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尽望晴》细语

2、第 2 章

　　楚尽雪坐在林望晴早已准备好的马车里面，隔着纱窗看着林望晴和那些掌门们一一道别。
　　想到自己竟然会是以这种方式和面貌重获自由，楚尽雪忍不住又撇出一抹自嘲的笑容。从被名门正派擒住“伏刑”的那天起，他连一丝后悔的意思都没有，也从未想过何为自怨自艾，但是今日被这个丫头带出来，忽然觉得心头有些古怪的感受，他怎么觉得自己迟早要后悔的样子？
　　楚尽雪用手支着下巴，透过模糊的纱窗打量那个小丫头——翠绿的衣衫，小巧的个子，一张娃娃脸，笑一笑就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就算现在背负着这样的重担，她仍然不吝啬自己的笑容，就连对着拉车的马，她都可以微笑着去摸它的鬃毛。
　　这样的小丫头，怎么会让自己后悔呢？楚尽雪想。

　　“楚教主，你饿了么？前面有个小镇，你想吃些什么？”林望晴隔着车窗对他道。
　　“灌汤包子。你不必叫我教主了。”楚尽雪道。
　　“那....楚前辈？”林雪晴小心地问。
　　“我今年才二十六。”楚尽雪道。
　　林雪晴一时不知道怎么称呼了。良久，楚尽雪终于道：“叫我楚尽雪就好。”
　　“楚....尽雪？”林雪晴讶道。
　　“哎。”楚尽雪答应了一声。
　　林雪晴听见这声答应，脸上忍不住露出微笑。
　　林雪晴驾着马车赶了五天的路，几乎是马不停蹄。这期间，她发现楚尽雪真是一个十分独立要强的人，虽然身子有残疾，但是日常的事情，他几乎从不假手于人。
　　可是，饶是他这般自立，他一个人被困在忏罪崖的湖中小岛上，又是如何解决吃饭的问题？
　　看见他的时候，他一身精美洁净的华服，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林雪晴心中疑问很多，却不再说出来——既然他不说，想必是不愿意让人知道。
　　林望晴披星戴月的赶路，眼看凌波山庄就快到了，她心中又是庆幸又是忐忑，武功尽失楚尽雪，真能拯救自己的父亲么？她怀着这样的担心，终于来到了山庄的大门前。
　　看门的老仆人看见熟悉的马车远远的过来了，激动的连忙跑进庄内报信。很快，一群人聚集在门外来迎接大小姐的归来。
　　林望晴抹了一把满是风尘的小脸，跳下马车，冲着为首的男子唤道：“大师兄！”
　　那名被她称为大师兄的青年男子名叫杜亦飞，是林敬浩的大弟子，颇受器重，此刻见林望晴归来，脸色不由一沉，责备道：“望晴！你怎么可以私自跑出去这么多天！”眼中却是安心的欣慰。
　　原来林望晴偷偷跑出去找各派的掌门，因为怕受到阻拦，所以事先并没有告知山庄中的人。虽然杜亦知道她去找各大掌门帮忙，也曾经派人去寻她，但总是慢了一步，更不知道她已经找来了楚尽雪。
　　“大师兄，我找到能够救爹爹的人了！”林望晴道。
　　“是哪位神医？”杜亦飞惊喜道。
　　林望晴语塞了一下，只好道：“他就在车上，只是他腿脚不便，需找架小轿来抬他。”
　　杜亦飞想不出哪位神医是腿脚不便的，但是还是依言叫人抬来了一张竹制的无蓬抬椅。

