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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小试牛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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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儿媳妇来得比预想的要快。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她就顶着夜寒赶到了王熙凤院外。显然,这位府里有头有脸的管事媳妇,消息灵通得很,早已得了信儿。
苏璃本已退回小屋,却被平儿又叫了出来,吩咐在茶房里候着,以备奶奶随时问话。这用意很明显,王熙凤是要将她放在眼皮子底下,既是备用,也是观察。
隔着帘子,正房里的声音隐约可闻。
旺儿媳妇的声音带着惯有的爽利和恰到好处的委屈:“……给二奶奶请安。这大晚上的,奶奶唤奴婢来,可是有什么要紧吩咐?奴婢听着信儿就赶紧来了,一刻没敢耽搁。”
王熙凤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懒洋洋的,带着一丝疲惫:“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今儿看了南边那间绸缎庄的账本,这半年进的少,出的也不多,收益却跌得厉害。我记得往年这时候,多少还能见些利钱,如今倒好,不往里贴补就算阿弥陀佛了。你当家的常在外面跑,可曾听见过什么风声?或是那掌柜的,近来有什么说道?”
“哎哟,我的奶奶!”旺儿媳妇的声音立刻拔高了些,带着喊冤的腔调,“您可是问着了!当家的前儿还跟奴婢念叨呢,说如今这生意是越发难做了!南边新开了两家大的绸缎庄,货色新,价钱还压得低,生生抢走了不少老主顾。咱们庄子上那个李掌柜,是个老实人,嘴又笨,哪里争得过那些油滑的?当家的还说,眼看年关,是不是请奶奶的示下,多少再支点银子周转,或是进些时新花样撑撑场面,不然这铺子,怕是……”
她絮絮叨叨,将缘由全推给了市场竞争和掌柜无能,顺带还想再要银子。
苏璃在茶房里,默默斟了一杯热茶握在手里。旺儿媳妇这番说辞,在她听来漏洞百出。市场竞争固然存在,但一家经营多年的老店,若货品、服务没有大问题,收益不应断崖式下跌。而且,开口就要银子周转,更像是企图用新的投入来掩盖旧的问题。
帘子内,王熙凤沉默了片刻,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点冷意:“哦?竞争激烈?李掌柜老实?我怎的听说,他上个月才给他儿子在城南置办了个两进的小院?这‘老实’掌柜,家底倒是厚实。”
旺儿媳妇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掐住了脖子。
外面站着的苏璃,心中也是一凛。王熙凤果然并非全然不知情,她手里定然还握着别的消息来源。今晚这一出,问话是假,敲山震虎才是真。
“奶、奶奶……”旺儿媳妇的声音明显慌了,“这、这奴婢可不知情……许是、许是他家里原本有些积蓄……”
“积蓄?”王熙凤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碗盖,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有没有积蓄,查查他这些年的工钱和分红就知道了。旺儿家的,”
她语气陡然一转,变得锐利起来:“你当家的在外面走动,耳目灵通。你回去告诉他,让他‘悄悄’地去打听打听,咱们绸缎庄近半年来,都是从哪家上的货,价钱几何。再‘悄悄’地去看看,李掌柜家那新宅子,是个什么光景。记住,是‘悄悄’的,别弄得满城风雨,丢了府里的脸面。”
一连两个“悄悄”,语气极重。
旺儿媳妇哪里还敢多言,连声应“是”,声音都带着颤。
“去吧。”王熙凤淡淡道。
旺儿媳妇如蒙大赦,几乎是跌跌撞撞地退了出去。
苏璃站在茶房里,能听到自己略微急促的心跳。王熙凤这番连消带打,既警告了可能与之有牵连的旺儿夫妇,又将调查的差事派给了他们,逼他们表态站队,手段可谓老辣。
片刻后,平儿掀帘进来,对苏璃低声道:“奶奶叫你。”
苏璃定了定神,走进正房。
王熙凤依旧靠在炕上,脸色在灯下显得有些明暗不定。她看着苏璃,直接问道:“若是让你去查这铺子的账,你待如何入手?”
