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攀（百合商战版）》沈悬

13、电话

　　压力是巨大的。这不仅是一场专业能力的考试，更是一场复杂的人际关系与情商测试。她必须表现得像一块海绵，充分吸收信息，又必须像一把精巧的瑞士军刀，在需要的时候亮出合适的工具。不能太尖锐，引人反感；也不能太温吞，失去存在感。
　　这种高强度的准备，像一场没有硝烟的精神拉练，消耗着她大量的心力。睡眠变得很浅，常常在半夜醒来，脑子里还在自动回放各种数据和推演。食欲也一般，外卖吃几口就饱了。
　　唯一让她感到些许安慰的，是团队之间那种紧密无间的协作感。李可和林薇的全力以赴，让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那些深夜里的语音讨论，那些即时共享的文档，那些带着鼓励和玩笑的简短消息，像黑暗里闪烁的星光，给她提供了微弱却持续的能量。
　　周五傍晚，距离会议还有三天。初步的分析和推演告一段落，苏念给了自己和团队半天的休整时间。她走出酒店，在附近的街区随意散步。
　　深秋的上海，傍晚的风已经很有凉意。梧桐树的叶子开始变黄，在夕阳下呈现出一种温暖的、透明的金色。街道两旁的店铺亮起暖黄的灯光，空气里飘着糖炒栗子和烤红薯的香甜气味，混合着咖啡的焦香。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年轻的女孩们三三两两，穿着当季流行的款式，说笑着走过；穿着西装、步履匆匆的白领提着公文包；遛狗的老人慢悠悠地踱步……这是一个鲜活而具体的世界，充满了琐碎的、真实的生命痕迹。
　　她忽然想起沈清澜。那个站在云端、俯瞰这座城市、掌控着一个庞大商业帝国的女人，她是否也曾这样，在某个疲惫的傍晚，独自走在某条陌生的街上，只是单纯地感受着这人间烟火气？
　　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沈清澜那样的人，大概连走路的时间都是精确计算过的，每一步都指向明确的目的地。
　　就在这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不是李可，也不是林薇。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手机号码，没有归属地显示。
　　她停下脚步，心里那根刚刚松懈下来的弦，瞬间又绷紧了。一种莫名的预感，像细微的电流，窜过她的脊椎。
　　她走到一个相对安静的街角，接起电话，声音比平时略微低沉：“喂，您好。”
　　电话那头，先是一段极其短暂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寂静。然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不是陈静那种经过训练的、平稳无波的声音。
　　而是更低，更沉，带着一种独特的、仿佛经过岁月沉淀的磁性，透过电波传来，比面对面时少了一些现场的质感，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直抵耳膜的穿透力。
　　“苏念。”
　　只有两个字。是沈清澜。
　　苏念的心脏在那一刹那，像是被这两个字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然后又以完全失控的力道疯狂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的、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轰鸣。血液瞬间涌向脸颊，耳朵开始发烫。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握着手机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声音，不让那剧烈的生理反应泄露分毫：“沈总，您好。”
　　“报告我看了。”沈清澜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寒暄，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却又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关于‘情绪脱节’的部分，尤其是你提出的那三个‘情绪转译’方向，有初步的可视化概念吗？不需要完整设计，草图或者关键词板就可以。”
　　苏念的大脑飞速运转。她没想到沈清澜会亲自打电话来，更没想到会直接问到这个最核心、也最大胆的部分。她迅速在脑海中调取相关资料：“有的，沈总。基于‘数字超载与实体触感渴望’，我们生成了几组关于‘未完成感’面料肌理和‘手工痕迹’细节的概念草图。基于‘内卷倦怠与松弛感哲学’，有关于‘去结构’廓形和低饱和度呼吸感色系的情绪板。基于‘去性别化诗意表达’，也有一些关于流体剪裁和抽象纹样的初步方向。”
