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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两种人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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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后第七年的夏天,热浪在迥异的经纬上蒸腾出两个平行世界。
江临市东郊,“锦苑新城”建筑工地。清晨五点,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工地临时板房区已有了窸窣的响动。
王海从靠门的上铺坐起身。八人间宿舍弥漫着汗味、烟味和隔夜泡面的气息,鼾声此起彼伏。他轻巧地爬下铁架床,从床底拖出一个旧工具箱,打开锁,从最里层取出一个用塑料布仔细包着的硬壳笔记本。
笔记本边缘磨损得厉害。他盘腿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光翻开。扉页贴着那张过塑的全家福,五岁的丫丫笑靥如花。他的指尖小心地抚过照片,然后翻到后面。一页页,贴满了从各种寻亲网站打印的模糊图片、手绘的地图、记载着日期和地点线索的潦草字迹,以及那个他用红笔反复描摹过无数次的花瓣形胎记图示——“颈后发际线下约两厘米,右偏一厘米,直径约1.5公分,暗红色,花瓣五枚”。每一个细节都烙印在他脑海里。
最近几页,记录着新的线索:一个在江临打工的同乡说,去年在西南林州市的集市上,见过一个被中年妇女带着的女孩,颈后似乎有红印,年纪也对得上;另一个是他在网络寻亲论坛上反复筛选后,觉得可能性稍大的帖子,发帖人自称是福利院工作人员,提到七年前接收过一批地震灾区送来的孩子,其中有个女孩持续高烧后记忆受损,只模糊记得自己叫“晴”……
他把笔记本仔细包好,锁回工具箱。换上那身洗得发白、肘部磨薄却浆洗得干净的蓝色工装,从床下拿出半旧的安全帽和一副掌心已磨出洞、又被他用皮子仔细垫补过的手套。同屋的老赵迷迷糊糊睁开眼:“海子,又这么早?大学生就是拼。”
“早点凉快。”王海低声应了句,拎起墙角那个印着“江临大学”字样的旧书包(里面装着大水壶、馒头和几本专业书),轻轻带上门。
工地食堂还没开,他用冷水抹了把脸,就着宿舍外的水龙头灌满水壶。清晨的工地相对安静,只有几个早起的工人在抽烟闲聊。他找了个背风的角落,拿出馒头慢慢啃。馒头是昨晚在工地外的小摊买的,放了一夜有些硬。他小口吃着,目光投向远处已初具规模的楼盘轮廓。那些将来会灯火通明的窗格,偶尔会让他晃神——妹妹会不会就在某个类似的窗后生活?
六点整,工头吹哨。王海今天的任务依旧是配合安装预制模板。这活儿需要体力,更需要细心和协作。模板沉重,边缘锋利,在脚手架上搬运和定位容不得半点马虎。他话不多,但眼神专注,手上的动作稳而准。一个上午下来,工装后背已经湿透,紧贴在结实的背肌上,灰尘混着汗水在年轻的脸庞上画出道道痕迹。
中午休息,他在阴凉处席地而坐,摘下安全帽,头发湿漉漉地搭在额前。水壶里的水已温吞,他大口喝着,就着剩下的半个馒头。旁边几个工友在议论工钱,抱怨包工头压价。王海默默听着,心里算着自己这个月的收入:日结一百六,如果这个项目赶工有加班,还能多一点。除去最基本的生活开销,剩下的都能存下来。他需要钱,不仅仅是路费,还有万一找到线索后可能需要打点的各种花费,甚至……他不敢深想,但又必须准备的,长期寻找的预算。
王海每周和家里通电话,是他坚持下来的仪式。电话那头父母日渐苍老却强打精神的声音,以及每次挂断前那句不变的“找妹妹的事,别太急,慢慢来,你自己身体要紧”,都像细小的针,扎在他心口最软的地方,也化作最坚韧的动力。
下午的阳光更加毒辣,钢筋被晒得烫手。王海和工友合力将一块大型模板吊装到位,他的手臂肌肉贲张,额角青筋微显,汗水顺着下颌线不断滴落。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机械的轰鸣声、工友的吆喝声混成一片喧嚣的背景音,而他仿佛置身于一个寂静的泡泡里,只专注于眼前的工作,和心底那个沉寂了七年却从未熄灭的念想。
千里之外,东南沿海的繁华都市,云栖市。
位于市中心的“雅颂公馆”是一处闹中取静的高档公寓区。其中一套宽敞的大平层里,清晨的阳光洒满客厅。养母周文玥正在轻声催促:“小晴,快一点,钢琴老师快到了。”
十二岁的王晴从自己的房间走出来。她穿着浅蓝色的连衣裙,头发梳成乖巧的公主头,露出完整的脖颈和耳朵。她的眉眼长开了些,依稀能看出幼时的轮廓,但神情间有种被精心呵护出来的安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游离。听到母亲的话,她点点头:“好的,妈妈。”
她走到餐厅,养父陈文栋已经坐在主位看报纸,面前是营养丰富的早餐。看到她,温和地笑了笑:“昨晚睡得好吗?”