苏璃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小试牛刀”。她沉吟片刻,谨慎答道:“回奶奶,若奴婢去查,明面上,会核对近半年与往年同期的进货单价、数量,以及销售记录,看是否有异常波动。暗地里,会如奶奶方才所示,查其进货渠道是否有变,货品是否以次充好,或是虚报损耗。此外,还可留意铺中伙计,是否有异常富足或与掌柜关系过于密切者,或能寻到突破口。”
她顿了顿,补充道:“只是……奴婢人微言轻,又是生面孔,骤然去查,只怕打草惊蛇。”
王熙凤听完,不置可否,只挥了挥手:“知道了,下去吧。”
苏璃行礼退下。她知道,自己的回答中规中矩,但至少没有出错。种子已经播下,就看王熙凤何时,以及如何用它了。
接下来的几天,府里表面依旧平静,但关于绸缎庄和旺儿家的风声,却不知怎的,悄悄在底层仆役中流传开来。版本各异,有的说李掌柜贪墨被抓了现行,有的说旺儿家也要倒霉,更有甚者,将苏璃那晚被叫去问话的事情也关联起来,传成了是她“火眼金睛”又看出了大问题。
这些风言风语,苏璃有所耳闻,却只做不知。她依旧每日兢兢业业地当差,整理旧档,伺候笔墨,愈发沉默寡言。
这日,王熙凤忽然将一本账册并一小叠单据扔到苏璃面前,语气平淡:“这是绸缎庄去年同期的进货账和部分单据,你拿去,跟我刚才看的那本今年的对比一下,看看可能找出什么来。不必声张。”
苏璃心中一震,知道机会来了。她恭顺应下,捧着账本和单据,回到平儿安排给她临时使用的一张小书案前。
这是她第一次正式接触贾府外部经营的账目。她深吸一口气,摒弃杂念,全身心投入进去。
对照的工作量不小。她先快速浏览了两本账册的结构和记录习惯,然后重点核对主要绸缎品种的进货价。
很快,她就发现了问题。几种常见的锦、缎,今年的进货单价,比起去年同期,普遍上浮了半成到一成。而根据她之前整理礼单时了解到的市价行情,这类绸缎近一年的价格颇为平稳,并无明显上涨。
她立刻翻看那些进货单据。单据是商铺惯用的格式,盖着供货商“兴隆绸缎行”的印鉴,看似没有问题。但苏璃注意到,这些单据的纸张,与去年留存的、同样来自“兴隆绸缎行”的单据相比,质地似乎略粗糙一些,印鉴的边框线条也稍有模糊。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她心中形成。
她没有立刻下结论,而是取来空白的纸张和笔墨,模仿着单据上的笔迹和格式,尝试临摹那枚“兴隆绸缎行”的印鉴。她前世为了分析财报,曾粗略研究过印章鉴定,知道仿刻的印章在细节上很难做到完全一致。
反复比对和描摹后,她基本可以确定,今年的这些进货单据,上面的印鉴是仿刻的!
那么,真实的进货渠道和价格,恐怕另有乾坤。这虚高的进价差价,落入了谁的口袋,不言而喻。
她将发现的问题、单价的异常波动、以及印鉴的疑点,清晰条理地记录在纸上,附上她临摹对比的图样,然后呈给了王熙凤。
王熙凤看着那份条理分明的记录,目光在印鉴对比图样上停留了许久,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淡淡说了一句:“倒是心细。”
但苏璃看见,她捏着那张纸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又过了两日,一个下午,王熙凤忽然吩咐苏璃:“你去一趟二门上传话,让小厮备车,我要去一趟绸缎庄。”
苏璃愣了一下,连忙应下。她隐约觉得,王熙凤这是要动手了。
果然,王熙凤带着平儿和丰儿,以及两个粗使婆子,径直出了门。苏璃被留在了院里。
直到天色擦黑,王熙凤才回来,脸色如常,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倦怠笑意。
但府里的消息总是传得飞快。没过多久,苏璃就从丫鬟们压低的议论声中拼凑出了大概:二奶奶突然去了绸缎庄,当场查账盘库,不仅发现了账目不清、货品以次充好,竟还从李掌柜的柜子里搜出了几份与不同商行往来的真实进货单据,价格远比账上记录的要低。人赃并获,李掌柜面如土色,当场就被捆了送官。连带铺子里两个和他勾结的伙计也一并撵了。
雷霆手段,干净利落。
晚上,平儿悄悄告诉苏璃:“奶奶说了,这次多亏你心细,看出了那印鉴的问题,不然还真不好抓他个现行。”
苏璃谦逊了几句,心中却明白,自己这“小试牛刀”,算是成功了。她在王熙凤心中“有用”的印象,进一步加深。
然而,没等她这口气完全松下来,平儿又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带着一丝忧色:“只是……旺儿家的今天下午,在老太太院里,哭哭啼啼了半晌,说是自己当家的办事不力,没能及早察觉李掌柜的勾当,求老太太和二奶奶恕罪呢。”
苏璃的心微微一沉。
旺儿家的这是以退为进,跑到贾母面前演了一出“请罪”的戏码。贾母念旧,又顾及体面,多半会安抚几句,不会深究。如此一来,王熙凤即便心知旺儿家可能不清白,短期内也不好再动他们了。
打掉了李掌柜这条明线上的鱼,却惊动了水下更狡猾的大鱼。
苏璃回到小屋,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初战告捷的喜悦渐渐冷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思量。
这贾府里的水,果然深得很。她这只刚刚伸出爪子的小兽,试探性地挠了一下,却似乎惊动了更深处盘踞的东西。
接下来的,恐怕就不止是账本上的较量了。