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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讳言之死(一) ...

  •   太成三年冬初,北风一日比一日紧。夜里一场薄雪,天亮时只剩些碎霜贴在瓦沿。

      这一日清晨,钟声刚从宫城高处滚下来,尚书省的石阶上还结着夜里冻成的薄冰,鞋底一踏便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殿中却早早生了炭炉,门窗关得严实,暖气裹着炭味,在屋檐下团成一层闷意。

      承盈照例随起居注局立在殿侧。殿门外的天还蒙着一层灰白,殿里灯未熄尽,烛火与晨光混在一起,把一重重朝服照得颜色发暗。

      御史中丞出班时,声音比平日高了一些:“启奏陛下,太常卿卢奉礼,聚徒私讲浚阳旧事,于家中言语激切,挑动士心。臣请下御史台,严加问罪。”

      “卢奉礼”三字一出口,殿中有极轻微的骚动,像一阵风从衣袂底下走过,又被硬生生按住。

      承盈指尖微一紧。她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胸口像被什么东西猛地顶了一下。

      幼时的谢府夜里灯火温暖,堂中摆着一张矮案,案上散着几卷书。谢简与人对坐,对面那人穿一身洗得发旧的青衫,鬓边已有几缕白,握笔的手却极稳。

      “卢兄。”谢简笑着斟茶,“今日再讲《春秋》?”

      那人接了茶,却先招手:“小持盈,过来写一行。”

      她捧着小小一方纸,拘谨地磨墨。那人看她执笔,点头:“字如清风,骨尚未成,可塑。”

      她在纸上写下“持盈”两个字,卢奉礼便看着纸,半是打趣半是认真地说:“持盈者,难。”

      那一幕在脑海里闪过去,仿佛隔了很远的水面,声音都被压低了。

      如今,这个在父亲案边谈经、在谢家堂中喝过茶的人,被御史在殿上点名成了“乱政之人”。

      殿上那一点轻微的骚动很快被礼部侍郎的一声“肃静”压了下去。元澄坐在高处,衣襟仍旧齐整,只是握着御案的手微不可察地收了一下。

      “卢卿所讲何事?”太傅出列,声音不紧不慢,“可有实证?”

      御史中丞立刻应道:“御史台已得卢氏门人供状,说其多次于家中私聚门生,妄言浚阳旧事,谓先朝诛戮过重,有伤天和,以此激众。”

      “浚阳旧事”四字落地,殿中更静。

      承盈听到这四个字,心里猛地发冷。她在起居注里写过“浚阳”,写过“元澄默然”,也看过永康年间的册页。但这是十年来第一次,浚阳以这种方式,被御史高声抬进殿中。

      太傅眉头一动:“浚阳之变,永康年间已有书定。卢卿若有不同看法,当于朝中直陈,何必聚徒私论?”

      御史中丞冷笑:“是以臣言其怀异志。太常掌礼乐教化,却于私室离间人心,此非一人之过,乃国本之患。”

      这话已经重到了“谋逆”的边缘。一时之间,文武之间有微妙的对视,又都很快移开。有老臣想替卢奉礼说一句,只是想了想,终究没出列。

      高处的元澄一直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看案上的几行奏折字。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目光在殿中缓缓扫过:“卢卿素有学名,先朝旧臣。浚阳旧事,确已书定,不宜再起波澜。”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一些:“但若真有聚徒妄言之事,也非小过。……先下御史台,听询。”

      此言一出,殿中所有人都听出他的退路,不立即定罪,不替他说话,也不全然推翻御史所言。

      宇文岳一直立在武官班首,这时才缓缓出列,行礼:“陛下,浚阳一案,先帝在时已有定论。若今日再将其拉出谈,朝野之人所议,恐不止卢卿一人。”

      他说“朝野之人”,也不说谁。元澄微微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太傅叹了一声:“御史之职,本当纠察群臣。只是旧事多议,难免惹出旧怨。”

      御史中丞咬了咬牙,还欲再辩,被上首的御史大夫按住袖子。后者上前一步,俯首道:“陛下既已示下御史台,臣等必细加审讯。”

      这一番争执就此压下。承盈站在殿侧,听着这些话纷纷落在地上,像一块块冷石头砸进水里,只溅出一点细小的水花,转眼便被朝服的影子遮住。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卢奉礼便已经半只脚踏进了不归路。

      午后,起居注局收到吏部送来的旧卷。

      “太傅说,要把卢卿历年奏疏、入仕履历都翻一遍。”主事史官把几卷纸一卷卷摆开,“到时起居注也要记一笔他的罪与罚。”

      纸卷边缘略微发黄,墨色也浅了一些。承盈坐到案前,缓缓展开其一。

      最上面一行字写着:“永康十年,卢奉礼为太学博士,与陈郡谢简同掌经席。”