　　林望晴从车上扶出一个白衣的男子坐到抬椅上，那名神秘的男子容色极致，气度雍容，但是下身的衣摆中空无一物，看样子双腿自膝盖就断了的。
　　杜亦飞看清了这人的相貌，倒抽一口凉气。他是认得这个人的，七年前的魔教血战，时常会在他的梦中出现——那时候他不过十七岁，仗着年少气盛，第一个去挑战楚尽雪，结果半招就败下阵来，楚尽雪轻蔑的眼神他至今难忘。而这个可恶的人就坐在自己的眼前！
　　杜亦飞强压下心头的怒火，毕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若传出去凌波山庄开门引纳魔头，终究不好。所以他勉强挤出笑容，抱拳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楚尽雪微笑道：“我姓楚，叫楚雪。”
　　林望晴连忙补充道：“楚雪公子是隐居世外的神医金留命的关门弟子。”
　　杜亦飞道：“久仰。”转身命人将楚尽雪抬了进去。
　　林望晴要跟着进去，被杜亦飞拉到一边：“望晴，你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林望晴眨眼道：“他是金留命的徒弟啊。”
　　杜亦飞气道：“望晴，我不是和你说笑！你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总之这个人是个大大的麻烦和祸源，一旦他治好了师父，要尽快将他弄走！万万不可让他在山庄久留！”

　　楚尽雪径直被抬到一间整洁的厢房，看到他生得这么俊美，却断了一双腿，山庄的仆人们见了，无不唏嘘一番。一路上尽是对着他指指点点的人。林望晴跟在后面见到这种情况，心中很不好受——楚尽雪心里也不好受吧。她突然有些替他难过。
　　“对不起，我家里面的人都太......”林望晴跟着他进了厢房，歉怀道。
　　楚尽雪淡然道：“无妨。”
　　“那么，何时可以为我爹治疗？”林望晴有些心急道。
　　“你说什么时候开始，就可以什么时候开始。”楚尽雪道。
　　林望晴见他有些疲态，知道这接连几天的拼命赶路，着实也难为他了，于是放松口气道：“你休整一天，我们明天开始好了。”
　　楚尽雪点点头，林望晴接着道：“你有什么需要，吩咐下面的仆人就好。”
　　“我知道。”楚尽雪道，“我只是想先洗个澡。”
　　林望晴通过几天的相处，发现这个人有洁癖的毛病，她喝过水的水壶，他都不愿意再碰，这个人能为自己赶路而忍耐五六天的风尘仆仆不洗澡，林望晴这样想着，突然觉得心里有些松软。

　　楚尽雪在房间里面自己洗了一个澡，同样不许别人插手。洗完澡，在丫鬟的帮助下，楚尽雪坐到了床上。他靠在床头，拉过丝被盖住自己的双腿，虽然知道这样做没有丝毫的意义，但是总是改不了这个习惯的动作。
　　也许是为了准备明天的事情，林望晴晚上并没有来找过他。耳边突然没有林望晴那软软的甚至有些嗲的声音，一个人独处惯了的楚尽雪感到一丝寂寞划过心头，但是仅仅是一丝。也许是自己真的太久没和正常人说话了吧。楚尽雪这么认为着，索性躺下来，澄静心神，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林望晴便如他预料一般急切的推开门。这时，楚尽雪已经穿戴整齐的坐在床上，好像在等她的样子。
　　“楚尽雪，我送样东西给你。”林望晴出乎预料的不先说救人的事，而是有些兴冲冲的像要献宝似的。
　　“什么？”楚尽雪问。
　　林望晴从门外搬进来一辆精巧的轮椅，道：“有了这个，你行动起来就方便多了。”话一出口，她突然觉得不妥，连忙道：“对不起，我。。。”自己干吗这么高兴？好像巴不得他坐轮椅一般，他以前是多么一个高傲的人，现在落到这种地步，看到轮椅岂不是要伤他的自尊？要命的是自己还这么兴高采烈。
　　她不是故意这么高兴的。。。。只是连夜监工，差工匠完成了轮椅，真的只是想让他行动起来方便一些。林望晴脸色变化不定，话也说不下去了。
　　楚尽雪没等她说完，便道：“很好。我喜欢。”淡淡的一笑，化解了她多心的乌云。
　　“你喜欢就好。”林望晴又咧嘴露出笑容，将他扶到轮椅上，指着轮子上的铜环道：“你可以拨动这个来行动。你若是觉得坐垫太薄，还可以再加厚一层。哦，还有这个。”林望晴将搭在自己肩膀上的雪白毯子轻轻盖到他腿上，不知道是怕凉还是自卑，楚尽雪总喜欢遮盖自己的残缺，所以她没忘记准备毯子。

