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七月的沙漏

1、（陆厉）南柯

　　那是紫昭三年三月初三，万物微微复苏，青碧与开遍的姹紫嫣红交映，衬得琴鼓山的天诡异得明媚。
　　青年驾驭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疾驰。他脸上的笑容嚣张不羁，即腰的长发肆意地飞舞，整个人流露着令人艳羡的不羁与自由。
　　他身后是一群精致武装后的随从，乍一望去，好似一大将率领着自己得意的军队，征讨这片不服管理的土地。
　　“皇兄四月生辰，这琴鼓山珍禽异兽遍地。谁要有所获，领回府上，重重有赏！”
　　“是！王爷！”
　　马蹄阵阵，惊起一片飞鸟。一队人却全然不顾，挥鞭向前。这不是一次普通的狩猎，在他们眼里，前方猎物的身体早已化作一片片堆砌的金钱。

　　灾难来得毫无预兆。第一声惨叫响起陆小凤只来得及回首一顾，□□的马儿就受惊似的掀起。他顺势往旁边一滚，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怪物。
　　那是一只比成年男子的手臂还要粗的大蛇，金黄和雪白交错的鳞片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妖异的光芒。中段的身体盘了起来，粗壮的尾巴恼怒的一扫便是一次惨剧。被抽中的士兵伏在地上，要么是被砸断了脖子，要么是撞在岩石上摔破了头。其中一个倒霉鬼急于逃跑，被恼火的大蛇一口叼起囫囵吞了下去。
　　那只大尾巴甩过来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拔剑以对。哪料那千年妖蟒的鳞甲坚硬无比，狂怒之下气力全然无敛，竟硬生生将纯钢的利剑扫断！
　　祸不单行，本来没有注意到他的蟒蛇这下瞪着浑圆的浊黄眼珠幽幽地转过头来。隔老远他都觉得那股从大蛇鼻中喷出的腥臭的气息几乎迎面扑来，恶心得他趴在地上干呕起来。
　　大蛇吞下那个人，吐着猩红的信子冷冰冰地瞪着他。陆小凤抓起同伴掉落的武器支撑着站起来，举着剑要向他砍去。妖蟒被他的意图激怒，仰天发出一阵非兽非禽的咆哮，尾巴抽风一般乱甩！
　　陆小凤艰难地躲避还是难免被扫中几下，他趴在地上呕出一口血，身上的骑装已经破烂不堪。宝剑脱手而出的时候他脸上露出一抹虚幻的笑意：今天果真要交代到这了吗……
　　他倒下去的那一瞬，只觉得耳边有千万琴鼓齐奏，妖蟒的身体舞动的好似一段白绫。
　　周围碧绿的景色迅速发霉，陆小凤来不及分辨这到底是因为他的□□即将熄灭还是如何，便堕入了黑暗……

　　他觉得自己死了，要么就是升仙了。
　　他周身围绕着七八只雪白的、长颈长腿的鸟儿。丹顶鹤一般优雅，额顶却皆是一簇上挑的红羽。
　　尾羽很漂亮，明明是雪一般的颜色，迎着阳光却好如七色琉璃，委婉地拖在地上。
　　一只浸在浴池中醉生梦死。
　　两只纠缠在石块上抵死缠绵。
　　剩下一群天空盘旋或地面涅槃。
　　突然肩一沉，脸颊被细腻地磨蹭。
　　他转头。
　　那双绯红的眼眸温和地凝望着他，委婉仿若那一池漾着涟漪的春水。
　　陆小凤受了蛊惑一般慢慢凑近，轻轻亲吻着他洁白的翅膀。
　　唇甫一沾上，便觉得有股火焰从嘴唇开始烧灼，从口腔蔓延到食管。五脏六腑都似要融化，就像有股岩浆在身体内游走。
　　痛，火辣辣的痛。整个身体都快化在里面了。
　　现在一定快死了吧……陆小凤闭上眼睛，看来之前是活着的了……

　　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好像被拆掉了，关节处钝钝地痛，手腕最甚，陆小凤在想是不是断掉了。
　　鼻尖萦绕着令人安心的草药味，他贪婪地嗅了几下，皱皱鼻子露出个温暖的笑……
　　“你醒了？”
　　一个声音朦朦胧胧地在他耳边氤氲，陆小凤晃晃脑袋想要听的更真切。
　　“别乱动。你外伤很重。”
　　一只手抚在他额头好似在试探温度。粗糙并不怎么柔软的掌心令陆小凤莫名的安心，就着那温和的温度，他又慢慢陷入了黑甜乡……

　　在床上浑浑噩噩不知道多少天了，等彻底清醒的时候陆小凤快乐地发现自己可以动了。他跳出被窝蹦了两下，然后一边扭着腰一边往外走。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夸我乖宝宝～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夸我乖宝宝～摇……”
　　“你在说什么？”
　　陆小凤停了下来，保持着端手臂的姿势扭了个90°，转头笑眯眯地对着身后的人打招呼：“这位兄台一表人才，是你救了我？”
　　紫衣的男子温和地笑着点点头，陆小凤立刻将下身也转了过来端正姿势认真地说：“我是陆小凤，多谢兄台救命之恩。”
　　句子的确很认真，但是他微勾的唇角戏谑的声调，怎么听怎么让人觉得他不正经……
　　男子上下打量着他，微微点点头：“嗯，你去好好休息吧。”

　　陆小凤打滚很郁闷。
　　原因就是那个声称救了他的很好看的男人不愿意告诉他自己的名字也不愿意详细描述那一天的情况。
　　想来能从妖蟒口下救下自己的生灵也不会是普通的人，但陆小凤就是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可是那个人太安静，安静得连一向话痨的小凤凰对着他说半个时辰都无法继续嘚啵的地步。
　　他只是一直捣着草药，制着药丸，整理着药册。时不时搭上一两句，也有丝百无聊赖的意味。
　　于是无聊到的陆小凤只好继续唱：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夸我乖宝宝～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夸我乖宝宝～”
　　然后伴着那个人规律的捣药声或者细碎的翻书声，痴痴入眠。

