉佩,但是却也未必会蠢到自投罗网,只是从现在到日落的三个时辰,已经足够双方重归于好,结成联盟了。
沈憬贤已分明感到这女儿的扎手,即是对于爹爹,不当让的也是一分毫也不肯让,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了……但是联盟结成,对双方自然都有莫大的好处。
双方商谈甚欢,渐渐日将西落,露台上几乎没人记得还有一个□□蚧。
林间忽然白影一闪,沈窕方才看到还未回过神来,一个白衣人影已经立在前面亭角之上,衣袂迎风,翩然飞舞。超妙绝伦的轻功。
沈窕和那白影一时间皆怔住了。
“上官……”
“沈窕……”
沈憬贤飞身拔刀掠了出去。
“上官……”沈窕站了起来。
“后会有期。”上官皠双手一抱,身形登时如断线风筝般的飞了出去,沈憬贤赶到山亭时,连影子都已见不到了,只听林外传来阵阵俊逸的笑声,渐行渐远。
沈窕似觉从那笑声中听出凄凉,又似觉没有。
上官皠自是不当凄凉的。
丙戌九月廿八
北川子于塘朗山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