　　用过早膳，楚尽雪被连人带椅抬到林敬浩的房间。只见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形容枯槁的躺在床上，干瘦得几乎是皮包骨头的样子，全身的皮肤呈现出绛紫色，看起来很是骇人。
　　楚尽雪看了林敬浩一眼，道：“把他背后掌印给我看。”
　　于是一旁的剑门弟子就将林敬浩反转过来，袒露出他的后背。
　　林敬浩的后背上，有一个深黑的掌印，凹入肌肤，正是七绝毒掌特殊的印记。
　　楚尽雪仔细察看了那掌印，道：“七绝毒掌是一种非常毒辣邪门的功夫，但是十分的难练。从施掌者留下的痕迹来看，此人的功力尚浅，应该没有练到最高的第九层，这样的话，伤者还有的救。解救之法么，可以通过外人以特殊的真气运行方法，将掌毒逼出，另外辅以几味草药，则月余即可痊愈。真气运行的法门和药方，我会写下来给你们。”
　　林望晴闻言大喜，正要称谢，却被杜亦飞抢先道：“楚公子不愧是神医门人，了解的如此清楚，不妨待师父苏醒，我师徒共同重谢楚公子大恩。”
　　林望晴知道他是怕楚尽雪使诈，但是也劝不了师兄，只好望向楚尽雪。
　　楚尽雪淡笑道：“也好，及时跟进病人的病情，是大夫的职责，在老庄主没有苏醒之前，楚某自然不可贸然离开。”
　　林望晴无言的看着楚尽雪被抬了出去，待闲杂人等散尽，她转过头对杜亦飞道：“爹爹好了之后，可不可以放他走？”
　　杜亦飞冷笑道：“七绝毒掌是渺影神教的功夫，而这个楚尽雪正是渺影神教的前任教主。师父遭到偷袭，这件事和他脱不了干系！定是魔教余孽设下的毒计，要引我们将他们的教主救出来。哼，待师父的伤好后，这个人万万不可留在世上！
　　若是他不识抬举，敢在师父身上动手脚，那他将会即刻以最痛苦的方法死去！望晴，你绝不可以和这个人走得太近，小心中了他们的圈套！”
　　林望晴听完，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良久终于艰涩的点点头，道：“是，师兄，我知道了。”
　　杜亦飞听她这么说，脸色不由柔和下来，道：“望晴，等师父醒过来，我希望告诉他一件喜事。”
　　“什么喜事？”林望晴问。
　　“你会知道的。”杜亦飞看着她，笑得神秘。

　　楚尽雪静静的坐在他的房间里面，面前的餐桌上摆着看起来很可口的酒菜。但是他却迟迟不动筷子。
　　“你知道这里面有毒？”林望晴在门外道。
　　“小姑娘，这大半夜的，你来找我做什么？”楚尽雪道。
　　“我来给你送真正能吃的东西。”林望晴举举手中的食盒。两个人似乎都清楚，那桌饭菜里面早已被下了毒。
　　原来的一桌饭菜被林望晴倒到外面的水沟里，重新换上她刚刚做好的四菜一汤，热气腾腾。林望晴给他盛了碗米饭，忽然想到：我这样岂不就像妻子对丈夫一般？一思及此，她的脸倏地红了，连忙抛开这个荒唐的念头。
　　盛好饭，林望晴托着下巴看着楚尽雪吃饭，楚尽雪吃饭的样子也很好看。她无法想象这样一个标致优雅的人物，最后死在大师兄的剑下，或者是死在那些慢性毒药的折磨下。她一点也不愿意那样的事情发生。如果说赎罪的话，他已经赎上了他的骄傲，尊严，地位，自由，甚至健全的身体....一切的一切他都已经没有了，痛苦和耻辱将会伴随他一辈子，但是这个江湖仍然不肯放过他，难道真的要把他逼上绝路？
　　楚尽雪，你浅浅笑容的背后，藏着多少的辛酸和痛苦？
　　“小姑娘，你在胡思乱想什么？”楚尽雪问。
　　“我哪有....”林望晴从遐想醒过来，脸上发烫道。
　　“十五六岁的小丫头，最喜欢想入非非。”楚尽雪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很可怜？”
　　林望晴解释道：“我没有同情你！更没有可怜你！我只是......”
　　“感性的话，我不爱听。”楚尽雪打断了她。
　　林望晴突然觉得他有些可恶，刚刚的感伤冲淡了不少，她正色道：“楚尽雪，你想不想活命？”
　　“我的确还很留恋这个世界。”楚尽雪道。
　　林望晴道： “那你一定要听我的安排。我师兄认定你是伤我爹爹的元凶，他是铁了心要杀你，所以你要想活下去，就必须尽快离开凌波山庄。 我七天之后会布置一辆马车悄悄地带你离开，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楚尽雪道：“听起来不错。但愿能成功。”
　　“什么叫但愿？是一定能成功。我发过誓，要顾全你的安全，食言反悔也不是我林望晴的作风。”林望晴睁着大眼睛，模仿当日楚尽雪的语气道。
　　楚尽雪不禁莞尔。