      永康是先帝年号,那时她还在谢家后院里追着蝉跑,偶尔被父亲叫去听讲。

      她看着那一行小字,眼皮轻轻跳了一下,往后翻,是几篇卢奉礼亲笔的奏疏。字迹与她记忆中的并无两样,瘦劲而平正。

      其中一篇:“臣闻国之存亡,在乎人心。浚阳之事,士庶惊惧,若一网打尽,恐将来无人敢言忠直。愿陛下慎用极刑,留一线生路,亦留一线口碑。”

      奏疏末尾,署名“太学博士卢奉礼”。

      她看着纸上“浚阳”两字,指尖微微发麻。这封奏疏,她从未见过。永康十五年的起居注里,浚阳只有短短几行“诛逆若干,籍没家产,以充军用”。没有人记下,当时也有人在殿外为那些人求过轻罚。

      她往后翻,又看到一条:“后陈郡谢氏一门籍没,臣以为刑或过严。”

      这句话写得极浅,像是只是顺带提了一句,下面又讲回经义与礼制。

      承盈盯着“陈郡谢氏”四字,看得久了,眼前一时有些发黑。纸上墨迹已干成幽幽的一层灰,手指摸上去,只觉得粗糙。

      “看什么?”吴辞从旁边探过头来,刚瞥了一眼那行,便自觉缩了回去,“……这卷,还是你看吧。”

      她不敢多看,只是小心地把那一卷重新卷起,放回案角。卢奉礼不是凭空被牵连的,他当年为那些死者求过情,也为谢氏提过一句。

      如今被御史按在案上翻旧账,说是“聚徒妄言浚阳旧事”,在他们眼里,大概只是把当年的一纸奏疏,从黄卷中拽出来再砸回他头上。

      承盈把手在膝上压了压,指节已经有些发白。她很清楚,这不只是他一人的事。

      太成三年十一月初二,小朝在太极殿后的小厅开。承盈没有资格进厅,只能按例站在偏殿门外,透过微敞的门缝,看见里面几个人的影子。

      太傅坐在一侧,手里捏着一卷薄薄的纸。中书令、御史大夫分立两旁,宇文岳立在最靠近门的一角,背脊挺得笔直,与墙上垂下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元澄在案后坐着,神情看上去比往日更倦一些。

      御史大夫先开口:“卢奉礼聚徒私言浚阳,门人证词已明。按律,本可比照谋逆之罪。”

      “太常卿谈旧事,就要比作谋逆?”太傅皱眉,“律中也没有这条。”

      御史大夫道:“浚阳一案,触及先帝定策。若任人私议,必乱根本。”

      中书令在旁敲边鼓:“当年之事,朝廷自有公论。卢奉礼一而再提起,只会让人疑心他不服圣裁。既私聚门生,门生又多是士子,今日私言,明日便是传言。”

      宇文岳一直没说话。他听了一会儿,才淡淡出声:“浚阳已写在永康十五年的册上,亦写在先帝时的国史里。欲改难,欲忘亦难。”

      几人一时都看向他。

      宇文岳垂眸:“卢奉礼若是真心不服,当年就该在殿上直陈,不该藏在家中。如今浚阳之名再被喊起,要问的便不只是卢太常。”

      “骠骑此话何意?”御史大夫声音一紧。

      “御史台欲办卢奉礼,以浚阳为名。”宇文岳语气平淡,“他若以是服罪,旁人皆可不问。若他不服,再说一句先帝错杀,那问的就是先帝。再往下,问的就是当年劝先帝的人,是谁。”

      殿中空气一下子冷下来。

      太傅叹了一声:“此案若推得太深,恐怕谁都不安宁。”

      中书令看了看御史大夫,转了个弯:“御史台之意,只是要给那些好事之人一个警醒。未必真要追至根本。”

      元澄一直静静听着,手指在案角轻轻摩挲,卷起一层极细微的木屑。

      过了片刻,他才开口:“太常卿身为先朝旧臣,讲经出身,自有其坚持。朕不愿以谋逆论之。”

      太傅抬眼看他。

      元澄又道:“可浚阳之事,不宜再沸。”

      太傅沉默片刻,缓缓道:“废去官职,以大不敬论,赐帛,自尽。罪止其身,不及族人,不发公示。”

      御史大夫迅速点头:“如若不写浚阳,便止于他一人,臣亦无异议。”

      宇文岳没有说话,只轻轻敲了一下案边:“如此,也算给士林一个交代。”

      最后,还是元澄接过太傅递来的笔,在薄薄一页诏书末尾,写下了那几个字:“削去官职,赐白帛,自尽。”

      他写得极轻,笔画细瘦,仿佛希望那几个字在纸上也不太显眼。

      承盈隔着门缝看见这一幕,忽然想起多年前谢家的堂灯。那盏灯也曾照着卢奉礼的脸,照着他与谢简在案前争论一条经义。那时他们说的是“忠与直”,说的是“死可一时,不可一世”。

      如今,这个曾经在灯下讲“忠直”的人,要被写进一封诏书里,变成几行字。她不由自主地捏紧了袖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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