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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生在日本的中国少年(上) ...

  •   是的,这个城市不是我的。从记事起我就感觉自己完完全全是个外人,和这个城市格格不入。我曾经对这里充满了恐惧感,发誓不要再来第二次,那种恐惧感不亚于疾病和战争。但是再次回到这里,心里反而如此平静。
      是啊,这个城市不是我的。自始至终我都是个旁观者,像是欣赏电影一般沉浸在这个城市的巨大阴影里,经历了悲欢离合之后,又发现现世安稳,心里充满幸福。
      我和诗诗走出地铁站。身后巨大的JR塔矗立在灰蓝的天幕下,雪地上人影匆匆,眼前的大丸商场放着不知名的洋乐。是的。我回来了。
      这里是我出生的地方,北海道,札幌。

      我和诗诗在国内简单地举办了婚礼,只宴请了家人和几个要好的朋友,就在大家的祝福中飞到北海道度蜜月。
      我是很想去马尔代夫的。人人网上有朋友分享马尔代夫的照片,甚是羡慕。沙滩竟然是白色的,海水也漂亮,浅处碧绿,深处蔚蓝。而我和诗诗所在的沿海城市青岛,海水是灰蓝色的,浪花也是浑浊的白,一点都没有南方的海那样秀气。
      更何况马尔代夫在百年后说不定会消失,这种即将失去的感觉,让我想在它完全沉没之前欣赏落日余晖的心情更加迫切。
      我真的很讨厌失去。无论好的坏的,很少能够失而复得。但好在我拥有的够多。
      所以诗诗提议跟我一起去北海道,我本不情愿,但时隔多年,竟勾起一分寻找儿时回忆的乡愁来。于是便想想,说好吧。

      之所以说“去”,而不是“回”,是因为我一时一刻,从来都没有属于过这里。
      但人生中的确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曾经在这里哭过笑过。这里有我的幼儿园和小学校,还有我的母亲,我的老师朋友。

      我该从何说起呢。
      我是一个日本出生的中国孩子。
      我的祖籍是福建金门。祖辈远渡东瀛打拼,曾经做过货船生意,也曾有过一点小小的钱财。据说国父孙中山策划革命推翻帝制时,我的祖上也在日本捐钱捐物不遗余力,但是这到底是不是真的,现在无从所考。
      直到我父亲那一代,家境还算是富裕的。当时我祖父在横滨开了一家小小的中国饭店,因为手艺不错,祖父又为人大方诚恳,客人还是不少,账面也是常有盈余。后来祖父中风不能工作,我父亲和叔父都不愿接任,于是饭店就闭门了。
      我对我祖上的事情其实并没有十分的了解。因为我父母在我5岁那年就离婚了。离婚之前就不记得父亲在家吃过几次饭,离婚之后更是很少见到,甚至到现在我几乎都不记得父亲长什么样子。但是我的祖父亲切慈祥,对我无比宠爱,有关祖上的事情都是听他讲的。
      我祖父非常爱国。或许是因为他出生在战乱年代,经历过日本人对中国人的歧视和侵略,因此在爱国立场上非常坚定,甚至可以说激进。我叔父和日本女子结婚,很希望因此加入日本国籍的时候,我祖父气的大病一场。
      现在想想叔父也是固执的人吧。祖父让叔父跪在祖上灵牌前,我叔父坚决不跪,执意要加入日本国籍。祖父气的浑身发抖,说,我不是不明理。你说你不当中国人的理由吧,说服我我就同意。
      叔父含着眼泪大吼,说我为什么不当日本人,我就是在日本出生的,我不会说中国话,我没有中国朋友,凭什么大家都说我是“在日中国人”,凭什么别人有的我没有,凭什么我隔段时间就要换签证!
      祖父气的说不出话来,只说好吧,你也是成年人了,只是和人家结婚,就对人家好点。
      叔父娶了日本太太,入了日本国籍。这在我看来合情合理,对于一个人来说最重要的是归属感,你发自肺腑地感觉你是这个地方的一部分,然而世俗情理却偏要把你隔绝在玻璃窗外,想来不难理解叔父的心理了。只是祖父固执守旧,想不开罢了。