　　她语速平稳，尽量用最简洁的语言概括，手心却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这些还只是停留在她和团队内部的构思阶段，远未成熟。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苏念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过太阳穴的嗡嗡声。
　　“周一开会，”沈清澜再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除了观察，我需要你适时地，把这些‘方向’作为‘外部视角的启发’抛出来。不用提‘织梦’，就说是你基于对年轻消费群体的观察，产生的‘一些不成熟的联想’。”
　　苏念怔住了。
　　这完全超出了她之前的准备。她原本的计划是谨慎观察，在合适的时机，基于会议讨论内容，用数据和逻辑提出一些“优化建议”。而沈清澜的要求，却是让她直接抛出全新的、甚至可能带有颠覆性的“概念方向”。
　　这无异于让她从一个观察者，直接变成一个隐蔽的“议程设置者”。风险极高。如果抛出的方向与会议基调不符，或者不被周牧和设计师们接受，她很可能当场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之前积累的所有好印象毁于一旦。
　　但……这无疑也是一个巨大的机会。一个真正展示“织梦”核心洞察力和创造力的机会，一个可能直接影响到“YUN Youth”下一季走向的机会。
　　沈清澜在把她往舞台中央推，同时也把最亮的聚光灯和最可能砸来的臭鸡蛋，一并给了她。
　　“我明白。”苏念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比想象中要镇定，“我会准备好。以‘个人观察分享’的形式介入。”
　　“嗯。”沈清澜应了一声，似乎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会议后半程，周牧可能会让大家投票初步聚焦方向。你的任务，不仅是抛出概念，还要引导讨论，让你的‘联想’能够自然地融入到他们最终的聚焦选项中。不需要强行推销，要让他们自己‘发现’价值。”
　　这要求更高了。不仅要有想法，还要有高超的引导和说服技巧，在不动声色中影响一群专业人士的决策。
　　“我尽力。”苏念说，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破釜沉舟的意味。
　　“不是尽力。”沈清澜的声音依旧平稳，却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是必须做到。这是你证明‘织梦’不只是分析工具，更是创意引擎的机会。做得好，后续的合作会顺畅很多。做不好……”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那股无声的压力已经透过电波清晰地传递过来。
　　苏念的背脊绷紧了。“我明白，沈总。”
　　“材料准备充分，但临场反应更重要。周牧不喜欢太理论化的东西，要直观，要有画面感。”沈清澜补充了一句，语气里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近乎指点意味的东西，“另外，不用紧张。你报告里写的那些问题，他们自己未必不清楚，只是缺少一个外部的、有力的声音，帮他们把窗户纸捅破。”
　　这句话，像一颗小小的火星，落在苏念有些冰凉的心湖上，瞬间点燃了一丝细微的暖意和……共鸣感。她是在肯定自己的洞察？还是在暗示，她需要自己这把“刀”？
　　“谢谢沈总提醒。”苏念说，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一些。
　　“就这样。”沈清澜干脆利落地结束了通话，没有再见，没有客套。
　　电话里传来忙音。
　　苏念缓缓放下手机，才发现自己的指尖已经冰凉，掌心却一片潮湿。傍晚的风吹过她发烫的脸颊和耳朵，带来一丝清凉，却吹不散胸腔里那阵剧烈的、尚未平息的悸动。
　　沈清澜亲自打来电话。布置了一个难度极高、风险极大，却也充满诱惑力的任务。
　　她不仅看了报告，还抓住了其中最核心、最前沿的部分。她不仅看到了问题，还想要利用自己这个“外部变量”，去扰动内部那潭看似平静、实则滞涩的湖水。
　　这是一种绝对的信任吗？还是一场更残酷的试炼？
　　苏念靠在冰凉的墙壁上，看着街对面橱窗里温暖的灯光和精致的商品，心脏还在咚咚地、沉重地跳着。
　　她忽然想起沈清澜最后那句话：“你报告里写的那些问题，他们自己未必不清楚……”
　　所以，自己那份报告，那些尖锐的剖析，并非无人知晓的真相。它们可能只是被有意无意地忽略、回避、或掩盖了。而沈清澜，需要有人把它们重新摆在桌面上，用新的、有吸引力的方式。
　　自己成了那个被选中的、去点燃导火索的人。
　　风更凉了，卷起几片枯黄的梧桐叶，在她脚边打着旋儿。
　　她站直身体，拿起手机，给李可和林薇发了一条消息：“紧急情况，半小时后语音会议。沈总刚刚亲自来电，周一的任务有重大调整。”
　　发完消息，她转身，朝着酒店的方向快步走去。
　　步履不再彷徨。
　　心底那丝被沈清澜电话激起的、混合着恐惧与兴奋的战栗，已经化作了清晰的、灼热的斗志。
　　那座雪山不仅给出了回响。
　　还扔下了一把冰镐，指向了一条更陡峭、也更接近山巅的路径。
　　她别无选择，只能握紧它，向上攀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