　　他也问过男子他什么时候可以走。
　　男子却还是笑笑，递给他一碗褐色的药汤。然后陆小凤就只能无奈地接过。

　　他是凤云王，外姓王爷，但和当今皇上的关系很亲密。本来想着这一次来琴鼓山猎个珍禽异兽回去，小的当宠物，大的杀了当装饰。谁知半路杀出来个蛇妖，把他的手下吞杀殆尽不说还将自己重伤。
　　现在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室友虽说赏心悦目但是太闷。而且皇上的生辰将近，再不回去误了时辰，皇帝虽说会听他解释，但朝中那些奸诈小人不知道会说些什么不中听的。
　　叹息。
　　他必须回去。
　　可是他莫名的舍不得。
　　这原始的惬意。
　　这闲适的时光。
　　这淡泊的男子……

　　男人还喜欢音乐，这是他与他的相处中总结的。
　　那一次小凤凰在那嘚啵，而他闲着无聊，就会掏出一支紫竹箫。有些伤感地演奏起那唯一的曲目。
　　夜凉如水，凤云王爷却觉得有些热。
　　厉南星突然停了演奏，垂着头嗫喏：“你那首童谣……你会唱吗？”
　　“那首？”陆小凤愣住，“哪首？”
　　厉南星抿抿唇，朗声念了出来：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夸我乖宝宝……”
　　幼稚的填词，清朗的声音，一本正经的语气，莫名的，在这微凉的春夜，充满了微带着调戏的喜感。
　　于是陆小凤很不给面子地大笑起来。厉南星本来就为了念那么一段词害羞，看他笑成这样更是气不过，粉着一张俊脸狠瞪他。
　　陆小凤笑够了，哆哆嗦嗦地抓着他胳膊爬起来，又坐回他身边，对着星空郎朗地唱起来：
　　“摇啊摇，摇啊摇，一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夸我好宝宝，请我吃块大年糕”
　　厉南星脸红红听他唱完，然后揪下一片叶子，试了两下，就开始慢慢吹。
　　明明是这么简单的小东西，但在他嘴下就不凡起来。
　　然后慢慢地小凤凰就不说话了，愣愣地看着那片唇瓣抿出冷漠的弧度，哀伤的旋律就从那个缝隙中漏出。
　　声音止了，陆小凤却愣愣地看着那双正对着他的微白双唇，二了吧唧的呢喃：
　　“如果你是女孩，我一定要娶你为妻。”
　　男人愣了愣，出人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发怒，只是苦笑，转过头望向远方。
　　可谁知小凤凰脑子里哪根弦儿搭错了，硬生生地掰回那个人的肩膀，认真地看进他眼底。
　　月光在他们眸中流动，宛若泉水。
　　不知谁先靠上谁的唇，谁先搂住谁的腰身。
　　火热的顶峰，他呢喃着“我爱”，而他却搭上他的肩，温柔而坚定地说：
　　“我叫，厉南星……南方的南……天上星星的星……凤凰……你记得……一定要记得……”
　　他点头，胡乱地应着。这个人的身体火热，紧致，销魂。这种想要全心全意去占有去征服去温存去呵护的感觉，他从未在任何女人身上燃起过。
　　“南星……”他低低地呢喃，“南星……”
　　多想就这么停留在这一刻。
　　没有金戈铁马，没有阿谀奉承，没有勾心斗角。
　　天地间，只有这片不知名的山林，这个云淡风轻仿佛下一刻便会乘风而去的男子……

　　“王爷，王爷！”
　　谁……的声音……
　　“王爷！王爷醒了！太夫人！太老爷！花少爷西门公子！王爷醒了！”
　　小情？
　　花满楼……西门吹雪……
　　陆小凤呆呆地凝视着头顶的帷幔。

　　这是……
　　凤云王府？

　　陆小凤安抚着哭得梨花带雨的母亲，又抽空问了几个问题。
　　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睡了多久？
　　我去琴鼓山，又发生了什么？

　　今天是紫昭三年三月初四。
　　你从琴鼓山回来，睡了一天，谁也不知道在那里发生了什么，总之你带了十三个人上山，只有你自己回来了。

　　陆小凤不等花满楼说完，就发疯似的夺门而出，抢过一匹马飞奔至琴鼓山。
　　他循着记忆的轨迹找到那片巨蛇攻击他们的土地。那片土地焦黑一片，寸草未生。
　　只在一柄断剑旁边，有一片黑色的闪耀着紫色晕光的羽毛。
　　陆小凤混混的脑子这才猛然清醒。原来，他根本一点儿都不了解厉南星。他住在哪里，他是什么地方的人，他为什么要救他，他是怎么救的他，一切的一切，他都一无所知。
　　他捡起那片羽，小心地护在怀里。
　　起身，茫然地看着这一片天地。

　　他不信，那个紫衣淡漠，束发随意的少年，竟只是他南柯一梦。
　　他不信，那一晚的童谣那一晚的缠绵那一晚的眼泪，都是他的梦他的幻想他的痴念。
　　那是他的厉南星。
　　那是属于他的半个月的记忆。
　　谁都没有权利否定。

　　厉南星仰躺在氤氲的雾气里，张着眼睛，表情空洞。
　　“摇啊摇，摇啊摇，一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夸我好宝宝，请我吃块大……年糕……”

　　他合上眼，盈满的水珠从他眼角滑落。

　　凤凰……人生在世……但求一场南柯……
　　而我，却希望你，永远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