“挺好的,爸爸。”王晴回答,声音清脆,但没什么起伏。她在自己的位置坐下,安静地开始吃煎蛋和牛奶麦片。餐桌礼仪无可挑剔,是多年教养的结果。
周文玥看着她颈后那个若隐若现的红色花瓣胎记,眼神复杂了一瞬,随即恢复温柔。七年前,她和丈夫在震后混乱的灾民安置点做志愿者时,发现了这个发着高烧、奄奄一息的小女孩。孩子迷迷糊糊的,醒来后只记得自己叫“王晴”,其他什么都问不出来。他们把孩子送到医院,救了回来,因为一直找不到她的亲人,又怜惜她乖巧可怜,便办理了收养手续。这个胎记,是他们最初尝试为她寻找家人时的关键特征,但多年过去,杳无音信。他们也曾犹豫是否要为其做淡化处理,以免孩子将来被人凭此认出,带来不必要的困扰或危险,但最终因担心手术风险和不知孩子亲生父母意愿而作罢。如今,这胎记成了王晴身体的一部分,也被周文玥视为某种隐秘的、与过往相连的记号。
王晴的思绪围绕着每天的课程和安排打转,精确得像课程表。对于五岁前的记忆,她只有一些极其模糊、破碎的画面:剧烈的晃动、嘈杂的人声、冰凉的雨水、还有发烧时浑浑噩噩的灼热与恐惧。再往前,便是一片空白。养父母告诉她,她是因为地震与家人失散,他们是在医院找到她的。她接受这个说法,但“王晴”这个名字和那段空白的记忆,像心底一个看不见的缺口,偶尔会透进一丝莫名的凉风。
钢琴老师来了。王晴坐在琴凳上,脊背挺直,手指落在琴键上。《献给爱丽丝》的旋律流畅地响起,技巧准确,节奏稳定。老师点点头表示满意,但也会轻声提醒:“小晴,这里可以再带点感情,想象一下那种温柔倾诉的感觉。” 王晴会试着调整,但她的演奏始终更像精准的复刻,而非情感的流淌。她学什么都很快,理解力强,对自己要求严格,但那种全然放松、沉浸其中的状态,似乎很难达到。养母曾委婉地对老师说,这孩子心思重,或许是因为小时候的经历。
下午是绘画课,在离家不远的一个艺术工作室。王晴对着静物水果,仔细调配着水彩颜色。她的画工整,构图均衡,色彩干净,但同样缺乏那种孩童笔下特有的、大胆肆意的生命力。老师夸她“有耐心,坐得住”,她只是微微笑一下,继续专注地涂抹。
傍晚,陈文栋和周文玥带她去参加一个朋友家的聚会。聚会上有不少同龄的孩子,王晴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听别人聊天,只有当话题转向她时,才会礼貌地回答几句。她不会主动加入热闹的游戏,显得有点格格不入。一个阿姨笑着问她:“小晴这么文静,是不是在想什么心事呀?” 王晴摇摇头,垂下眼睛。她能感觉到养父母投来的关切目光,心里有些歉疚,却不知道该如何改变。那种热闹和亲密,对她而言,似乎隔着一层透明的膜。
晚上临睡前,周文玥像往常一样,来帮她梳理头发。梳子轻柔地划过发丝,王晴安静地坐着。周文玥的手指无意间拂过她颈后的胎记,温热的触感让她微微一动。
“妈妈,”王晴忽然轻声问,眼睛望着镜子里母亲温柔的脸,“这个胎记……是从小就有的吗?”
周文玥的手顿了顿,随即更加轻柔:“是啊,从小就有。很特别的形状,像片小花瓣。” 她语气平静自然,带着怜爱,“是我们小晴独一无二的记号。”
王晴“哦”了一声,没再追问。她梳妆台抽屉的最里面,藏着一只非常粗糙的、用旧木头刻成的小船,船底有一个歪歪扭扭、几乎难以辨认的刻痕。那是她当年被养父母收养时,手里死死攥着的东西。养父母说可能是她以前的小玩具,她也就一直留着。偶尔拿出来看看,心里会有一种非常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仿佛这艘小船连接着某个遥远而模糊的彼岸,但她永远也看不清对岸的风景。
看一会儿,她会把它重新放回抽屉深处。那个关于摇晃、雨水和模糊呼唤的梦境,偶尔仍会造访,但她已学会在醒来后,更快地将那些碎片扫回意识的角落。
夕阳将工地的塔吊拉出长长的影子时,王海在工头那里领到了一百六十元现金。沾满铁锈和水泥灰的手指仔细清点后,他把钱放进贴身的旧皮夹里,皮夹的透明夹层是那张小小的全家福。他回到闷热嘈杂的板房宿舍,先就着水龙头冲洗了头和脸,冰凉的水带来短暂的清醒。晚上,他拒绝了工友打牌的邀请,坐在床边的小马扎上,借着昏暗的灯光,再次翻开那个笔记本,用铅笔在林州市的地图上圈画可能的寻访路线,字迹工整而用力。疲惫从骨头缝里渗出来,但眼睛里的光,执着地亮着。
同一片星空下,沈晴在别墅隔音良好的琴房里,又练习了一遍明天要回课的曲子。确保每一个音符都准确无误后,她才洗漱上床。柔软舒适的床铺,恒温空调送着微风。临睡前,她习惯性地回顾一天:课程完成度,社交表现,有无失误……直到确认一切都在“优秀”的轨道上,才允许自己放松下来。安全感,对她而言,来自于对自身和生活近乎严苛的掌控。偶尔,那个关于摇晃、喧嚣和一只温暖大手的碎片梦境会造访,但醒来后,她会更快地将其驱散,投入新一天井然有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