　　自从用了楚尽雪提供的法子治疗之后，林敬浩的病情一天天好转。过了五天，虽然还没有完全清醒，但是身上的瘀紫已经褪去了大半。
　　林望晴的心情又是高兴又是担忧，她真的怕大师兄按耐不住，提前杀了楚尽雪。在这期间，她瞒着庄中诸人的耳目，悄悄地准备协助楚尽雪出逃的事宜。杜亦飞因为代理庄主，庄中事务i繁忙，一时顾暇不上林望晴的小动作，令林望晴的暗中行动便利了不少。

　　楚尽雪则仍然安静的呆在厢房之中，每天最多将轮椅转动到走廊里面晒晒太阳，闭目沐浴一会儿阳光的温暖。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人会找到这个地方。应该快了吧。楚尽雪张开眼睛，微风从窗外吹进来。送来几片洁白如雪的梨花瓣。他伸出手指拈住，揉碎了，淡淡的花香散发出来。
　　“落花满路无人惜，踏作花泥透脚香。”楚尽雪吟道。
　　“教主真是雅兴啊，竟然悲花吟诗起来，可惜，念的不伦不类，应该是‘落红’吧？”一个女子在窗外笑道。
　　楚尽雪所居的地方，地处山庄内一处偏僻的院落，仆人每日按时来侍候他的起居，其余时间极少进来。眼下这个时段，并不是下人进门的时辰。
　　不仅如此，这女子的口气轻佻，进入院落无声无息。应该是不速之客。
　　楚尽雪抬起头，一个水灵的年轻女子着一身碎花黄衣，轻轻盈盈的走进房门之内。
　　黄衣女子笑嘻嘻的打量楚尽雪一番，不屑道：“楚教主真是天下无双的妙人，可惜啊，‘踏作花泥透脚香’这种乐趣，楚教主是无福享受了。”
　　楚尽雪丝毫没有愠怒之色，平静道：“说吧，你见我的目的。”
　　女子闪过一丝吃惊之色，道：“教主，你真是干脆。难道你不想知道我的来历？不好奇我的出身？”
　　“江湖本质，利益往来，仅此而已。开出你的条件和要求吧。”楚尽雪道。
　　黄衣女子不由被他的气魄震慑，收敛起轻视之心，道：”教主是洒脱之人，那我也不绕弯子了。妾身乃是神教余部中人，名叫柳雅，如今教主重出江湖，正是渺影神教重振雄风的时机，因此我等神教余部希望迎回教主，再掌大业！”
　　“原来你们认为我这个废人还有利用的价值。我可有选择的余地？”楚尽雪道。
　　“教主若是顺从配合，那么林望晴这个小丫头以及这个凌波山庄，可保无虞。不然，神教如今虽然势微，但是毁掉一个庄子，还是有很多的法子。”柳雅道。
　　楚尽雪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那么，两日之后，我等自会前来恭迎教主。”柳雅拜了一拜，纵身一跃，很快就消失在房顶上了。
　　楚尽雪垂下头，眼中的神色变幻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