      我母亲出生在青岛的一个渔村。当然,现在这个渔村已经不打渔了,处处高楼大厦花团锦簇,海边是栈道广场,比起任何一个大城市都不逊色,但当年确确实实只是一个贫穷破败看不到希望的地方。
      母亲性格豪爽坚强,又争强好胜,上了所不好不坏的大学。那个年代还算是精英教育,大学生是象牙塔的精华所在,她本来的人生应该是以优异成绩毕业,进入国企或是事业单位发光发热,但是偶然的机会,她被学校公派到日本读了一年书,回国毕业后觉得这样结束学业又不满足,于是到北海道大学读研究生。
      我的父亲和母亲就是在北海道大学图书馆认识的。

      如果我是个梦幻的人,或许脑海中会浮现这样一个场景,长发飘飘的漂亮女孩,羞涩清秀的帅气男生,一封被手心的汗打湿的情书和一杯咖啡,一个浅浅的吻。
      这应该是图书馆恋爱的原本剧情。但是我太过于现实和悲观,又或许我对自己的父亲太有成见,直到现在我都觉得我父母在图书馆相遇相知相爱是一件荒诞而又可悲的事情。
      我父亲不配拥有我母亲的爱。我这么想。每次这么想都被自己的想法吓一跳,但还是这么想,可悲又可怜。
      我父亲是花花公子。或许日薄西山的家世使得他并不配称作为公子,但他的确很花。大学时代我的祖父为了约束他的放荡,曾经把他安排到一个管理严格的寮里,那个寮是有门禁的,每晚8点关门不允许出入。但是他仍旧和狐朋狗友去喝酒,找一夜情,好像这个世界的规则和纪律对于他而言是
      一纸空文。
      好在他脑子够聪明,学校的功课并没有落下,一科没挂地毕业,又顺利地考上了北海道大学读研。我祖父还是很高兴的,认为我父亲立志于为学,勤奋刻苦,但其实父亲只是不想过早走上社会,想在学校多玩几年罢了。
      这样的人本不应该出现在图书馆里,但是偏偏那一天他就去了图书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如果我父亲在,一定会很讨女人缘地说这是缘分注定,但是我觉得这是个莫大的错误。
      我的父亲走进图书馆。他穿着讨喜的白色衬衫和驼色休闲裤,头发乱乱的,表情诚恳。我母亲抬头看到他,觉得他很亲切,像是个上进的好青年,因此对他的第一印象非常深刻,后来也时时对我说起。不得不说我父亲人长得漂亮,也难怪会玩弄那么多人的感情。
      我母亲当时写社会学的小论文,正在专心致志地查着资料,因为日语并不是第一语言,所以一些专业术语需要查字典,所以她眉头轻轻地皱起来。她说她那天穿着一条墨绿色的百褶裙,一双白色的高跟凉鞋。我不知道为什么女人对于一个重要的日子的细节回忆往往就是穿着和打扮,而且我也不觉得绿色的裙子和白色的鞋子搭配起来有怎样的可取之处,但是父亲真的就看上了母亲,买了杯咖啡放在母亲的面前,又恰到好处地坐在母亲旁边,说:你在看《社会契约论》么,好巧呢,我也选了社会学。
      父亲常常逃课,天知道他到底是不是选了那门学科。但是母亲觉得身在国外,要为人友善,于是很和气地笑笑,说,没见过你呢。
      父亲说,你没见过我,我可是常常见到你呢,可爱的女孩。
      那时我母亲已经24岁,论年纪也没法做可爱的女孩,但是奉承话听来还是赏心悦目,母亲摇头说您客气了,然后又致谢。
      父亲听出母亲的口音不像是日本人,于是用蹩脚的中文问母亲的名字。
      母亲吃了一惊,但还是回答了:晓鸥,海鸥的鸥。
      父亲凑到母亲耳朵边说,我也是中国人呢。
      看不到却听得到父亲的呼吸里带着笑。
      我母亲想,这个中国男孩还真的挺有意思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出生在日本的中国少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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